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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赴約遇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352 2018-03-19
從長江邊上到錢塘江兩岸,大半個江南地區都抗爭蜂起,戰火連天。但是,正在挈家逃難的冒襄,對此卻無暇顧及。因為自從逃出兵匪橫行、局勢混亂的海寧縣城之後,他和家人們一直在鄉野間漂泊轉徙,東躲西藏。 起初,他們只是遷移到友人張維赤在城郊的那所別墅——大白居住下,並沒有走得太遠,還想著一旦局面得到控制,就仍舊回到城裡去。因為七月下旬,魯王政權已經派來使者,正式任命俞元良為監軍御史兼海寧知縣,姜國臣為都督僉事;一度凶橫跋扈的兵勇和盜賊也開始有所收斂。誰知到了八月初,情勢突然又緊張起來,城里城外都在亂紛紛地傳說:因為海寧不肯歸順,清朝的浙江總督張存仁從杭州派出了大兵,正氣勢洶洶地殺奔前來。於是冒襄一家頓時又陷入空前的驚恐之中。經過緊急商議,大家覺得西面的杭州固然去不得;北面的嘉興聽說已經被清兵進占,去了等於自投羅網,也不成;至於南面,出門不遠就是錢塘江口,白浪滔滔,一望無際,僱船倒還可以設法,難辦的是渡江時的安全。最後,冒襄父子只好決定連夜打點,帶領全家向東逃難。

現在,他們一家上下數十口人,外帶大批的箱籠行李,幾經輾轉跋涉,已經來到相鄰的海鹽縣,並且在一處名叫惹山的偏僻村落暫時安頓下來。這個地方,說起來也是張維赤給他們安排的。它名為村落,其實是張維赤一位遠親的家族墓園。村中僅有的三戶居民是那位遠親的佃戶,平日一邊耕種,一邊就替主人照料祖墳。由於按照禮制慣例,每年春秋兩季都要祭祀祖先,碰上父母亡故還要守墓盡孝,所以墓園照例建有房舍,以備到時歇腳和住宿。要在平時,張維赤自然不會把老朋友安置到這裡來,不過到了兵荒馬亂的時世,這種地方又成了最“安全”的避難之所了。 冒襄是先把父親送到這裡來,然後才全家趕來會合的。那四五十口人,如今就分住在三棟平房裡。他們做主子的,男女老幼合共八口,再加上幾名貼身丫環,住了最大的一棟,其餘的僕人則分別男女,擠住在另外兩棟裡。這墓園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園中偃仰著幾棵枝葉扶疏的長松和古柏,周圍一望盡是蒼蒼的竹林,加上遠離市廛,人跡罕至,環境倒也頗為隱秘清幽。只不過,自他們搬進來的那天起,沒完沒了的秋雨便滴滴答答地下著,總不見停。愁云密布的天空一天到晚陰沉沉的,幾乎沒有片刻開朗過;地面上的坑坑洼窪積滿了水,泥土都軟得像擱涼了的稠粥,被行人踩踏之後,便稀爛一片。舉目望去,遠山、近樹,以及附近的竹籬茅舍都沉埋在迷漫的水汽裡,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只有滿坡的野草經了這意外的滋潤,陡然暴長起來,青慘慘、碧萋萋,一直蔓延到門前屋後,使這本來就偏僻的墓園,更增添了幾許幽冷,幾許荒涼……

不過,眼下冒襄卻沒有心思理會這些,他甚至不能再同家人一道守在屋子裡。因為就在剛才,張維赤託人捎來了口信,讓他立即趕到十里外的澉浦鎮去見面,說是有緊急的要事商量。自從大半個月前,在海寧分手之後,冒襄便同張維赤失去了聯繫。在此期間,不斷傳來令人驚恐的消息,說海寧已經被清兵攻陷,燒了好多房子,還死了好多人,其中包括魯王政權所任命的知縣俞元良一家,以及一批領頭抵抗的縉紳。冒襄也不知是真是假,而且不知道留在海寧參加守城的張維赤是否也在內。雖然一再派人出外打聽,卻由於海寧那邊道路不通,始終無法弄得十分確切。這使他憂心如焚,天天如坐針氈,因為張維赤不僅是他的知交好友,而且還是他們一家逃難到這個異鄉之後的主要倚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今後的處境必定會困難得多。所以,得到張維赤的口信,冒襄當真是喜出望外。向父親禀明原委之後,他就立即帶領冒成和其他兩名得力僕人,匆匆離開惹山,趕往澉浦鎮去。

