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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墓園驚魂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213 2018-03-19
由於擔心立即上路還會遇到清兵,他們一行人在蘆葦叢中繼續躲藏了很久,直到估計危險已經過去,才大著膽子啟程,但也不敢再走原路,而是改變方向,從山野間繞道回去。這麼下來,冤枉路還真的走了不少。結果,當他們冒著雨,精疲力竭地抵達惹山時,已經是上半夜。 雖說在蘆葦叢中那驚魂初定的一刻,冒襄曾經身心交瘁,萬念俱灰,覺得連回來似乎也是多餘的,但是,一旦上路之後,他又不由自主地憂急起來,尤其是事先沒有估計到路上會耽擱這麼久,這使他懊悔不已,而且焦躁萬分。因此,到了好不容易踏上熟悉的山路,並從竹林中穿過,馬上就要進入墓園時,冒襄身子坐在竹篼上,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卻早已飛進屋子裡。 “啊,他們此刻怎麼樣了呢?父親、母親可還好?清兵沒有來過吧?嗯,為什麼不點燈?是怕招惹外人,還是——哦,上蒼保佑,一切都平安才好!”他抓緊扶手,目不轉睛地盯著一片昏黑的墓園,心急如焚地想。

“大爺,到了!”冒成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冒襄怔忡一下,這才發覺竹篼已經停住。他連忙走下來。直到此刻,墓園裡竟然沒有一個巡夜的僕人出來招應,這使他多少有點納悶,不過已經無心細想。他一把掀掉竹笠,三步並作兩步,迅速向父母下榻的那間上房走去。 上房的門虛掩著。裡面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響。 “嗯,莫非睡下了不成?”冒襄想,輕輕把門推開,發現起居室里黑洞洞的,只依稀看得出幾張桌椅的輪廓。無論是東間父母的臥室,還是西間丫環的睡房,全都隱藏在黑暗裡。他遲疑了一下,隨即跨過門檻,向東間走去,輕輕地叫: “父親,母親,孩兒回來了!” 連叫了兩聲,卻不見答應。他開始覺得不對,於是提高了嗓門:“父親!母親!”一邊叫,一邊走進去。裡面的窗戶大約全上了板,關死了,更加漆黑一片。冒襄心中著忙,等不及找火種,只顧伸出雙手,向床上摸去。可是連摸了幾處方向,都沒摸對,屋子裡也始終沒有反應。他愈加心驚,正要轉身再摸,不提防腳下被什麼東西絆著了,一個踉蹌直跌下去。這時,他已經不再懷疑,必定是發生了非常變故,迅速爬起來,直著嗓子大叫:“冒成!冒成!”

“哎,來了!來了!”隨著光亮一閃,冒成拿著一根火把奔了進來。 “混賬東西,老爺太太呢?到哪兒去了?”冒襄瞪著眼睛,厲聲質問。憑藉光亮,現在看得更清楚:屋子裡顯得有點凌亂,幾口箱子打開著,裡面的東西分明被翻過;桌子上的擺設也東倒西歪;床榻上空空的,一條被褥拖在地下,而最要緊的是,冒起宗和夫人馬氏確實不見了。 “聾了嗎?我問你呢!老爺、太太哪兒去了?”由於僕人大睜著眼睛不回答,也由於剛才那一跤把膝蓋磕得疼痛難忍,冒襄再次狂亂地怒聲質問,卻忘了對方其實同自己一樣,也剛剛回到這裡。 “啊,啊,老爺、老爺……” 不等冒成“啊”出個名堂來,外面又是一陣火光和腳步聲,其餘兩個僕人也一臉驚惶地奔進來,緊張地說:“禀大爺,不好了,他們,這兒的人,全、全都不見了!”

