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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舊好情癡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408 2018-03-19
惠香起居接客的處所,坐落在武定橋的北側。那是一所帶天井的老舊河房,進門迎面是三開間的平房,後面靠左豎起一幢小小的木樓,右邊讓出半爿小院。院中的芭蕉綠陰下,散置著幾塊湖石。臨河的一面,照例伸出個露台。從格局看,這河房在構築的當初,倒也不失為小巧別緻;只是後來,大抵由於主人換了又換,房子卻始終沒有怎麼修葺,再加前兩年一直閒置著,到眼下已經是彩漆剝落,樑柱蛀蝕,有點東倒西歪的樣子了。 惠香是在同李沾散伙之後,極匆忙地搬到這兒來的。當時清軍兵臨城下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她也慌得六神無主,一心指望老相好前來接她。誰知左等右盼都沒有消息,末了,卻突然收到一封冷冰冰的短柬,其中也沒有說明任何原因,只表示從今以後,斷絕一切來往。惠香驚愕失色之餘,幾番託人追問,還親自上門。李沾竟然一概拒絕不見。遭此無情打擊,惠香氣苦得癡呆終日,茶飯不思,隨即病倒在床。她的鴇母眼見靠山已失,而且滿城兵荒馬亂,更生怕惠香這棵病得膩膩歪歪的“搖錢樹”有個三長兩短,便自作主張,連夜把原來那幢租金昂貴的河房退掉,搬到這所破房子來。惠香病好之後,對她娘的做法起初還不以為然,認為丟了她的份兒,後來得知即便是秦淮舊院裡,那些往日頂叫紅的姐兒,也一夜之間全變得門庭冷落,生意銳減,她才明白今時確實不比往日,對於以後的日子如何撐持,自覺心中無數,只得姑且將就著住下來……

現在,惠香已經跟著狗兒回到河房,下了轎子。由於前一陣子報信的耽擱,她怕客人等得不耐煩已經走了,便先左右望了一望,發現離門邊不遠歇著一頭鞍韉俱全的驢子,一個小廝模樣的後生正歪在牆邊打盹,她才放下心來,於是一邊往裡走,一邊對已經聞聲迎出來的毛頭丫環阿好問:“嗯,客人呢?” “哦,在後樓上坐著呢!娘快去吧!阿婆老等不見娘回來,都快急成鬥昏雞了!”阿好急急地回答,胖胖的圓臉上現出如獲救星的神情。 “不就是來過一回的那個鄭公子麼!哪裡值得這等著急了?”惠香不以為意地說。 “哎呀,”阿好把雙手一攤,“娘去瞧瞧吧!來了半天了,卻不言不語,像個泥菩薩似的,同他說話也不應,可也不走!阿婆說,她混了這一大把年紀,什麼樣兒的客人沒見過?可侍候像鄭公子這樣的'呆鳥',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呢!”

聽丫環這樣說,惠香不再問了。提起這個“鄭公子”,她眼前就浮現出一張羞怯的、白淨的孩兒臉,和一雙同樣細白的、長得挺秀氣的手。說來也怪,此人自稱姓鄭,問他的名字,卻高低不肯說。而且言談舉止也與一般客人不同,上一回來坐了足有一個時辰,雖然也循例地開席擺酒,卻絲毫沒有輕佻浪蕩的模樣,甚至小指頭也不敢動惠香一下,只是斯斯文文地坐著,專心而恭敬地聽惠香說話,偶爾加插上一兩句,卻像個姑娘家似的,未開口就先自紅了臉。最後,留下銀子就走了,倒讓惠香和她娘猜測了半天。現在,聽說他又來了,而且依舊是這麼傻呆呆的一副勁兒,惠香便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有心要摸清他的底細了。 “好了,好了,可回來了!”當惠香穿過堂屋,踏上後樓的扶梯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在上面高興地說。接著,是樓板吱扭吱扭地響,她娘那張濃施粉黛的瘦臉出現在扶梯口上。為著竭力招徠顧客,也為著不顯得太過寒酸丟份兒,自從搬到這所破房子裡來之後,她娘倒是盡量把自己裝扮得光鮮些、整齊些。不過,這反而使惠香更尖銳地意識到自己眼下的處境,並對李沾的薄情寡義感到錐心刺骨的怨恨。