現在,一行人已經離開山野間的小徑,踏上了南去的大路。位於縣境南端的澉浦,是當地除了縣城之外的唯一大鎮,並且有港口可以出海,因此這條大路,平日總是車來馬往,商賈和行人絡繹不絕;不過,大約由於相鄰的海寧正在打仗,加上秋雨連綿,眼下卻明顯地冷落了下來。偌大一條路上,竟然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陣一陣的飛雨,在灌滿泥漿的車轍和蹄跡上,濺擊出無數的小點點。冒襄頭上戴著斗笠,身上披了一件蓑衣,默默地坐在沒有遮蓋的竹篼裡,心中也像眼前這天氣,陰沉沉、濕漉漉的。他時而望一望灰濛蒙的雲影,時而望一望朦朧在雨幕中的遠樹遙山,雖然心中頗為焦急,恨不得即時就趕到澉浦,但是他也知道在這種鬼天氣裡趕路有多艱難,只好強自耐著性子,不去催促那兩個艱難跋涉的轎夫了。

不過,走著走著,他又覺得情形似乎有點不對,因為如果真的像傳說的那樣,清兵在攻陷海寧之後,正向這邊逼近,那麼即使雨下得再大,老百姓驚駭之下,也必定會拖男帶女,爭相逃命。可是如今四下里卻平靜異常,沒有半點兵荒馬亂的跡象。 “莫非是傳聞不確,海寧並沒有失陷,清兵也沒有殺來?只是,如果用不著逃難,鄉民為著生計,就該出來耕種做活才對,為何眼下路上、田裡連個人影都看不見?”這麼想著,冒襄就不由得起了疑心,開始睜大眼睛,遠遠近近地不停張望。 滴滴答答的秋雨,漸漸下得小了些。雖然鉛灰色的雲層,依然在頭頂凝聚不散,天空已不似先前晦暗。只是由於失去了雨聲的喧嘩,周遭愈加顯得空曠而寂靜,寂靜得令人心頭髮顫。

“咦,那是什麼?”走在頭里的一名僕人忽然向前面一指,說。 “什麼?”“哪兒?”其餘幾個立即湊了上去。看得出來,就連他們也覺得情形不對,因此變得頗為敏感。 坐在竹篼上的冒襄,還在那個僕人說話之前,已經透過雨幕,發現前邊的路上橫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只是由於距離還遠,看不大真切。聽僕人一指點,他就愈加留了神,同時開始依稀認出,那是一個人。 “啊,死人,是死人!”走在頭里的那個僕人首先發出驚叫。 “什麼?死人!”冒襄心中一緊,差點兒從竹篼上直站起來,忽然發現腳下搖晃,又連忙坐下。這當兒,轎夫已經加緊腳步,趕上前去,於是,冒襄也就懷著驚恐的心情,看清楚了那個僵硬地蜷伏在泥水中的死人。

這是一個體格強壯的男人。從那一身黑舊的短衫長褲看,像是個平民百姓,但也可能是有身份的富人為著逃難而改了裝扮。背後的衣裳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半個肩胛。他顯見是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因為肩胛上靠近脖頸的地方,橫著一道又深又寬的傷口。只不過鮮血已經流乾,並被雨水沖洗得一干二淨。如今,慘白的肌肉可怕地翻開著,露出了被砍斷的脊梁骨和因脹大而鼓出的、紫色的肺臟。他的腦袋不自然地扭歪著,兩眼暴突,齜牙咧嘴,估計死時十分痛苦。 “嗯,他是怎麼被殺死的呢?”冒襄一邊跨出竹兜,一邊心神震盪地想,眼睛沒有離開那具屍體,“莫非是碰上強盜剪徑?還是……” “哎,哎,這兒還有!”“哎呀,那兒,還有那兒,都是!全都是!”幾個駭然的聲音同時傳來。

