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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變計攻城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696 2018-03-19
由於洪承疇的斷然制止,已經劍拔弩張、眼看就要猛烈爆發的一輪惡戰,就像西邊天上那片猙獰的晚霞一樣,雖然張牙舞爪了一陣子,最後,仍舊只好暫時收斂起它咄咄迫人的光焰。 穹廬似的天空,漸漸幽暗下來,先是近處的草樹,然後是遠處的山丘,都次第消融在蒼茫的暮色中。隨著陣陣秋風加深著徵人身上的寒意,充滿了緊張和敵意的白天,終於被倦怠的、沉寂的無邊黑夜所代替。不過,眼下正是八月十八日——中秋節才過去三天,因此,片刻之後,一輪略見清減,卻依然明淨的皓月就從大海那邊、從東邊的山脊上冉冉升起,開始把柔和的銀輝灑向滾滾東流的大江,灑向變得空濛起來的遼闊郊野;自然,也灑向處於重兵圍困之中的江陰城,灑向城外密密層層、亮起了點點號燈的清軍營壘……

現在,回到中軍大帳中,略事梳洗,並且換上了一身便服的洪承疇,已經在僕人的服侍下,簡單地用過晚膳。他回過頭去,朝帳門外望了一眼,發現那條連通轅門的大路,已經鋪滿了溶溶的月色,但事先約好了飯後過來議事的劉良佐,還沒有露面,於是便放下手中的茶杯,離開桌子,走到大帳的門前去。 雖然決定了在攻城之前,要對江陰作最後的招撫,但是洪承疇也知道,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在此之前,劉良佐已經不止一次地嘗試過,結果都遭到失敗。不過,也許由於是以文官的身份躋身於行伍的緣故,自幼年起就深入腦際的聖人訓誨,使洪承疇在採取行動之前,每每不能不有所掂量和權衡。如果說,當年他竭盡全力地同農民軍作戰,無情地甚至是殘酷地鎮壓他們,是出於堅信不這樣做,就不能使國家重新獲得穩定,就會使全體黎民百姓陷於更深的災難的話,那麼眼下,面對江陰城的“亂民”,他的心情卻要復雜一些。不錯,站在清朝大臣的立場來看,這些人作為抗拒“天命”的反叛勢力,是注定要被消滅的,不如此,國家就不能歸於一統,社會也同樣不能獲致安定。但是,洪承疇畢竟又是明朝的舊臣,已故的崇禎皇帝當年對他可以說是寵信有加,恩遇隆渥。在松山一戰中失敗被俘後,洪承疇出於對自己生命和才能的顧惜,最終投降了清朝;後來又積極為新主子入主中國出謀劃策,但也還可以解釋成是為的“討伐流賊,替故主報仇”,從而自己覺得心安理得。可是眼前的情形卻不一樣:死守江陰,拒不投降的是整整一城與他有著同一位“故主”的前朝“遺民”。而且相對於滿人來說,彼此還是血緣更親近的同胞。對著這兩面道義的“明鏡”,始終以聖人之徒自命的洪承疇,即使表面上能夠氣定神閒地硬挺著,私底里仍舊不免有點自慚形穢,感到理直氣壯不起來。正因受著這樣的心理困擾,憑藉“不流血”的招撫手段來達到目的,在洪承疇的掂量中,就成了一種無論是對新朝還是故國,都似乎比較交代得過去的選擇。 “是的,既然眼下還找不到破城的良策,那麼與其一味蠻攻,弄得兩敗俱傷,倒不如先行招撫,看看對方作何反應再說!”傾聽著從夜幕籠罩的清軍營帳深處,遠遠傳來一支蘆笛嗚嗚咽咽的吹奏,洪承疇斷然地想。隨即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正在月光下朝這邊走來,他估計該是劉良佐,於是便轉身走回大帳,在正當中那張鋪著一張虎皮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果然,片刻之後,劉良佐那張剃去了半爿頭髮的瘦臉,就出現在大帳門口。也許由於還記著中堂大人今天下午那一番正言厲色的訓誡,這位總兵官眼下一身公服,穿戴得整整齊齊,神色之間,也透著誠惶誠恐的樣子。倒是洪承疇已經把白天的官架子完全收起,變得親切而隨和。他先讓下屬寬去外衣,又吩咐手下人“看座”。等劉良佐被這種意想不到的禮遇弄得受寵若驚,遲遲疑疑地坐了下去之後,他才瞇起眼睛,微笑說: “學生請將軍前來,無非是隨意敘談——自然也不離這江陰城之事。將軍與彼輩盤桓甚久,所知必定既多且詳,當能有以見教?” “啊,大人言重,卑職萬不敢當!”劉良佐連忙打著拱說,“大人只管下問,卑職必定竭盡所知禀告!” “那麼,將軍不妨從頭說起!”

