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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艱難跋涉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130 2018-03-19
由於張維赤所指出的那件事其實是做不到的,冒襄只好決定仍舊出逃。於是,兩位朋友各自胡亂歇息了兩個時辰,到五更時分,便把全家老幼尊卑五十餘口人招喚起身,飽餐一頓,扎縛停當,然後由冒襄親自督率一班得力的僕人,押著箱籠行李,在前頭開路;冒起宗和女眷們則由竹篼抬著,走在中間;此外,還派出一幫精壯僕人,各執棍棒,負責殿後。一家子跟著張維赤,朝著東邊的秦山方向,絡繹上路。 持續多日的陰雨天氣終於結束。一度是灰濛蒙、暗沉沉的天幕上,糾結的浮雲正在散去。在雲彩騰出的空隙裡,重新展露出湖水樣的一片湛藍。暌違已久的秋日朝陽,柔和地照臨著,近處的草叢、綠樹和遠處的山坡、田野,全都濕漉漉地閃著光。雖然路上的積水和泥濘仍舊比比皆是,但已經不似早一陣子那樣幾乎無處落腳,好歹使倉皇出逃的人們減少了幾許跋涉之苦。

不過,也只是行動起來輕便快當一點,至於說到人們的內心,卻是從來沒有過的緊張和慌亂。因為在此之前,他們雖然也曾不止一次地舉家出逃,但一來,那畢竟是在“自家人”管轄的範圍內,再怎麼亂,總還有個倚靠,起碼也有交道可打;二來,仗著偌大一個家,人多勢眾,一般賊夥也輕易不敢挑他們下手,因此擔心歸擔心,對於前途和命運卻還不至於毫無把握。可是眼下的情勢完全不同,隨著海寧和海鹽相繼陷落,明朝在這一帶的勢力可以說已經徹底被粉碎;如今,他們所面對的是過去根本不了解、不認識,可以說完全屬於另一個“種類”的征服者。這些來自“化外”的衣冠怪異的“韃子”,據說只會燒殺搶掠,壓根兒不知仁義道德為何物。這就使得習慣依禮教立身處事的亡國之民們,尤其感到一種莫名的驚駭,一種失卻一切憑藉的恐慌。

現在,隨著太陽逐漸升高,他們已經把惹山遠遠拋在身後,開始走在一片遭了水淹的稻田中。這是方圓挺大的一片稻田。它從北邊鋪展過來,一直向南面的海邊延伸過去。九月暮秋,本是大豆成熟的時節,但田畝間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收穫的農夫,只有成群的鳥雀,在被水沖得七零八落的豆蔓上起落盤旋……由於張維赤曾經說過,這當中有一條通往澉浦的大路,最容易遇到清兵的遊騎,因此從一開始,冒襄就十分緊張,一邊警惕地留意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全力督促家人們緊緊跟上。偏偏遭了水淹的稻田,到處都稀爛一片,就連那些縱橫交錯的田塍也大都崩的崩、塌的塌,一腳踩下去,隨時都會陷進泥水里。大家磕磕絆絆、連滾帶爬不必說,有幾次還散掉了行李,掀翻了竹篼,弄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不過,總算十分幸運,一路行來,別說清兵,就連逃難的人也碰不到一個。看來由於晚出逃了一天,他們反而得以躲過清軍前鋒的掩殺。結果,就這樣,一家人不僅平安地走完了稻田,而且還順利地穿越了那條通往澉浦的大路,在臨近晌午的時分,來到長著許多毛竹的馬鞍山腳下。

“謝天謝地!總算闖過來了!”冒襄暗想。因為據張維赤說,接下來,只要沿著這山的南麓再走出一里,就是港汊,他已經預先安排了船隻在那裡守候接應,所以冒襄確實感到鬆了一口氣,不過他隨後就想起:在這小半天裡,自己全神貫注地監視四面的動靜,幾乎分不出心來照應父母和親眷,也不知道兩位老人家的情形怎樣,有什麼吩咐。於是,雖然昨日奔波了一天,夜裡又只睡了兩個時辰,到這會兒已經有點精疲力竭,但他仍舊用袖子揩著汗,竭力振作著轉過身,用眼睛尋找著。當發現兩位老人由女眷們簇擁著,已經在一叢毛竹的陰影里安頓下來,他就向張維赤做了個稍待的手勢,匆匆走過去。 這當兒,跟在後面的家人們也已經陸續抵達,本來就不甚寬敞的山坡變得擁擠起來。冒襄側著身子,從橫七豎八的行李挑子中穿過去。當他快要走到父母歇腳的竹叢時,忽然聽見一聲驚惶的尖叫:

“哎,大爺快來,不好了!奶奶不好了!” 冒襄吃了一驚,連忙快步奔過去,分開慌亂地擠成一團的女眷們一看,不禁愕住了。他的妻子蘇氏,出發時還好端端的,這會兒卻雙目緊閉,氣息低微地倒在丫環紫衣的懷裡。那張抹了好些灰土的臉孔,變得血色全無,前額上佈滿顆顆豆大的汗珠,嘴巴僵硬地半張著,分明已經昏厥過去。董小宛跪在她的跟前,正在用指甲使勁掐她的人中。 “啊,何以會如此?這是怎麼回事?”冒襄忍不住厲聲質問。 “日頭太猛,奶奶身子本來就偏弱,這一路曬著走下來,便當不起。不礙事的。”董小宛回答,隨即讓紫衣把蘇氏平放在地上,並且動手解開她的衣領釦子。 “嗯,你怎麼知道?你懂得這個?”看見董小宛替蘇氏把緊裹在身上的衣裳鬆開,又從髮髻上抽出一根銀簪子,繼續朝人中刺去,然後又使勁去刺病人的雙手,冒襄不由得懷疑地問。

“是呀,我瞧這樣弄不成,不如趕緊找個大夫瞧瞧!”有人從旁附和,那是蘇氏的貼身老媽子冒貴媳婦,女主人的出事想必使她想到自己的責任,這會子她顯得特別緊張。 冒襄瞥了一眼老媽子那張神色驚恐的長臉,卻沒有作聲。因為他想起:家中原來那幾個清客中,本來也有精於醫術的,但早已各散東西;眼下又是在野地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到哪兒去找大夫? “妾身從前學過一點,試試看吧!”董小宛回答得很沉著,沒有抬起頭。 “哎,你就讓她去弄好了!”冒起宗在一旁開口道,“她說得不錯,你媳婦是中暑。我在醫書中也看過……” 話沒說完,就听好幾個聲音忽然歡叫起來:“啊,好了,好了,奶奶醒過來了!” 果然,剛才還毫無知覺地躺在地上的蘇氏,已經張開了眼睛,嘴唇也在微微翕動。雖然還發不出聲音,神誌顯然已經清醒。

冒襄這才鬆了一口氣,正要直起身子,忽然聽見一個發抖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 “啊呀,不成啦,不成啦……我也……不成啦!” 冒襄連忙回過頭去,發現那是他的母親馬夫人。為了在逃難中盡量不招人注意,平日儀容整潔的老太太眼下也同別的女眷一樣,梳起了男人的髮髻,穿上男人破舊的衣衫,臉上還抹上了好些灰土。她本來好好兒的盤腿坐在一塊石頭上,這會兒不知為什麼變得眼神發直,身子也在左搖右晃,像是要倒下來的樣子。冒襄大吃一驚,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同丫環們一道,合力把她扶住。看見老太太也像剛才蘇氏一樣,雙目緊閉,渾身綿軟,他不禁情急地大叫:“小宛!小宛!” 等董小宛趕過來,他就緊張地催促說:“快,太太也中暑了,你快給治治!”

董小宛瞧了瞧馬夫人,卻沒有立即動手扎簪子。她先探了探老太太的前額,又用三根指頭按住對方的手腕,號了會子脈,然後輕輕地叫:“太太,太太!” 看見馬夫人沒有反應,她把聲音放得更柔:“太太,別怕,您睜開眼瞧瞧,我們都在這兒呢!” 說也奇怪,這一次,卻有了動靜。只見老太太的眼皮兒動呀動的,忽然睜開了。 “你、你們都在這兒?媳婦沒事了麼?啊,剛才,可把我嚇壞了!”她虛弱地、可憐地望著大家說。 在一旁緊張地註視著的冒襄,這才醒悟:母親其實不是中暑,只是膽小的老毛病發作。他直起腰來,定一定神,正打算溫言安慰幾句,忽然聽見父親在後面招呼說:“襄兒,你過來一下!” “嗯,你——仔細想過沒有,”等冒襄跟了過去,冒起宗一邊瞥著正在傳巾遞水,七嘴八舌向馬夫人和蘇氏問候、討好的女人們,一邊皺著眉頭問,“這番逃難你打算怎生了結?莫非你當真要領著全家投奔紹興不成?”

