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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冒死馳援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236 2018-03-19
洪承疇下達命令之後小半個時辰,清軍的紅衣大砲便先在城南,然後又在城北,驚天動地般吼叫起來…… 剛剛還是沉寂倦怠的秋夜,轉眼之間就被激烈的衝突對抗所徹底打破。在長達數里的陣地上,熊熊的火光忽明忽滅地閃耀著;隨著顆顆砲彈撕開夜氣,呼嘯著向城牆砸去,雨點一般的碎磚斷石便猛地向四面八方迸射而出,又紛紛揚揚地掉落。翻捲的旋風,把滾滾塵土攪得漫天暴漲起來。塵影中,無數飛舞疾馳的弩箭、鐵彈、劍影、刀光,交織成一片駭人的流星冷電,瘋狂地、貪婪地追逐著人和馬匹的軀體,使肌肉迸裂,使鮮血噴射而出。正從空中恬靜地俯視著人世的明月,彷彿被這凌厲的殺氣所驚嚇,頓時變得暗淡無光。而人聲——那時而尖銳,時而鬱悶,夾雜著陣陣慘呼的人聲,並沒有被大砲的轟鳴所淹沒,它在城頭上頑強地、持久地迸發著,激盪著,盤旋著,並且像一堵看不見的屏障,使清軍破城的渴望,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無情的阻遏。

從睡夢中驚醒的江陰城,由於腹背受敵,很快就陷入窮於招架、岌岌可危的困境,但是並沒有讓洪承疇輕而易舉地得手。這場殊死的決鬥,看來注定還要以更大的流血和更多的死亡,慘烈地持續下去…… 正當長江邊上的攻守戰趨於白熱化的時候,在距江陰數十里外的西南方,那條連通無錫縣的河道上,出現了五隻帶篷的大木船。它們首尾相銜,緊緊追隨,猶如五條衝波激浪的大魚,在水面上快速地行駛著。迷離的月色下,雖然看不清船上的情形,但從那黑壓壓地坐滿了船頭的人影,從他們既不點燈,也很少交談的做法,卻不難猜測,這絕不是一支尋常的船隊。不錯,這是來自無錫的義軍。眼下他們正由顧杲率領著,準備前來支援江陰的抗清戰事。 顧杲是四個月前,同黃宗羲、陳貞慧一道逃出南京監獄的。回到無錫家中之後不久,就傳來了南京開門迎降的消息。作為血淋淋的黨派惡鬥中的倖免者,他對於弘光政權的這種結局,雖然早有預感,但是仍舊無法理解,這一切何以來得如此迅速?而對於一夜之間,就被迫成了“大清順民”,他尤其感到無比憤恨、痛苦,不能接受!為著躲避戰亂,他一度攜帶家眷到了郊外的鵝湖。在此期間,又傳來了清朝強迫人們剃髮留辮的消息,更使他那一份國破家亡的絕望,變得錐心刺骨,憤不欲生。後來聽說江陰的士民在典史陳明遇、閻應元的領導下舉義抗清,接著又聽說浙東的明朝舊臣也起而擁立魯王監國,並估計黃宗羲也在其中,他才又重新生出了希望。在此後的幾個月裡,他同朋友們一道四出奔走,竭力鼓動無錫的縉紳起而響應。為了支援艱苦抗敵的江陰,他甚至遠走太湖,試圖說服新近進駐那裡的明朝將軍黃蜚出兵,誰知費盡了唇舌,竟然全都沒有效果。相反,清軍很快就進占了無錫,並勒令當地的士紳前去報到投誠。顧杲作為眾所矚目的一位大名士,自然也不能例外。起初他還試圖拖延逃避,後來,到了再也無法拖下去時,他只得毅然決定:把年邁的母親託付給弟弟,自己帶著妻兒,還有一批平日誌同道合的密友和死士,總共一百二十餘人,乘清軍不防備,突然離開鵝湖,逃了出來……