“什麼?全都不見了!這、這怎麼會?”冒襄失色地問,下意識地停止了揉搓膝蓋。看見僕人們呆若木雞,誰也答不上來,他就猛然推開冒成,一跛一拐地向外衝去。 “這麼說,韃子一定來過了!這是一定的,要不然……可是,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這裡沒看見死了的人,那麼是預先得到風聲逃走了?是的,必定是等我回來等不及,只得先逃走了!但是,總不至於一個等候的人也不留下呀,起碼,小宛她就不該不等我回來就走!但竟然連她也丟下我,自己走了!真是豈有此理!如今叫我上哪兒找他們去!”冒襄忍著疼痛,匆忙地察看著一間又一間空屋子,漸漸變得氣急敗壞,怒火上升,“……嗯,不過、不過會不會是給韃子擄去了呢?”這個念頭一閃現,像當頭挨了一記似的,他頓時呆住了。的確,這不是不可能的,早一陣子清兵四出剿掠,多少村子都遭了殃,自己就親眼見到過,難保他們不會也竄到這裡來。那麼,如今父親、母親、妻子、孩兒,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嗯,還有小宛,他們都怎樣了呢?是正在被打、被殺、被辱?是還活著,或是已經……一想到他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冒襄的心,就像被一下子摘掉似的,全身的血液也頓時凝住了。他大瞪著眼睛,呆呆地站著,種種鮮血和死亡的恐怖情景開始在眼前交疊出現。突然,他的胸膛急劇起伏起來,一下子跳到迴廊外面,向著還在下雨的夜空扯開喉嚨,用帶哭的嗓門狂叫:

“爹!娘!爹!娘!你們兩老在哪兒?在哪兒呀!” 他伸出雙臂,竭盡全力地喊了又喊,同時向四面轉動著身子。然而,在瀰漫於天地的無邊的黑暗中,那悲愴的、撕心裂肺的聲響顯得那樣孤單、微弱,幾乎沒有引起任何迴響,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終於,冒襄徹底絕望了。他停止呼喊,只覺得熱淚不斷湧上來。他踉蹌地走出幾步,雙手抱著頭,絕望地、無力地跪倒在泥地上。 “在這兒,在這兒,我們在這兒呢!”一種奇怪的聲音忽然傳來。 冒襄錯愕地猛然跳起,循聲望去。藉著天幕的微光,他依稀看見:遠處的草叢中,忽啦一下站起來一幫子人;接著,從更遠的竹樹叢的陰影裡,又走來另一批……這些散佈在墳地裡的幢幢影子出現得如此突然和意外,加上又是在淒風苦雨的暗夜裡,以致有片刻工夫,冒襄只呆呆地瞪視著,幾乎鬧不清那是活人還是死者的冤魂。

然而,身旁的冒成等人已經大聲歡叫起來。他也終於辨認出:那都是實實在在的活人!是他的父親、母親、弟弟、妻兒,還有董小宛以及男女僕人們,雖然一個個被雨水澆得就像落湯雞似的,但確確實實全都在,既沒有丟下他逃跑,也沒被清兵擄去……也就是到了這一刻,冒襄那因為極度恐怖,幾乎飛散的驚魂,才又重新回到腔子裡。終於,他長長吁出一口氣,瞅著陸陸續續走近來的家人們,一聲不響地咬緊了嘴唇…… 小半天之後,一家人重新回到屋子裡,點燈、燒水、換衣裳,各自安頓下來。經歷了這場虛驚,彼此免不了動問起別後各自的情況。從父親的口中,冒襄才知道,在他離開之後的大半天裡,墓園這邊發生的事也不少。先是張維赤又派人送來急信,告知澉浦鎮很快會被清軍佔領,他也已經逃離,叫冒襄不要再去。但那時冒襄已經上路了,家人們十分著急,立即派人去追,不知是冒襄他們走得太快,還是追錯了方向,到底沒有追著。張維赤的信中還說道,如今清兵遊騎四出,說不定也會轉到惹山來。他叮囑冒家做好準備,小心提防;還說清兵是從海邊的方向來,要逃只能走東北的方向,逃往秦山一帶才比較安全。他也打算逃往那裡,如果冒襄一家也決定去,到時彼此有可能會合。張維赤的信使走了之後,一家人因為擔心冒襄,十分焦急,又怕他一旦回來尋找不著,因此也不敢離開。但是,周圍的風聲漸漸就緊張起來,起初是看守墓園的農戶來報信,說韃子兵正在向這邊迫近;後來就接二連三地逃來了好些難民,全都神色驚恐,步履踉蹌,一刻也不敢停留,就飛奔而去,把他們一家弄得心驚肉跳,緊張萬分,本想立即跟著逃難,偏偏冒襄又遲遲不見踪影。最後沒奈何,只得帶著行李暫且躲到墳地裡去,以防不測……

