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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擾敵疑兵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776 2018-03-19
突如其來的鳴金收兵,雖然使黃宗羲感到十分惱火,但回到水寨之後,事情也就弄清楚了:孫嘉績他們之所以這樣做,並不是由於看見清兵開砲,而是接到了從富陽總督行轅發來的緊急命令,要各營立即停止進兵,變攻為守,全力拱衛江防,不得擅自出擊。 “聽說,”把令旗連同安頓船隻的職責交給身邊的副將之後,孫嘉績一邊示意黃宗羲走進船艙,一邊壓低聲音說,“朝廷得到諜報,建虜新近派了洪亨九來江南總督軍務。他聞知我兵要攻杭州,親率援軍自留都星夜南下,意欲全力與我相抗。監國唯恐有失,因此急詔富陽行轅暫停進兵,瞧瞧情形再說。” “洪亨九——哪個洪亨九?”黃宗羲疑惑地問。 “還能有哪個洪亨九,不就是崇禎十五年兵敗松山,被俘不死,最後投降了韃子的那個洪承疇——洪亨九!”孫嘉績略顯煩躁地說,“嗯,這逆賊不比別人,他曾身為我朝大司馬,總督軍務多年,久經陣戰,對我兵情形知之甚詳,實為一不可小覷之勁敵!”

黃宗羲“嗯”了一聲,不說話了。他自然知道洪承疇,知道此人除了可惡、可恨、可鄙之外,的確還是一個十分厲害的對手。說起來,當洪承疇還是明朝的大臣時,因為同李自成、張獻忠等“流寇”作戰功勞卓著,聲震朝野,以致黃宗羲也同許多士民一樣,曾經熱烈地崇拜、頌揚過他,對他寄予過無限的期望。 “啊,叛國的奸賊,騙子!怕死鬼!怎麼全是這些人?”由於憎恨,也由於憶及往事而羞愧,黃宗羲不由得捏緊了拳頭。 “聽說——”大約看見黃宗羲皺著眉頭,沒有吭聲,孫嘉績慢慢捋著鬍子,又說,“朝廷在商議出師時,此事已在風傳,因此當時也有人主張持重。末了,是張閣老力排眾議,認為目前江南義軍蜂起,南京四面受敵,自顧不暇,洪亨九未必騰得出手增援杭州,監國才作出決斷。不料到頭來……哎!”

黃宗羲瞥了同僚一眼。如果說,剛才鳴金收兵,是來自上頭的命令,他雖然不以為然,但也不便發作的話,那麼,孫嘉績如今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就重新撩起他的反感。 “怕什麼?”他負氣地朝木床上一坐,“嘩啦”一聲提起佩劍,橫放到膝上,“只要我浙東軍民同仇敵愾,洪亨九又何足懼哉!” 孫嘉績搖搖頭:“話不能這麼說。這一次朝廷決意揮師西進,本是瞅准了我方勢眾,敵方勢孤,正是用兵之良機。如今杭城之敵驟得強援,反觀我兵除卻鎮東、武寧二侯屬下,尚算是正規的衛所之兵外,其餘大多是新募義卒,未經陣戰。到時能否同他相抗,其實並無把握!” “哼,事到如今,已是有進無退。有把握也罷,無把握也罷,亦唯有拼死一戰而已!莫非就此罷休不成?”

孫嘉績眨眨眼睛,似乎對黃宗羲的話感到意外。 “這是不行的。”他嚴肅地說,“仗,只能有把握才打;若無把握,又豈能浪戰!” “這——憑我們這些兵,既然'攻'不是他的對手,莫非'守'就是他的對手?” “守嘛,總比攻好辦一點。何況北兵善騎馬,卻不善乘船。我兵憑藉錢塘天險,以逸待勞,他未必就能攻得過來。” 停了停,看見黃宗羲不作聲,他又告誡地說:“眼下朝廷新立,此番西征,攸關開局,勝則可振士氣、安民心,敗則後果堪虞,不可不慎!” 孫嘉績說的自然在理,加上總督行轅的命令又只能服從,黃宗羲縱然心中懊恨,也自知其實無可奈何。但是,繼續留在船艙裡,他又感到十分氣悶,於是一挺身,站起來,徑自離開船艙,重新走到甲板上去。