不過,這種苦澀也只是翻湧了一下,因為她已經踏上最後一級樓梯,並且看見客人已經離開了椅子。於是她只好定一定神,旋即照例把雙袖交疊在腰間,行著禮道歉說:“原來是鄭公子來了!賤妾不知,有失迎候,還請公子見恕!” “啊,不、不敢!”那書生馬上拱手當胸,“小娘子聞訊即回,小生已是受……受寵若驚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同時前傾著身子,半張著嘴巴,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現出期待已久的驚喜。等惠香款款地走前去,他就慌忙地倒退一步,給她讓出道來。 惠香微微一笑:“公子請坐!” “啊,小娘子請坐!” “公子請!” “小娘子請!” 惠香不由得笑起來:“鄭公子,不如我們誰也別請了,竟是各坐各的好啦!”

那位書生本來還畢恭畢敬地拱著手,聽了這話,倒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對,對,各坐各的,各坐各的!”說完,這才用袖子擦一擦汗,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鄭公子,”在一旁瞧著的鴇母,也就是到了這會兒,才分明鬆了一口氣,待阿好重新奉上茶來,她就立即賠笑說,“寒舍還有些兒俗務,那麼,就偏勞惠娘陪伴公子,賤妾先行告退了。”說著,行了一個禮,就忙不迭地下樓而去。 “哎,公子——”待到阿好也知趣地消失了踪影,小小閣樓重新變得寧靜而幽秘,並且分明地嗅到了沈檀雅緻的淡香之後,惠香忽閃著細長而嫵媚的眼睛,從白紗宮扇的邊上斜瞅著對方,用埋怨的口吻說,“你也忒狠心!怎麼上一回來過之後,這好長日子都不見影兒?可把奴家的脖子都盼長了!”

那書生正捧著茶盅子,低著頭,用蓋子在杯沿輕輕掠著水漬,聽了這話便仰起臉,睜大眼睛,疑惑地說:“好長的日子?小、小生不是前日才來過麼?” 惠香用扇子掩著嘴兒,“扑哧”一笑,隨即扳著纖長白嫩的手指頭,一本正經地責備說:“啊喲,還說不長呢!相公是前日未牌時分去的——未、申、酉、戌、亥……嗯,到而今,足足有二十五個時辰了呢!” 姓鄭的書生眼睛睜得更大:“二、二十五個時辰——也可以這麼說吧。可是……” “好吧,算啦!”惠香寬容大量地一揚扇子,“這一次奴家就先記著賬!下一次再這麼著可不成!”隨即又斜瞅著他,親暱地輕聲說:“公子哪裡會知道,人家是怎麼想著你吶!” “這——”那書生的臉頓時紅起來,“多、多感小娘子厚、厚愛……不過……”

“不用說了,不用說了,知道,奴家都知道!”這麼體貼地表示之後,惠香就站起來,歪著頭兒,愛嬌地問:“那麼,公子之意,是下棋呢,抑或聽曲?” “啊,不——” “那麼,莫非公子意欲吟詩、作畫?” “小娘子是說——作畫?不,也不要!” 惠香轉動了一下眼珠子,隨即裝作沒有主意地問:“那麼,公子想要奴家怎生侍奉?” “侍奉?啊,不,小生只想——只想小娘子……不知、不知……”那書生望著惠香,囁嚅地說,臉孔漲得通紅,一雙眼睛卻開始閃閃發光。 看見他這樣子,惠香倒有幾分明白了:“原來是個渾不更事的急色兒!”她想,於是故意躲開對方的視線,“莫非公子是要奴家……”這麼低著頭說了半句,她就頓住了,飛快地拋出一個含情脈脈的眼風,隨即側轉身子,含羞帶笑地佯嗔說:“哎,你……你真壞!”