已經是下半夜。魚貫而行的五隻航船上,除了替換著搖櫓的艄公,已經看不見有身影活動。一路之上,始終伴隨著他們的中秋圓月,也開始顯出疲態,漸漸由皎潔變得昏黃,並且向西天悄然墜落。河岸兩旁,叢生的蘆葦正在揚花,一眼望去,白茫茫、冷瑟瑟,有如鋪雲堆雪,連綿不斷。因為離江陰還遠,那邊的動靜還傳不到船上來。四下里一片靜寂,只有潺湲的流水,在船舷旁發出汩汩的輕響。眼下,與顧杲同乘一船的還有他的三個兒子。透過朦朧的月色,可以看見他們都在艙中沉沉熟睡。至於身材嬌小的妻,這幾天為著打點出逃,大約已經忙得勞累不堪,此刻也蜷伏在艙板上,只是睡得不大安穩,在夢中還在喃喃地說著囈語……不過,顧杲卻始終不讓自己睡著。雖然已經十分疲倦,但他仍舊盤著雙腿,一動不動地靠坐在船艙的當口上。朦朧的月色勾畫出他微見佝僂的身影,使他的一雙眼睛在幽暗中熒然發光。

說起來,也難怪顧杲不敢大意,因為他們這一次出逃,從一開始就擔著被清兵發覺、追殺的風險,並且隨時做好拼命的準備;不過,到目前為止,總算相當順利,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據艄公剛才報告,前面不遠就是沙山鄉,也就是說,路程已經走了一多半,再往前四五十里,就到達此行的目的地——江陰縣城。按照事先議定的計劃,他們將要作為生力軍,參加到城中的抗清戰事中去。這除了因為江陰是目前他們唯一可以投靠的“大明淨土”之外,還因為他們一直痛心疾首地認為,那些反抗剃髮、視死如歸的可敬士民,如果始終得不到同胞們哪怕一兵一卒的支援,實在是沒有天理!不過,正如啟程前許多勸阻者所警告的:要進入江陰城,首先就要通過清軍的陣地。而目前圍攻江陰城的清朝大軍,據說已經多達十餘萬之眾,而且還在繼續增加。試圖憑著這區區一百二十多人,前去增援,恐怕除了白白送死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結果。但是,顧杲仍舊決定這麼做;不光是他,他的伙伴們也同樣決定這麼做。因為大家都明白,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事到如今,這已經是唯一的路。 “是的,如果留在家中,剃了頭去做韃子的順民,像狗一般搖尾乞憐地苟活於人世,那同死了又有什麼分別?又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與其那樣,倒不如橫下一條心,拼上一拼,或許還能闖出一條生路!就算不幸失敗,戰死在江陰,也博個忠勇壯烈,青史留名,不枉此生!”這麼默默地想著,顧杲的一顆心,在這一刻裡甚至變得更加強硬和冰冷了。

落到了河道左側的圓月,越來越向西天傾斜,而且變得越來越朦朧昏暗。葦叢深處,一隻不知名的水鳥被航船驚動,發出“磔——格,磔——格”的不安叫聲。現在,顧杲感到坐得有點累了。他動彈著身子,試圖舒展一下有點麻木的大腿,但思緒還在繼續向前延伸著。他想到,這一次慷慨赴敵,最終能夠凱旋,固然不必說了;倘若就此死去,那麼留在家中的母親、弟妹和別的親人,還有那些平日要好的社友像黃宗羲、陳貞慧、吳應箕、方以智、冒襄、梅朗中、侯方域等等,今後恐怕就再也見不著了!而他,其實是多麼想同舊友們再見上一面呀,特別是在眼下這種艱難竭蹶的時世!那麼,如今他們都在做什麼呢?是躲在家中?是逃進了深山?還是同自己一樣,正走在慷慨赴敵的征途上? “嗯,不管怎樣,他們是絕不會自墮節志,向韃子俯首稱臣的,我知道他們!如今四方義師風起雲湧,眼下他們說不定都已經投筆從戎,在各地轟轟烈烈地干著,並且正在設法打聽我的消息呢!”由於想到,自己眼下的行動並不是孤立無援的,顧杲的心情變得稍稍開朗一點。為著回報那一份既遙遠又親近的情誼,他眯縫著眼睛,緊盯著煙水蒼茫的前方,開始設想自己這一百多人,一旦到了江陰城外,如何趁著夜深人靜、清兵熟睡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敵人疏於防範的地方接近城池……當他們這樣做的時候,也可能被對方發覺,甚至發生戰鬥,但到時城裡也派兵殺出,前來接應,結果,還是成功地得以進城……“是的,別看韃子兵來勢洶洶,一路上破州陷府,好像所向無敵;其實,眼下不也照樣被江陰的士民硬是堵在城外,足有兩個半月,一點便宜也討不到麼!而且他既然師老無功,就難免生出懈怠之心。只要我們設法進得了城,再堅守幾時,待得各地的義軍雲合響應,局面未必就沒有翻轉過來的一天!”