冒襄錯愕一下,連忙跟過去。果然,在再往前去的大路上、溝洫中,甚至田地裡,竟然東一具、西一雙的,還躺倒著許許多多被殺者的屍體! “啊,怪不得一路上淨蕩蕩的連人影也看不見一個,原來出了這樣可怕的事!”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滿地死法各異的屍體,有的已經身首異處,有的身上還插著箭桿。他恐怖地想:“只是,從這死人之多、殺戮之慘來看,只怕不是本地匪盜所為,那麼、那麼莫非竟是清兵?”這麼思忖著,冒襄心中猛然一動,頓時擂鼓似的大震起來。看見走在頭里的兩個僕人還大著膽子,往死人堆裡鑽,他就把腳一跺,啞著嗓子喝叫: “混賬,你們做什麼?回來!趕快回來!”隨即氣急敗壞地回頭對冒成說:“瞧這情勢,韃子兵必定已經到了澉浦!前面再去不得了,快,趕快回惹山!”

聽主人這麼說,僕人們“啊”的一聲,這才陡然緊張起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冒襄扶上竹篼,也顧不上泥稀路爛,慌裡慌張地轉過身,急急朝來路走去。 然而,沒走上幾步,耳邊就听見有一種奇怪的聲音,遠遠傳來。那是一陣強勁的嗚嗚聲,像是號角,但又不是號角,聽來尖銳而剽悍,充滿肅殺之氣。大家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抖,駭然止住了腳步。 “混賬,停下做什麼?走呀,快走!”冒襄把胳臂一揮,惡狠狠地呵斥說。 “大、大爺,去、去不得,你瞧——”一個僕人戰戰兢兢地指著稻田對面的村子說。 冒襄勃然大怒:“什麼去……”但話沒說完,他也看見了:在村子朝北的一頭,正絡繹走出一隊人馬。雖然離得遠,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但那奇異的衣裝、閃亮的刀槍,以及馱在馬背上的大包小捆、馬後牽著的牛羊豬狗,仍舊依稀可辨……