紹興,就是以魯王為首的浙東抗清政權所在地,而且離此不遠。冒襄確實想過只有逃到那裡,才能獲得安全。但他也知道,那就得設法渡過水深浪闊的錢塘江口,這一點,眼下還辦不到。現在聽父親的口氣中帶著質問,倒使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依我看,哪兒也別去了!趕快設法回家最要緊,回如皋!” 冒襄眨眨眼睛。他想說:“如皋不是已經陷於敵手了麼?怎麼回去得了?除非剃了頭了去當順民!”可是當目光落到父親那張衰老的、焦躁的臉上時,又臨時頓住了。 冒起宗卻像看透了兒子的心思。他斷然揮了一下手,咬著牙說:“做順民就做順民!先保住這一家大小的性命再說!再這麼在野地裡拖下去,就算不被韃子殺死,也要被累死、病死、嚇死!”

“……” “不錯,”冒起宗稍稍放緩了聲調,“今日直到這會兒,總算還沒遇到什麼大的凶險。可是還有明日、後日!就算這一關過了,還有下一關!江南這場大亂,如今才是剛剛開頭,只怕往後還不知要拖上多久。這麼沒完沒了地逃下去,終究不是個了局!” 停了停,看見冒襄低著頭,始終不作聲,他突然憤怒起來,使勁一跺腳:“好,好,你就瞧著辦吧!不過你可得想清楚了:我們死了容易,可留下你母親、你才出世的小弟,還有你的妻妾兒女怎麼辦?總不能丟下她們就不管了!你、你就瞧著辦吧!”這麼說完之後,他就猛地轉過身,拋開兒子,迅速地回到馬夫人身邊去。 聽著父親負氣而去的腳步聲,冒襄不由得慢慢地在原地蹲下來。不錯,他沒有爽快地表示同意,但並不等於他不知道這種逃難的艱辛和危險。事實上,還在昨天晚上,他就產生過留下來不走的念頭,並且同張維赤討論過這麼做的可能性。他最終又否定了這種思路,是由於覺得不管怎麼說,總不能剃了頭去做韃子的順民!但父親此刻的主張,卻頭一次向冒襄揭示了一種在以往看來,似乎是不可設想的選擇。 “啊,莫非到頭來,我當真要走上這一步麼?”他迷惘地、心中發怵地想,“要是我當真這樣做,當真剃了頭髮去做韃子的順民,社友們會怎麼想,怎麼說?我又將如何面對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還有,要是到頭來,四方蜂起的義軍把韃子又打了出去,這江山依然是大明的天下,那又怎麼辦?哎,不,不成,無論如何也不能那樣做!”

停了停,他又想:“……可是,大明敗亡到這一步,實在是黑暗腐敗到了極點的緣故,要捲土重來,又談何容易!而且,如果老是這麼東躲西逃,恐怕等不到義軍到來那一天,就會先遇上韃子兵,那就只有引頸受戮!但正如父親所說的,我們死了容易,丟下母親和妻子孩兒們怎麼辦?固然,為了殉國盡節,也可以全家一齊都死;或者聽天由命,丟下她們不管。這在自古以來的忠烈中,也是不乏前例的。不錯,國破家亡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指望?即使能夠活下去,也已經人不像人,禽獸不像禽獸,又有什么生趣?不如乾脆全家把眼睛一閉,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就算了!”這麼一想,冒襄的心就硬了起來,甚至覺得能夠痛痛快快地死去,倒不失為一種最簡單便捷的解脫。然而,也只是一會兒,他又再度猶豫起來:“但是,只怕父親和母親卻未必肯這麼做,那麼,難道我就忍心拋下他們不成?”……就這樣,冒襄被各種選擇和掂量牽扯著、纏繞著,越想心中越亂,到後來,只覺得腦袋轟轟作響,眼前卻一片茫然,以至周圍分明發生了什麼事,人們開始亂叫亂跑,他都沒能立即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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