“是!”這麼應了一聲之後,大約為著收斂心神,劉良佐低下頭去,沉默了一下,然後才一五一十地說起來。據他介紹,三個月前,江陰城本來已經被清軍進占,局面也還算平穩,只是由於新任知縣方時亨強力推行剃髮令,才激起民眾的憤怒,一呼百應地全體造起反來。他們拘殺了方時亨,並公推典史陳明遇為城主、閻應元為副手,發誓“頭可斷,發不可剃!”,重新打出明朝的旗號,得到四鄉的狂熱響應,徽州商人程壁,把他的錢財十七餘萬兩銀子拿出來充餉,大商富戶也慷慨解囊,結果,數日之內就匯集起十幾萬人,使遠近為之震動。起初清朝的常州知府派出三百兵丁前來鎮壓,才走到半路就被義軍一舉襲殺;再派來精銳的馬步兵,也遭到狙擊,損失慘重,結果只好飛報南京,請求增兵。誰知城中士民抱定了寧死不屈的決心,拼盡全力堅守,任憑清兵四面圍困,一再增兵,並且千方百計發動強攻,卻始終無法得手。於是,戰事便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地拖了下來……

洪承疇捋著鬍子,半閉著眼睛聽著。這些情形,還在南京時,他已經從塘報中大致知道,眼下之所以讓對方親口復述,是想從中得到一些新的、塘報所忽略的東西。因此,當發現劉良佐的追述比塘報還簡略時,他就打斷他,問: “嗯,敵人能拒我至今日,這守城之術,可有什麼過人之處?” “這——據卑職偵查得知,此城共有四門,自反叛以來,即分堡而守,譬如東堡人即守東門,南堡人即守南門——各門皆用大木從裡面塞斷,不許出入。縱使城中之人,急切間亦不能開啟,因此省卻內顧之憂,專其全力以對外。至於城上,則以一人守一堞;臨戰之時,更添至兩人,晝夜輪換。另外,又按十人一組,配小旗一面、火銃一支;百人一隊,配大旗一面、紅衣炮一門。據居民言稱:當年曾化龍、張調鼎做兵備使時,為防流寇,曾大造軍器,故此城中所藏大砲、火藥,及見血封喉弩甚多。彼遇攻城時,若見我兵以船、棺木或牛皮遮護而進,便以炮石及火弩火箭抵禦;若用雲梯、望車攻城,他便守住堞口,待我兵近前,即發銃轟擊。有好幾番,我兵已攻近城頭,俱因他火器厲害,未能得手,反而折損了幾員大將,士兵亦傷亡甚眾;其間也曾試過從城下掘洞,放藥炸城,又被他用長階石從城頭擲下,或將旗桿截成數段,釘上鐵釘投下,令我兵難以停留,無功而返。而且城中有人善造兵器,時出新樣,有一種火鏃弩箭,勢甚強猛,中人面目,號叫而死;又有一種木銃,形如銀銷,內藏鐵烏菱,從城上投下,火發銃裂,著人立斃,尤為厲害!”

劉良佐微低著頭,如實地述說著。在搖晃的燭影下,他的表情顯得有點頹喪。洪承疇雖然並未親身經歷前一陣子的戰事,但以他的久歷沙場,完全能夠想像那種惡鬥的艱苦與慘烈。他不禁沉默下來,片刻,才又問道: “唔,這些——倒也罷了!不過,自閏六月至今,七十餘日之內,敵人總有鬆懈之時,何以不乘隙而進,竟至師老無功?” “啊,大人有所不知,他以十堞為一廠,分兵值守,就在城下燒煮食宿,日夜輪換;每逢城堞被炮轟塌,即時便修葺完好。聞得那陳明遇長居城上,與士卒共甘苦;閻應元更是日夜不寢,每夜巡城,見有睡覺者,即時喝起,以利箭穿耳示眾,故此軍令肅然。近半月,因我兵攻城日急,城中人心頗有動搖,他更下令,有言語含糊或作戰不力者,立即殺死,並將屍首拋入火中——至今已殺卻數百人,因此人人畏懼,只得併力死守……”

洪承疇一邊聽著,一邊默默地拈著鬍子。對方最後說到的這種情況,使他心中微微一動,本能地抬起眼睛。不過,當他打算說出自己的看法時,出於老成持重的習慣,臨時又忍住了。 “好吧,”又詢問了幾個細節之後,他終於站起來,說,“暫且談到這裡。趁著今夜月色甚好,不如到外間去走一遭,看看城上的情形,再作計議!” 既然上司這麼說了,劉良佐自然不會有異議。於是,稍作簡單的準備——包括重新穿上護身甲胄,並披了一件斗篷,洪承疇就跨上戰馬,由總兵官陪同,在全副武裝的親兵們簇擁下,經過一座挨一座地排列著的清軍營帳,出了轅門,來到陣地的前沿。他先朝黑沉沉地聳立著的江陰城東門注視了一會兒,隨即撥轉馬頭,向南行去。 已經是初更時分,升上了中天的圓月變得愈加皎潔、清明。從馬背上望去,只見空曠的戰場上籠罩著一片淡淡的銀輝;路旁的石頭、野草,以及沿著營壘而設的鹿角和欄柵,歷歷可辨。微冷的空氣中,隱隱有一股焚燒木頭的焦煳氣味。而在遠處,丘陵起伏的郊野那邊,初升的霧氣像一道白色的、曲折的溪流,緩緩地起伏飄瀉著。無論是城上還是城下,都已經燈火全無,人聲沉寂;只有他們這一行人的馬蹄,在腳下發出雜沓的聲響。