“大爺,韃子兵就要過來了,得趕緊躲一躲!”大約發現主人在發呆,冒成焦急地從旁催促說。 冒襄怔了一下,驀地醒悟過來。 “不錯,清兵!這就是清兵!那麼就是說,我得趕快逃!是的!”他想,慌裡慌張地打算跨下竹篼,卻不提防兩腿忽地一軟,幾乎摔倒。多虧冒成和另一個僕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主僕三人於是相擁著,彎下腰,跌跌撞撞地朝長在路旁土坡上的一片蘆葦叢奔去。 這是瀕海地區常見的蘆葦叢,由於受到咸氣的滋潤,長得又高又密。他們一行人冒著葦葉上亂泉一般的積雨,一個勁兒往裡鑽,渾身上下轉眼間就濕了個透。大家剛剛把身子藏好,還來不及喘過一口氣,就听見那像是號角又不是號角的聲音,再度“嗚——嗚——”地響起來。從方向判斷,還是來自剛才那個村子。大家正在驚疑之際,忽然,像是回應似的,從另一個方向也傳來了同樣的嗚嗚聲;接著,第三個方向也加了進來。這樣此伏彼起地響了一陣,才重新歸於平靜。躲在蘆葦叢中的一夥人,雖然弄不清這幾股聲音的確切含義,但是無疑都猜到,這必定是清兵在互相聯絡;而且看來光是附近,就起碼有三股兵馬!因此大家你瞧我,我瞧你,臉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至於冒襄,透過蘆葦葉子的間隙,仰望著剛剛迴盪過那股可怖聲音的天空,震悚之餘,心中更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無疑,由於躲進蘆葦叢,眼下算是暫時得著了安全;但是,自己這一幫子人多招眼,清兵會不會已經發覺,打算過來搜查,剛才的聲音就是在招呼同伴?要是那樣,今天恐怕很難逃得過去!本來,自己活到如今這三十四歲年紀,名氣也有了,錢財也有了,該享受的都享受到了,即使就此死去,也沒有太多的遺憾;何況碰上這國破家亡的慘酷時世,活著也只是受苦受難!只是,自己死後,丟下男女老少一家子,可怎麼辦?而且,看這情勢,清兵像是正在四處出動,那麼會不會也到了惹山?父、母、妻、兒,還有董小宛,會不會已經落入韃子的魔掌,此刻正在遭到野蠻的折磨、殺戮和蹂躪?這種突然襲來的強烈的憂懼,有片刻工夫,把冒襄弄得心驚肉跳,渾身的血液急劇地奔湧起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如果不是冒成從旁邊伸出手來,輕輕按住他,他很可能就會直蹦起來了。 冒成按住他,是因為蘆葦外有了聲響。那是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只是聽上去並不雜亂,像是只有一人一馬。雖然如此,冒襄仍舊立即緊張起來。他暫時把對於家人的擔憂拋到一邊,開始把身子緊貼在地上,屏住氣息,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那一人一馬顯然是沿著大路而來的。只聽蹄聲踢踏,來勢迅急,不過,待到接近他們隱藏的地方,就明顯緩慢下來,最後,騎者分明勒緊韁繩,停住了。 “不好!莫非真是為我等而來不成?”冒襄竭力用耳朵捕捉著對方的動靜,有片刻工夫,渾身的血液彷彿凝固了似的,連心也幾乎停止了跳動。 外面的那個人——現在冒襄已經絲毫也不懷疑那是一個清兵——有好大一會兒,卻變得沒有什麼動靜。他似乎對自己所判定的方位沒有把握,還在四下里打量尋找;但是也可能他已經知道蘆葦叢中躲藏著好些人,正在考慮如何下手,才能把他們一下子全都逮住。正是這種已經迫近眼前,然而又蓄而未發的威脅,使冒襄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一顆心隨之狂跳起來…… 但是那個兵仍舊沒有動靜。他似乎算定葦叢中這些“獵物”根本逃不脫,所以並不急於動手。 越是這樣,冒襄在葦叢中就越加緊張。他大睜著眼睛,絕望而又恐怖地等待著,以至到後來,外間每一下輕微的響動——馬蹄的倒踏、鐵甲與兵器的偶爾碰擊,傳到他的耳中,都彷彿是一記響雷,震得他的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去。 “哦,他為什麼要這樣?他想做什麼?”冒襄惶惑不安地、痛苦地想。 “的得、的得”,聽聲音,馬蹄正徑直向他走近,前面的蘆葦也開始發出沙沙的聲響。冒襄的寒毛忽啦一下全豎起來:“來了,他到底發現我了!這一次我看來要死了!”他本能地打算一躍而起,奪路而逃,但是,結果只是頹然埋下頭去,咬緊牙齒,閉上眼睛,等待著那結束生命的無情一擊…… 然而,他沒有等到。因為那馬蹄聲停頓了一下,又分明地向後退去。只不過,當騎者這樣做的時候,還似乎揮舞了一下手中的大刀。因為幾聲凌厲的呼嘯響過之後,緊接著,就雨點般地落下來好些蘆葦的斷莖、碎葉,和白色的纓子…… “蠻子們!快滾出來!統統給老爺滾出來!”一聲狂暴的喝叫驀地響起。這聲音是如此突兀,它劈空而來,直透人們的耳鼓,使剛剛睜開眼睛的冒襄渾身一抖,幾乎打算應聲而起,只是及時清醒過來,才極力堅持住了。 “蠻子,滾出來!快點給老爺滾出來!”猛惡的嗓門再度發出喝叫,不過,這一次已經是在數十步之外。 到了它第三次響起時,就愈加去得遠了…… “是的,現在才剛剛開始,”死亡的威脅終於過去,冒襄望著開始竊竊私語,商量怎樣才能逃出去的僕人們,心中默默地想,“往後的日子還長,還要受多少苦痛,可教我怎麼熬?”這麼忖度著,冒襄就發現自己正在掉進一個無底的深淵之中,其中只有黑暗,沒有光明,即使僥倖能活下來,伴隨著他的,也將是除了苦難,還是苦難……漸漸地,他整個兒都被一種冰冷的、厭倦已極的濃霧包裹起來,以至有片刻工夫,在他的感覺中,什麼惹山,什麼家,似乎都是多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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