大江之上,不久前還是戰船交馳,炮聲震天,這會兒,由於對峙的雙方各自偃旗息鼓,已經復歸於平靜與空曠。西斜的夕陽從薄翳中掙脫出來,在滔滔北去的波濤上抹出片片閃爍不定的浮光。水寨之內,炊煙四起。分明鬆弛下來的將士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賭錢,有的在聊天,顯得懶散而快活…… “是的,絕好的一次戰機,就這樣白白失去了!”黃宗羲漫無目的地行出兩步,懊喪地想,“那麼,接下來會怎麼樣呢?像孫碩膚所說的,在江邊守著,等洪承疇打過來?不,這次我師奉命前來,本是為著渡江破敵,一股銳氣全貫注在這上頭。忽然變攻為守,明擺著是畏敵避戰,士氣必定大受挫損。到時想守,也未必守得住。這是萬萬不行的!可是,那又怎麼辦呢?哎,怎麼辦呢……”這麼煩惱著,忽然,一陣喧鬧從鄰船響起。黃宗羲回過頭去,發現兩個士兵,不知什麼緣故在船中追打起來。一個在前面逃,一個在後面趕,引來其他看熱鬧的在一旁起哄。只見逃的那個身手靈捷,時而躍過堆放著的繩索,時而繞著桅杆轉,甚至從一隻船跳到另一隻船上去。這樣閃避了一陣,卻擋不住追的那個身高腿長,眼看就要被追上。誰知,冷不丁冒出來個助陣的,從背後給了長腿漢子一拳,打得那漢子哇哇亂叫,回身又去追他,如此一來,倒把前頭那個放過了……

“嗯,如果有人像這樣,從後面拖住洪承疇,唔,也不必多久,有那麼幾日,讓我兵渡過江去,打上一仗,就行了!只是,南京附近有什麼人能幫上這一把呢?江陰?太湖?無錫……”黃宗羲一邊注視著胡鬧的士兵,一邊機械地、模糊地想著,忽然,心中一動,連忙把手伸進懷中,掏出那封早些時候已經拆開,卻來不及看的信,隨即走到一邊去,一頁一頁地讀起來。 顧杲從無錫寄來的這封長信,是大半個月前就發出的。也許由於路上輾轉阻滯的緣故,直到近日才送到。信的開頭,照例說些別後的情形,無非是清兵如何南下,城鄉如何驚惶騷動,人們如何挈家逃難,與浙東的情形也大同小異。不過接下來,顧杲在信中專門介紹了距無錫北邊不遠的江陰縣的情形,卻引起了黃宗羲的關注。據說,該縣的軍民出於對“剃髮令”的深惡痛絕,從閏六月起便殺官起事,佔住了城池,清軍曾多次瘋狂進剿,都被他們奮勇擊退,雙方至今仍在對峙之中。但由於從南京前來助攻的清兵越來越多,江陰城外援不繼,形勢正在日趨惡化。顧杲是接到當地一位名叫黃毓祺的東林派人士的求援信之後,才決定立即同黃宗羲聯絡的。顧杲希望魯王方面基於同仇敵愾的大義,迅速派兵,馳援江陰。顧杲在信中還表示:他已經做好準備,一旦得到同意發兵的回音,他就率領手下的數百壯士,在無錫迎候魯王的軍隊,“負弩前驅,先期效死”……

“他指望我們這裡能發兵救援,卻不知道我也指望他們出兵相助呢!”把信仔細地從頭又看了一遍之後,黃宗羲心中苦笑地想。儘管如此,江陰那邊的激烈戰事,卻也證實了果真存在著他所設想的那種可能。 “嗯,從子方信中說的情形看,請他們分兵牽制洪承疇,看來是辦不到了。但江陰乃係南京門戶,位置重要。如果由這邊派出一支兵前去馳援,說不定就能迫使洪承疇回師自保?嗯,不錯!這正合了兵書上的'圍魏救趙'之法!”這麼一轉念,黃宗羲頓時心頭大動,興奮起來。他無心理會鄰船上的情形已經起了變化——胡鬧的士兵正受到軍官的嚴厲申斥——匆匆轉過身,向船艙走去,打算把想法向孫嘉績提出。 然而,沒等他走進艙門,耳朵邊忽然傳來一種奇特的聲響,使他把已經伸向艙門的腳不由得又收回來……

