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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江陰對峙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084 2018-03-19
關於洪承疇正在率兵南下、馳援杭州的傳言,使浙東的明軍大為緊張,以致臨時決定更改計劃,停止進兵。然而真實的情況是:洪承疇並沒有南下,他只是故意散佈了那樣一個謠言,目的正是為了阻嚇試圖渡江西進的浙東明軍,以便爭得時間。實際上,在這期間,他自己卻輕裝簡從,悄悄趕往位於南京以東、戰況更加棘手的江陰縣城。 洪承疇是在六月中被正式任命為江南總督的。在此之前,他其實已經知道消息。那一天陳名夏來訪,他因為不便明說,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不過,清廷最後也沒有把全部權力都交給這位前明的降官,而是另外又委派了兩位重要的人物:一位是新近才被封為平南大將軍的多羅貝勒勒克德渾,另一位是戰功赫赫的鑲紅旗都統葉臣。據解釋:前者是王室成員,在滿人中地位頗高,足以為洪承疇壓住陣腳;後者老成持重,可以成為洪承疇的得力助手。當然,這只是一種表面說法,至於是否還有更深的考慮,卻只有攝政王多爾袞自己才知道。不過這麼一來,洪承疇無疑就感到多了一重壓力。因此,一行人自閏六月中從北京出發,經過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於八月初到達南京後,洪承疇就一面抓緊交割公事,並舉行隆重的儀式,把回京復命的豫親王多鐸送走;一面則全力以赴地投入各種策劃和部署,以圖盡快撲滅正在遍地燃燒的反清烈火。

不過,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且不說在浙東舉義的魯王政權和在福建舉義的唐王政權,經過近三個月的組建,已經初步穩定下來,並且憑藉迅速擴大的政治軍事影響,把勢力擴展到自太湖以南,包括浙、閩、贛、湘、粵的廣大地區,正越來越成為清朝進軍的巨大障礙;即便是光就南京附近而言,東有江陰、嘉定,南有徽州,都在起勁地同清朝作對,曾經把多鐸鬧得顧此失彼,手忙腳亂。特別像江陰縣這麼的一個彈丸之地,自從閏六月初殺官反叛以來,清軍方面已經先後投入了十多萬兵馬,全力圍攻了兩個多月,死傷了七八千將士,竟然至今未能攻陷。這種情形,可以說是清朝自入關以來,從沒有遇到過的。戰局的這種始料所不及的反复,雖然不至於使洪承疇驚慌失措,但是卻令他感到頗為棘手。因為這一次清廷派他南來,本意是讓他憑藉既是漢官,又是南方人的身份,對江南地區實行變“剿”為“撫”的策略,以期達到盡可能不戰而定的目的。如果下車伊始就大開殺戒,不僅會嚴重損害自己所希望樹立的形象,而且也不利於今後招撫策略的推行。但是,發生在眼皮底下的這種無法無天的“叛亂”,又使他不能裝作視而不見,特別是江陰的戰事,已經驚動北京朝廷,引起攝政王的關注。因此,別的地方洪承疇還可以暫時放一放,而令人頭痛的江陰縣,就成了他必須全力解決的重點。