“還好,你總算回來了!”神情疲憊的冒起宗如釋重負地說,“東西已經全都拾掇停當,即時便可上路。此刻時辰已晚,韃子料想不會再來,明早啟程也可。只是四下里這麼一亂,須得提防土賊乘夜打劫才好!” 冒襄一直微低著頭,留心聽著。由於家人們平安無事,他的心情已經多少安定下來。聽了父親的吩咐,他就恭順地應了一聲:“是!”隨即關切地說:“那麼,就請父親和母親先安歇著。孩兒這便去打點防範,待到天一亮,便來請二位大人上路。”等冒起宗站起身,由丫環們攙扶著進了寢室之後,他也就離開上房,匆匆走出外面去。 涼氣侵人的墓園裡一片幽暗。經歷了剛才那一場虛驚,眼下已經到了後半夜。下了一整天的雨,似乎終於停住了;月亮卻依舊躲在厚厚的雲垛背後,不肯露出臉來。屋腳下、草叢中,那些不知名的秋蟲,大約預感到天要放晴,開始遲疑地、斷續地吟唱起來。從遠處——竹林子背後的池塘那邊,傳來了一群青蛙“咣咕、咣咕”的響亮叫聲……

當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冒襄發現廊廡一帶的屋簷下,或站或坐地擠聚著不少人,正在嗡嗡地交談著,薄黯中,間或可以看見眼睛眨動的閃光。冒襄明白那是手下的僕人們,因為沒有得著主人的吩咐,也不知道是否馬上就要逃離這裡,所以一直守候著。他記起了父親的囑咐,於是停住腳,把冒成等幾個執事頭兒招呼過來,命他們派出人丁,在墓園四周輪班巡值,嚴防歹人進入;其餘的人則立即歇息,但只准和衣而臥,也不許解散行李,待到四更過後,便要全體起來,準備啟程上路。佈置完畢之後,他才回到東耳房去,雖然十分疲勞,而且董小宛已經重新攤開了枕席,但是他卻不敢大意,也同大家一樣,不脫衣服,只蹬掉鞋子,就躺了下來。 由於心中有事,有好一陣子他都沒有睡著,待到好不容易有點迷糊,外面卻傳來了“汪、汪”的狗吠聲。 “嗯,都這麼晚了,誰還會來呢?”他矇矓地、費勁地想著,忽然驚醒過來,一骨碌翻身坐起,就听見雜沓的腳步聲已經來到門外。

“大爺,大爺,張相公!張相公來了!”一個興奮的嗓門報告說。 冒襄心中一動:“什麼?張……難道是張羅浮不成?”他不及多想,連忙趿上鞋子,奔過去,把門打開。燈籠的亮光立即透進來。昏黃的光影下,張維赤那張熟悉的笑臉果然映入了眼簾! “哎呀,你、你怎麼來了?”冒襄一步跨出門外,雙手抓住對方的胳臂,驚喜地問。 “弟是放心不下兄喲!”張維赤微笑著說。 “可是,這麼晚了——哎,好,好!兄來得正好!”冒襄連連地說,看著老朋友那張因長途跋涉,顯得疲憊不堪的臉,只覺得眼睛一熱,淚水隨之湧了上來。的確,作為流落到異地的外鄉人,他們在這一帶可以說人生地疏,舉目無親,特別是隨著海寧陷落,清兵東進,他們一家人的處境已經變得前所未有地凶險,幾乎每時每刻都可能有殺身之禍臨頭。雖然在家人面前,冒襄還極力保持著鎮定,但是內心其實是十分緊張和驚恐的。特別是上有父母雙親,下有弱妻幼子和剛出生的弟弟,全都要靠他一個人照應,更使冒襄常常感到孤立無援,心力交瘁。現在張維赤的突然到來,對於他來說,實在無異於一個在泥淖中苦苦掙扎的人,忽然看到從岸上伸過來一隻有力的臂膀似的。而當想到張維赤在這樣一種時刻趕來,是冒著怎樣的危險,一路上又經歷了怎樣的辛苦,冒襄就更加心頭髮熱,感動萬分。由於這種感激不是言辭所能表達的,因此他只好不再說話,只緊緊握著張維赤的手,把朋友引進旁邊的一間屋子裡。