“嗯,聽說前些日子你們曾致書城中,勸其歸順,可有此事?”洪承疇一邊注視著遠處的城牆,一邊問身後的劉良佐。現在,他們一行人已經來到江陰城東南角。同北邊相比,朝東這一面的城牆,長度似乎短得多,這一點,引起了洪承疇的注意。 “是的,卑職自閏六月圍城後,即一而再、再而三致書城中,勸其降順。直至八月十三,還遵照大人下達的鈞旨,寫了一封長信,射入城中,宣諭我大清的威德,並許他若害怕剃頭,一時間也不必合城盡剃,只須豎出順民旗,剃他幾十個頭,巡行城上一周,令城外望見,即行退兵……” 劉良佐說到這裡,便頓住了。不過洪承疇並沒有立即追問,因為就在這一刻裡,他被呈現在眼前的一幅景象吸引住了:只見在黑色的天幕襯托下,那座被月色所照亮的江陰城,由於南北長、東西窄的形制,使它看上去,就像一隻巨大的白色航船。東部是船頭,西部是船尾,一南一北,是船的兩舷……

“嗯,你說什麼,只要他們剃十幾個頭——就退兵?”他終於回過頭去,略帶疑惑地問。 “禀大人,這個,無非是誘降之計。只要他一旦歸順我朝,這剃頭,不過是早晚的事!” “唔,那麼,他可有回音?” “禀大人,前幾次,他雖不肯降,但還有回信;這一次,卻並無回音。” “怎麼?並無回音!” “是的。不過三日之後,八月十五中秋節那天,他們卻在城頭擺出筵席,相呼勸酒,又唱又跳,喝醉之後,就指著城下叫罵不休。今日又趁我設壇招魂之時,放砲擊死我兵。瞧那狂亂顛倒的模樣,像是全無求生之意似的!” 洪承疇微微一怔,這最新的情況,使他感到意外,隨後又有點惱火。因為劉良佐在勸降書中所提出的條件,可以說已經寬得有點過分——只要對方剃上十幾個頭,做做樣子,清軍就退兵!雖說是為著誘降的權宜之計,但如果讓朝廷知道,恐怕也會落個徇私枉法,對剃髮令陽奉陰違的大罪名!即使由他洪某人親自勸降,只怕也不敢把條件放寬到這種地步。可是這些江陰的逆民竟然仍舊拒不接受,看來,其死硬頑固確實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既然如此,你何不趁他縱酒作樂,疏於防範之際,揮兵急進,攻他個措手不及?”沉吟片刻之後,他冷冷地問。 “這個——”劉良佐眨眨眼睛,小心地回答,“卑職一來見他士氣正盛,二來適逢中秋節……” 洪承疇尖銳地看了下屬一眼,現在,他終於弄明白江陰城久攻不下,原因就在於劉良佐優柔寡斷,指揮無能。 “什麼中秋節,簡直是胡扯!”他想,不過,卻沒有把不滿流露出來,只是用馬鞭指著城池,說,“此城東西狹,南北廣,其形如舟。城東為船首,易守難攻。以往久攻不下,以學生之見,實因進擊之方位不對。為今之計,應須移師於南北兩側,攔腰夾擊,方能成功。又因北城逼近大江,防守較疏,攻城時,更應佯攻城南,而並全力於城北,如此,不出三日,此城必定可破!”

停了停,看見那總兵官仰著鬍鬚虯結的臉孔,在那裡發呆,他又輕描淡寫地說:“唔,如若以學生之言為是,那麼就請將軍連夜移師,攻他一個措手不及,如何?” “啊!”彷彿從夢中驚醒似的,劉良佐竦動了一下身子,結結巴巴地問:“大人適才、適才不是說,要、要先行招撫麼?” 洪承疇撫著鬍鬚,呵呵一笑,隨即又把臉一沉,說:“撫,是為的破城;戰,也是為的破城。適才按兵不攻,是未得破城之策;如今既得破城之策,又安有拘守成議、貽誤戰機之理!” 說罷,他回鞭一指,斷然下令說:“馬上回營,著大砲先轟城南,掩護大隊向城北移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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