現在,經過同勒克德渾、葉臣反复商議,洪承疇終於製定出一個“以剿促撫,先易後難”的用兵方案,並且立即開始行動。首先,他照例向四方、特別是那些正在興兵作“亂”的地區發出招撫文告,大力宣揚“天命所歸”的不可抗拒和大清朝的浩蕩恩德;對於其中一些可以利用的舊關係,像在六安州商麻山一帶結寨自守的原明朝兵部尚書張縉彥、在崇明島擁兵觀望的明朝總兵高進忠等人,他還特地寫去了措辭懇切的親筆信,力勸對方放棄反抗,及早歸降,以便造福桑梓,永葆富貴;與此同時,又傳檄各地,命令清軍對反叛作亂者實行堅決無情的打擊。他權衡了江陰與嘉定這兩處相持得最激烈的戰場,覺得相對來說,後者要比前者好解決一些,便請勒克德渾親自率領大軍,前往助戰,打算先拿下嘉定再說。擺佈完這兩件當務之急的大事,接下來,洪承疇才回過頭去,一邊著手整頓南京城中的秩序,使居民逐步恢復正常的生活;一邊加緊對已經投名歸順的前明舊官,進行核實和甄別,準備上報朝廷,量才錄用。這樣過了半個月,六安州那邊首先有了回音,張縉彥表示願意率領轄下的四十餘寨人馬,歸順清朝;接著,嘉定又傳來克敵破城的捷報。於是洪承疇就按照原定方案,請葉臣坐鎮南京,自己帶上一支親兵,乘坐戰船,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準備同已經回師北上的勒克德渾在江陰縣會合,對仍舊在那裡負隅頑抗的明軍發動總攻擊。

現在,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洪承疇已經抵達江陰城外的江邊碼頭。據前來迎接的將官報告:勒克德渾及其所統率的兵馬,目前尚未趕到;今天,因為江陰城的東門外正在擺道場,準備為前些日子在攻城作戰中陣亡的將士舉行招魂法事,清軍主將劉良佐一早就去了那裡主持,所以沒來得及通知他前來迎接。洪承疇聽了,便擺一擺手,吩咐不必驚動劉良佐;同時決定自己也不到中軍大帳去休息,而是在親兵們的護衛下,立即跨上戰馬,由那位將官帶路,穿過北門城郊,朝東門外的方向馳去。 坐落在長江邊上的江陰縣城,以東、南、西三面的地勢最為開闊,但在剛才洪承疇登岸的地方,有一條聯通無錫、太湖的河道,緊挨著西城牆的邊上流過。據隨行的將官介紹,主要的戰鬥都在東面和南面進行;至於這城北一面,由於離長江邊近,地段比較狹窄,不利於兵馬的進退馳突,所以多數時候,清軍都不從這邊進攻。不過儘管如此,當洪承疇沿著江岸策馬而行,仍舊發現,所經之處除了清軍和他們的帳篷外,當地的居民幾乎已經逃跑一空。路旁的房捨不是被大火燒毀,就是遭到徹底破壞;斷壁頹垣之間,臨時支起了一個一個鍛制砲彈和兵器的爐灶,爐膛內火光熊熊,一些上身赤裸、滿面灰煙的漢子在那裡叮叮噹當地忙碌著。遠處的開闊地那邊,不久前大抵還是長滿莊稼的農田,如今已經被軍靴和戰馬踩踏得面目全非。那些折斷的雲梯、炸開的木炮、碎裂的灰瓶,以及各種破爛的旗幟和朽折的刀槍,到處支棱著、拋散著;其中還間雜著好些人和牲口的白骨,於是又引來成群的烏鴉,在周圍盤旋起落,以它們刺耳的聒噪,打破著荒野的寂靜……不過,出於對未來決戰的關注,洪承疇卻更留意觀察那一道橫亙在晴空下的灰色城牆。他發現,城樓邊上隨風飄著一桿“明”字大旗的江陰縣城牆,其實也算不上怎麼高峻。由於地處長江出海口,為著防備出沒頻繁的海盜,它比起別的內地縣份無疑要堅牢一些,但是別說同南京,就是與高一級的州府,也無法相比。現在,城牆的表面佈滿了被砲彈砸出的坑坑洼窪,好些地方都殘留著發生過慘烈戰鬥的焦煳痕跡,有一兩處還程度不同地坍塌過,只是用土包和磚木臨時填塞起來。至於城頭上,排列著的地方,則靜悄悄、冷清清的,既沒有遭受圍困的城市所常見的那種緊張氣氛,也看不見搬運木石、發放武器之類的忙碌情景;直到他們一行兵馬從城下馳過,雉堞後面才有幾個人探出頭來,向這邊張望……