這是一間供起居用的屋子,不過為著逃難,一應日常用品都已經收起,只剩下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冒襄問明廚房裡還有熱水和飯菜,就吩咐立即送過來;然後,也顧不上按規矩應當退避等候,就一邊請客人洗臉、用膳,一邊急切地交談起來。由於心情緊張,冒襄也沒有心思詳細打聽海寧陷落的情形,話題很快就集中到這一次逃難上。據張維赤介紹:西邊的杭州、海寧,直到海鹽這一帶,已經全部落入清兵之手,要逃,就只能逃到東邊去。以冒家這樣行李眾多的大隊人馬,自然走水路比較安全便捷。但是惹山附近卻沒有水路直達,因此明天仍舊得走一段陸路,到牛橋圩去。他已經在那邊準備了船隻接應。不過,從這裡到牛橋,當中必須穿越通往澉浦的大路,那裡最有可能遇到清兵,也是最危險的地段。

“弟怕兄不知路上的情形,大意行去,萬一迎頭碰上,可就壞了!”已經洗完臉的張維赤,一邊把腫脹的雙腳浸進還冒著熱氣的水盆裡,一邊拿起碗筷,說,“因此想來想去,到底放心不下,便臨時決意來一趟。幸好,兄等尚未離開,總算神靈護佑,沒讓弟白跑這一趟!” 在張維赤說話的當兒,冒襄一直默默地聽著。隨著最初那一陣子興奮逐漸過去,也由於張維赤的到來,使他頓時感到有了依仗,他已經不似先前的緊張,相反,那種被壓抑的疲憊之感,在這一刻裡卻變得空前強烈起來。他遲鈍地,甚至冷淡地聽著朋友的述說,心中越來越響地迴盪著一個厭煩的聲音:“又是趕路、躲避、提防,可是我已經受夠了!再也不想這樣沒完沒了地拖下去了!趕快結束吧,是的!”因此,到了張維赤已經說完,屋子裡靜默了好一會兒,他仍舊沒有吭聲。 “那麼,兄打算……” “如果不逃,留下來,成不成?”冒襄盯著桌上的燈焰,啞著嗓子問。 “兄是說——不逃?”張維赤顯然大感意外,他停止了咀嚼,轉過臉來,一雙小眼睛也睜圓了。 “是的,這偌大一個家,只有小弟一人,實在太難了!” “可是……” “不!”冒襄猛地回過頭,粗暴地打斷說,“弟真的支撐不來了!只怕逃出去,弄不好,反而更糟,乾脆留下不走,說不定還能活下來!” 張維赤深切地望著朋友,似乎理解了冒襄的苦惱。他把碗筷放回桌上,沉默了片刻,終於緩緩地回答:“不逃也成。只是想活下來,卻有一樣——” “什麼?” “得把頭髮剃掉!” “這……” “得把頭髮剃掉!”張維赤加重了語氣,“韃子這番前來,所到之處,姦淫擄掠不必說,還逢人便勒逼剃髮,凡有不遵者,即時殺死;凡見有不剃髮者,一言不合,也即時殺死。除非是預先剃了發,他才當你已經歸順,手下也便留情些。” 冒襄睜著眼睛,起初,還試圖爭辯。但張了幾次口,卻發現,如果決定不走,而又想活下來的話,除了按照對方所指出的去做,確實別無選擇……漸漸地,他目光中那一點子冀望的亮光重新歸於暗淡,五根手指卻捏成了拳頭。終於,他使勁地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擂,滿心沮喪地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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