“哎,不、不!小生並非此意!”看見惠香已經動手去解前襟的釦子,那書生分明吃了一驚,亂搖著雙手,慌急地說。 惠香卻不管他這一套。不錯,這一向來家中生意清淡,好不容易來了個主顧,她自然很想全力以赴把他纏緊粘牢,以便狠狠刮上一筆。但是這麼兩次下來,她發現眼前這個鄭某不止書呆子氣十足,而且顯然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對風月場中的門檻全然不懂。以惠香的經驗,在這種時候就必須採取主動,把對方搭進網裡來了。 “喲,瞧你!還怕羞呢!真個小冤家!到了我這裡,你要怎樣就怎樣,奴家都依從你,怕什麼喲!”她半敞著衣襟,露出裡面的大紅抹胸,一邊微笑著,一邊端起杯子,款擺著身子走過去,一下子坐到了對方的大腿上,伸出雪白豐腴的胳臂,緊緊勾著對方的脖子,先在那張姑娘般白淨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用身子挨擦著他,從鼻子裡撒著嬌說:“可憐見的,只要你喝上一口妾喝過的這杯香片茶,心兒就定啦!哎,喝嘛,我要你喝嘛!”

那個書生顯然沒提防她會來這一手,急切間倒給鬧得手足無措;而且,他還分明不敢過於得罪惠香,結果被硬灌著,咽了一口。不過,儘管如此,他過後仍舊撐拒著,推開惠香,站了起來。 “請、請、請小娘子放、放自重些!”他喘著氣,狼狽地說,隨後又連連咳嗽起來。 “放自重些?”滿心指望引魚兒上鉤的惠香,被這意外的拒絕弄得大為掃興。她一邊抖落著潑灑在袖子上的茶水,一邊咬著牙,冷笑說:“公子這話也說得忒好笑!你倒說說,這兒是什麼地方?你上這兒來,又是為的什麼?啊?” “小生皆因久慕小、小娘子芳名,特來拜望,別、別無他意……”姓鄭的書生囁嚅地說。 “哼,久慕芳名,特來拜望——本姑娘見的人也多了,有公子這等拜望的麼?”