洪承疇一邊策馬前行,一邊默默地察看著。雖然尚未開始新的一輪接戰,但是憑著多年馳騁沙場的經驗,他仍舊敏銳地覺察出:在清軍那種可以想像得到的猛烈進攻下,經過長達七八十天的苦苦支撐,看起來,這江陰城依舊巍然不動,其實守城的軍民已經疲憊不堪;加上耗盡,外無援兵,到如今,要攻陷它已經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這一發現,使洪承疇稍感寬心,同時又不禁暗暗搖頭。因為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山海關外的松山城,被清朝大軍重重圍困的往事。當時,他也如同城上這些人一樣,抱著寧死不屈的決心,督率軍民拼命堅守,吃盡了多少難以忍受的苦頭,付出了多麼慘酷的巨大犧牲,結果仍舊免不了城破被俘。如果不是大清朝的太宗皇帝胸襟博大、求賢若渴,自己只怕早就因一時的迷誤,而毫無意義地命喪九泉了。 “是的,前明的氣數已盡,如今天命在清。一切抗拒都是愚蠢和徒勞的,只會白白傷殘更多百姓的性命!為了使天下早日復歸太平、蒼生得脫苦海,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結束這種無謂的頑抗!”這麼想著,洪承疇心中的信念愈加變得堅定起來。雖然與此同時,他隱約聽見城東的方向傳來幾聲爆炸般的悶響,但仍舊兩腿一夾,催動戰馬,更快地向前方馳去。

有著一片廣闊郊野的東城,軍事對峙氣氛果然要嚴峻得多。雖然距離比較遠,城頭那邊的情形還瞧不大清楚,但是光只城下的清軍陣地,那聲勢就非同一般。只見黑壓壓的營帳,有似雲屯浪疊,繞著城池一直伸展開去。營帳之上,迎著秋風,獵獵地飄揚著無數旌旗。一架一架攻城用的雲梯、天梯、對樓、望車,像作勢欲撲的怪獸,在如血的夕陽映照下,散發出森然殺氣。不過,當洪承疇在隨行將校的簇擁下,從西北角進入清軍陣地時,卻發現:不知什麼緣故,陣地上顯得有點亂哄哄的,馬在嘶,人在喊,身穿號衣、手持刀槍的士兵們紛紛從各處營帳中奔出來,由軍官們指揮著,正按各自的編隊結集;整個營地上塵土飛揚,一門一門撤去炮衣的巨形鐵炮,在手持弓箭和盾牌的士兵掩護下,正從各個隱蔽點推向陣地的前沿。而在當中的主馳道這邊,則神色慌張地往回走著一群頭纏白布的士兵。後面緊緊跟著七八個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個還顯眼地披散著頭髮,手中倒提著一柄用來燒符施法的寶劍。 “嗯,今天不是說設壇招魂麼?怎麼又準備攻城了?”洪承疇一邊注視著周圍的情形,一邊納悶地想;與此同時,聽見前方傳來了急驟的馬蹄聲。他抬頭一看,發現一位戎裝打扮的將軍,正領著幾個軍官飛奔過來。他估計那是為迎接自己而來的,便控住韁繩,擺出等候的姿勢。

“不知中堂大人駕到,職等有失遠迎,不勝惶恐!因甲胄在身,不能為禮,萬祈恕罪!”那幾個人果然老遠就滾鞍下馬,急急地迎上前來,躬著身子大聲說。 “嗯,你是——” “末將總兵官劉良佐,參見中堂大人!” 洪承疇點一點頭。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打量一下身材高大的劉良佐——被弘光政權封為廣昌伯的這位前明總兵官,過去因為一直駐守在江淮一帶,所以洪承疇並不認識;只是聽說清軍南下時他不戰而降,後來又充當清軍的前導,在蕪湖捉住了弘光帝,因此頗受睿親王多鐸的賞識,特地委以討伐江陰的重任。只不過時至今日,他所統率的十萬大軍仍然給堵在城外,一籌莫展,這就使洪承疇對此人的能力多少有點懷疑了。 “嗯,這是……”洪承疇把目光從對方那張鬍鬚虯結的瘦長臉上收回來,用馬鞭指著周圍,淡淡地問。