這樣暗暗鼓勵著自己,顧杲那一直繃得很緊的思緒,漸漸鬆弛下來。他從遠處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打了個長長的呵欠,雖然模模糊糊又想起,一旦拼殺起來,帶在身邊的妻兒始終是個拖累,或許到了前邊,應該尋一戶老實人家,把他們暫且寄住一時?可是,變得遲鈍起來的腦子,已經不讓他細想下去。他的眼皮越來越重,頭也在胸前越垂越低,終於,歪靠在船篷上,矇矓睡去…… 這一覺似乎只睡了一會兒,但也似乎睡了很久。突然,顧杲一下子驚醒了。他睜眼一看,發現不知怎麼一下子,周圍的情景全變了樣。只見火光閃耀,人影幢幢,耳朵邊鬧哄哄的,交混著一片亂七八糟的聲響,而他所乘坐的船,則完全失去平衡,在身子下面劇烈地搖晃著。 “這是怎麼回事?”他怔怔地想,忽然覺得眼前黑影閃動,彷彿一支利箭帶著勁風從面門掠過,“噗”地插入旁邊的一個物體。顧杲悚然一驚,本能地抓起身下的鋼刀,猛地躍起來;與此同時,就听見一聲悶哼,一個軀體直挺挺地撲倒在跟前。

“怎麼?到了江陰了麼?”他疑惑地自問,但馬上就否定了這種判斷,因為眼前的事變分明發生在船上。 “那麼,一定是韃子的追兵殺上來了!”這麼一轉念,他頓時睡意全消,渾身的血液也由於意外和緊張,一下子沸騰起來。而怒氣——一股發現敵人如此可恨,竟然當真對自己趕盡殺絕的怒氣,扑騰騰地直往腦門上躥。雖然發現水面上遠遠近近,散佈著無數熊熊焚燒的火把,喊殺聲響成一片,自己這方面的五隻船,已經被為數眾多的敵船所層層包圍,但他仍舊怒喝一聲,沖向船頭,打算加入正在那裡奮力抵敵的僕人當中去。 “大、大爺,不要!不要過來!”黑暗中,有人氣喘吁籲地高喊。那是一個高個子僕人,他一邊拼命地迎頭一擊,把躍過船來的一個敵人打進水里,一邊焦急萬分地轉過臉來,“這兒危險!照看奶奶、少爺要緊!”