看見對方低著頭不作聲,她又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恨恨地催促:“咦,你說,說呀!” 那書生分明被追問得很不自在。有片刻工夫,他連連乾咳著,像是要說話,結果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倒是惠香,與對方其實並無情愛可言,剛才的種種親密舉止,無非是在做戲,因此儘管表示著氣惱,但同時已經在迅速轉著心思。不錯,在此之前,她還只是覺得對方書呆子氣十足,對風月場中的竅門全然不懂;但是眼下,憑著多年的風塵閱歷,她就發現這位舉止乖張的不速之客,來意似乎並非那麼簡單了。 “嗯,那麼,公子今日見顧,莫非有什麼為難之事,要奴家相幫的麼?”半晌之後,她終於慢慢地把前襟的釦子扣上,望著對方,冷冷地問。 “啊,沒、沒有!”那書生連忙搖頭,一張臉卻立即紅了起來。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兩度賜顧,既不要妾撫琴獻技,又不要妾侍奉枕席,那麼自必就是來求妾辦事了!我猜得可對?” 大約惠香說話時,閃閃的目光一直緊盯著對方,那書生慌亂地一瞥,便逃也似的移開了視線。 看見對方這樣子,惠香愈加斷定自己的猜想不錯。只是這麼一來,她也就不急於追問。 “嗯,他既然是求我而來,那麼他自己自然會說的。”她想。 沈檀若有若無的香氣,從博山爐中緩緩地飄散開來。由於終止了談話,有一陣子,閣樓裡變得靜悄悄的,只有明亮的夕暉,從西窗的簾縫透進來,投射到東邊的板壁上,把滿屋子的紫檀木家具和金玉擺設映照得熠熠生光。 “小生是……是為情而來!”終於,一個低沉而苦澀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 惠香怔了一下,當確認這個回答當真是出自姓鄭的書生之口,她錯愕之餘,不由得一仰脖子,哈哈笑起來。 “你說——噯喲,是為,噯喲——為情而來!那麼,你說,你為的是誰?自然,不是我,那麼,莫非你是為阿好不成?不錯,那丫頭呆頭呆腦的,與公子倒是天設地造的一對!” 聽了這樣的挖苦,那姓鄭的書生卻沒有著惱,只是搖著頭,說:“不,不是的。” “那麼,公子到底為何人而來?” 發現對方神情十分認真,惠香的口吻已經變得稍稍緩和。不過,那姓鄭的書生仍舊又挨延了片刻,才輕輕地說:“小生此來,實在是為了阿隱!” “阿隱?哪個阿隱?”惠香疑惑地問。 “阿隱就是阿隱。這世上還有幾個阿隱?”姓鄭的書生抬起頭回答,他的眼睛閃出虹樣的光芒,說到阿隱的名字時,聲調裡充溢著無限的愛戀之情。 惠香卻鬧不清楚阿隱是誰,仍然驚疑不定地望著對方。驀地,她心中一跳,從椅上一下子站立起來。 “什麼?你是說如是——柳如是!你是為她而來?”她吃驚地問。 “如是——是她後來改的名字。以前她可是叫阿隱!” “哼,”由於意外,也由於某種出自本能的反感,惠香不由得沉下臉,“公子也忒大膽,竟敢把主意打到尚書府裡去!莫非你不曉得,如是如今是什麼身份麼?” “小生知道。可小生不怕。只要能再見上阿隱一面,小生便是即時死了,也甘心!” 惠香眨眨眼睛。對方在說出這幾句話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顧一切的狂熱和赤誠,使她再一次感到意外。 “公子到底是誰?怎麼知道我能幫你?”沉默了片刻之後,她終於又問。 “小娘子不必多問。小生深知此事凶險,不欲連累小娘子。只求小娘子幫小生見上阿隱一面,定當厚報,絕不食言!” “哼,你憑什麼認定阿……阿隱肯見你?” “就憑的這個!”姓鄭的書生自信地說,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輕輕撫摸了一下,然後雙手遞了過來。 這是一隻十分精緻的錦囊,上面用金銀線織出並蒂蓮花的圖案。打開錦囊,裡面是一小束漆黑髮亮的頭髮,還有一方手帕,上面赫然有“生死不渝”的字樣,而且分明像是刺血寫成…… 看清對方憑仗的是這樣的“信物”,惠香卻不禁暗暗搖頭。因為說穿了,這本是她們做妓女的籠絡客人的一種手段,根本當不得真。就拿惠香自己來說,類似的信物就不知送出過多少。 “可笑這個呆哥兒,卻拿它當心肝寶貝似的藏著!”她想。看見對方一往情深的模樣,她倒也不忍心說破,於是只好重新坐下,管自輕輕地搖著白紗宮扇。 “小生五載相思,身心俱瘁,此番是為性命而來,懇請小娘子千萬搭救則個!”也許看見惠香不說話,姓鄭的書生竟“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惠香卻仍舊沉默著。因為她很明白這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雖然就她自己來說,落到了眼下這種窮困潦倒的境地,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可顧忌、可害怕的,不過她仍舊決定把事情想得透一點。 “若是奴家替公子把這錦囊轉給阿隱,”終於,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問,“公子怎生謝我?” 由於絕望,也由於苦惱,姓鄭的書生本來已經變得垂頭喪氣、眼淚汪汪,聽了這話,他眼睛驀地一亮: “啊,小娘子若、若是應允相幫,小生願以百、百金相酬!” “那麼,好,請公子三日之後,來聽好音!”這麼斷然應允之後,惠香就一挺身,站立起來。 …… “哎,你當真替他去做這種事?”把感激涕零、因狂喜而變得有點不知所措的客人送走之後,鴇母一邊轉過身來,一邊擔心地問。 “當然做呀!為什麼不?一百兩銀子的酬勞呢!”惠香把手一擺,回答得很乾脆。 “這、這可是件風火事兒,萬一捅出婁子來,可不是好玩的!” “……” “況且,柳夫人同你又是頂要好的,也不該這等指著火坑兒讓她跳!” 惠香嘻嘻一笑:“娘,你啥時節變得這等菩薩心腸,連白花花的銀子都不想要了?”停了停,又說,“你放心,這事願意不願意,自有如是姐姐拿主意,輪不到我們替她擔待!再說,她那錢老頭兒也真沒氣性,對如是就那等死心塌地,也該當讓他觸點霉頭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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