“哦,啟禀中堂大人,這是準備攻城!”劉良佐回答。 “攻城?不是說今日此間正在設壇招魂麼?” “禀大人,大人所知甚確。適才職等確實在此間設壇,意欲替琦旺參領招魂超度。不料城中的逆民極其可惡,竟然中途發炮,擊死我方行禮將士三人。是故我師人人憤怒,誓要即時踏平此城,報仇雪恨!” 洪承疇“唔”了一聲,隨之想起:還在城北的時候,他曾經聽見東門這邊傳出幾聲悶響,原來果然是在發炮……不過,今天清軍設壇,主要是為正黃旗參領琦旺打醮招魂,這一點,剛才在碼頭上接他的那個將官倒沒說清楚。關於琦旺的陣亡,洪承疇在南京時就看到過塘報,記得是在本月的初六日,當時,清軍對江陰城攻打了整整一天,死傷慘重,仍舊無法破城。琦旺身為副將,見狀憤怒異常,於是不聽勸阻,決定親自上陣。他仗著勇健超群,穿上雙重的鎧甲,身上配備了雙斧、雙刀和弓箭,手持長槍,冒著雨點一般的箭石,沿著雲梯登上城頭。城中一邊用棺材拼命抵禦,一邊舉槍亂刺。但琦旺憑藉重甲護體,奮勇衝殺,眼看就要得手,不料面部忽然接連中槍,結果一下子撲倒在棺材上。城中的人一擁而上,把他的首級砍下,懸在城樓上示眾,只將半截屍體擲回城下。後來,清兵在陣前全體下跪,向著城上再三求拜,才要回了首級,使琦旺好歹得個全屍……

“中堂大人,請驗看……”劉良佐的聲音再度響起。洪承疇猛一抬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幾個軍校已經把一個巨型的牛皮口袋扛了過來。當他們解開捆著的繩索時,口袋裡面赫然現出三具被火砲炸得血肉模糊的清兵屍體! “是的,在兩軍對壘的戰場上,碰到祭奠亡魂的時刻,如非確有必需,不管哪一方,照例都會自行約束,不去作無謂的襲擾。這也是仁義為本之意。如今這江陰城竟做出這等狂悖之舉,看來因求生無望,遂致心志迷失,行為也近乎乖張謬妄了!”洪承疇默默地想,心中也不禁有點惱火。不過,儘管如此,出於某種說不清的,也許可以歸之於個人私念的原因,他仍舊打算給對手一個機會。 “嗯,罷了!”他示意地擺一擺手。等屍體被很快地移走之後,他便指著仍在向前沿陣地運動的軍隊,對等候指示的劉良佐說:“你——傳下令去,讓他們都停下來,先不攻城!”

停了停,看見那總兵官睜大眼睛,一副錯愕的樣子,他又板起臉,訓誡地說:“為將者,最忌的是逞一時之意氣,魯莽行事。這江陰城拒我兩月有餘,仍未能破者,並非將帥不敢戰,三軍不用命,以學生看來,只怕是未得其法之故!如今大將軍已經回師北上,我等正應待他到來,重新計議,而不該再一味蠻攻,白讓許多將士枉送了性命!” 這麼說了之後,看見被教訓得滿臉惶恐的劉良佐悚然受命,洪承疇便翻身下馬。等對方下達了緊急收兵的命令,他才滿意地點一點頭,隨即向前走出幾步,捋著頷下的三綹鬍鬚,瞇起眼睛,眺望著聳立在夕陽下的江陰東門城樓,不無自負地說:“況且,兵法有云: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用兵之前,學生還想試一試,看看能否曉以利害,動以恩德,令彼回心就撫,開門出降——嗯,那就連這一仗也可以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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