“是呀!是呀!看顧奶奶、少爺要緊!”好幾個聲音同時大叫。 顧杲心中一懍,不由得止住腳步:“可是……” “快呀!”高個子僕人跺著腳又喊,“看,他們……”他分明想說:敵人從那邊攻上來了!然而,話才說了一半,就像給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中斷了。只見他那高大的身軀一下子變得僵直,一隻胳臂古怪地向前伸出,彷彿要抓住什麼,隨後,就沉重地倒了下去! 顧杲不禁失聲驚叫,本能地想奔過去,忽然想起妻兒,連忙回頭一看,發現兩個敵兵,果然正試圖從船舷跨過來。顧杲怒急攻心,發出一聲悲憤的狂吼,揮起鋼刀,猛撲上前。那兩個人大約見他來勢兇猛,這才遲疑著退了回去。 也就是到了這會兒,顧杲才真正意識到情勢的危急和凶險,雖然心中又驚又怒,但是也不敢再大意。當看清船艙中的妻,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小兒子,正由其餘兩個兒子守護著,暫時還安全無恙,他便一邊緊緊把著艙門,一邊迅速地環顧著,試圖弄清各條船上的戰況,以便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但是,他幾乎馬上就感到絕望了。看來,由於事起意外,猝不及防,更由於敵人數量眾多,自己這方面大約從一開始就陷於四面受敵、窮於招架的困境,眼下更是東閃西避,全亂了陣腳。顧杲驚恐地看著: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中,他的伙伴們接二連三地倒下去,而敵人正紛紛攻上甲板,並且已經起碼佔領了兩隻船…… “可是、可是他們既是兵,怎麼不穿號衣,也不戴帽子?”緊盯著那些來勢洶洶的進攻者,顧杲疑惑地想,“莫非、莫非他們不是韃子?”心中這麼一動,他又依稀辨認出,這些人當中,揮舞刀槍的固然也有不少,但多數人手中舉著的,似乎只是鋤頭和木棍!這一發現,使顧杲又是吃驚,又是憤怒,不禁衝口而出,厲聲喝問: “餵,來人聽著!爾等到底是何方人眾?為何阻攔我們的去路?”

雖然他這樣問了,處於劇鬥中的人們,卻分明沒有聽見。直到他又喝問了一聲,才聽見一個粗大的嗓門回答: “顧三麻子!你好大膽,我這沙山地面,也是你來的麼?識相的,乖乖給我滾回去!要不然,今晚管教你們這夥惡賊有來無回!” “不錯!你這麻子狗賊,把我們作踐得也夠慘了!今晚定叫你不得好死!”另一個憤憤的聲音接了上來。 “大哥,同他囉唆什麼,上吧!” “對,上!快上!上啊!”好些人同聲附和著,紛紛把武器再度揮舞起來。 顧三麻子——這一帶著名的江洋大盜,為人心狠手辣,兇暴異常,經常率領徒眾,橫行於長江口一帶,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早已惡名遠播,被民眾恨之入骨。這一點顧杲是早就知道的,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眼下,自己竟然被沙山的這些鄉民,誤認成是那個江洋大盜! “怪不得他們要截擊我們,原來如此!”他想,於是走前一步,大聲說:

“你們休要弄錯了!我是顧——” 誰知,不等他把話說完,就听見斜刺裡一聲大喝:“沒錯,老子就是要你這姓顧的狗命!”話音剛落,顧杲就覺得“噗”的一下,一支尖銳的、不知從哪裡飛來的東西,猛然刺進了自己的胸膛。他微微一怔,本能地抓住那支東西,但是出於一種強烈的、急迫的願望,他仍舊止不住把話說下去: “我——咳!不是,顧三麻子!我是無錫顧子方!是來——咳,咳,搭救你們,江陰的!你們,怎……”他還想說下去,但是,突然之間,他發現喉嚨發不出聲音,而胸膛像是給撕開了似的,劇烈的痛楚像一把尖刀,一直刺進他的心肺,使他根本喘不過氣來。他試圖掙扎,結果只換來全身迸裂一般的痛苦。終於,他放棄了反抗,慢慢地彎下腰去,跌倒在甲板上。在一片霧樣的模糊中,他聽見兒子的聲音在哭喊:“父親!父親!你們殺了我父親!” “嗯?殺了我?沒有呀!”他奇怪地想,隨即動彈了一下身子,為的是躺得更舒服一點,然後就疲倦地、寧帖地合上眼睛。於是,這個破碎而多難的人間一切,就從他的感覺里永遠消失了…… 顧杲被鄉民誤殺之後的第三天,也就是八月廿一日,江陰縣城在清兵的猛攻下,也終於轟然陷落。付出了重大傷亡代價的征服者為了報復,決定屠城三日。因此而被殘忍殺害的居民數以十萬計。不過,洪承疇沒有親眼目睹這血肉橫飛、天愁地慘的一幕,自然也未能阻止這種暴行。因為浙東的軍情吃緊,迫使他早於一天前,把指揮權交給前來會師的平南大將軍勒克德渾,自己匆匆趕回南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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