的確,一點不錯,他聽見了鼓聲!一個多時辰前曾經震響江天的那種催促進軍的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怎麼?又進兵了?”黃宗羲這一次的驚異,比最初聽到的那一次更甚,隨即轉過身,尋找鼓聲傳出的處所。 “怎麼了?怎麼了?為什麼擂鼓?”隨著船艙腳踏板一陣亂響,神色緊張的孫嘉績一邊登上甲板,一邊大聲詢問。 “不知道。或許是總督行轅改了主意,還是進兵!”黃宗羲猜測著,眼睛沒有離開上游那邊的方向。 “可是——” “嗯,聽說江陰、無錫那邊鬧得正兇哩!八成是總督行轅又得了諜報,洪承疇到底還是給絆住了!所以就……”這麼繼續推測著,黃宗羲的思路開始變得活躍起來:的確,情勢的變化,很可能就是自己所期望的那樣,而且已經改變了高層的決策。這使他不由得精神大振:“哈哈,好哇,姓洪的來不了,可就該我們打過去了!”

孫嘉績搖搖頭:“這也只是猜想而已,沒有見到將令,難以作準。” “那麼他們呢?”黃宗羲朝鼓聲震天的王之仁水寨一指,“又怎麼說?自然是離得近些,先接得軍令。馬上也要下到我們這兒了!”這麼說著,他就朝掌令官一揮手,大聲說:“傳令各船,擊鼓!” “慢著!”孫嘉績分明吃了一驚。 “怎麼?” “別急,先等一等,待軍令到了再說!” “可是,王兵都開船了!還會有錯?” “嗯,等一等,等一等!” 到了這一步,孫嘉績還在那裡拘執成規,這使黃宗羲十分不滿。他正想再度爭辯,忽然傳來掌令官急切的叫聲:“二位大人,停了,鼓停了!” 黃宗羲怔了一下,旋過臉去。果然,不知什麼時候,暮色籠罩的江面上已經變得一片寂靜,王之仁水寨那邊像忽然受到禁制似的,不再擂鼓了。

“咦,這是怎麼一回事?”黃宗羲疑惑地想,不由得回頭看看孫嘉績,卻發現後者一動不動地站著,依然望著王之仁水寨的方向。 “都堂大人——” “嗯,等一等,等一等。” 黃宗羲感到莫名其妙,但看見對方凝神專注的樣子,只好臨時閉上嘴巴。這種情形一長久,連手下的將士們也注意到了,開始互相提示著,停止七嘴八舌的議論,向他們投來驚疑的目光。 這樣又過了好大一會,忽然,孫嘉績動彈了一下身子,提醒注意似的豎起一根指頭。黃宗羲眨眨眼睛,正想開口詢問,忽然又頓住了。因為他分明聽見,一陣低沉的隆隆聲正從遠處,從王之仁水寨那邊傳來,像是夜潮拍岸,又像是急雨打篷,但一下子就高亢激越起來,依舊化作“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戰鼓聲。

“怎麼,又擂起來了?”黃宗羲不禁愕然。然而,更使他驚愕的是,這一次孫嘉績竟然一改先前的遲疑態度,斷然朝掌令官一揮手,說:“傳令各船,給我擂鼓!”停了停,又補充說,“只是,不許進兵!” 說完,轉過身來,大約發現黃宗羲一臉驚詫茫然的樣子,他這才微微一笑,說:“我兄看來還不知道那位武寧侯的脾氣!他是不甘心讓對岸的韃子安穩睡覺,想用這個法子嚇唬嚇唬他們哩!既然如此,我們又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哎,且進艙中去等著吧,沒準兒,他們一聽我們這邊給他助威,還會再玩出些新花樣來哩!” 孫嘉績的估計果然不差。兩位同僚回到船艙中坐下不久,外間便報告武寧侯的使者求見。不過,來的並不是一般的人,而是王之仁的兒子王鳴謙。當王之仁還是寧紹總兵官的時候,王鳴謙就同賦閒在家的孫嘉績有來往,同黃宗羲也認識,因此倒不是生客。他命手下人把兩壇紹興好酒“女兒紅”、一頭剝洗乾淨的開膛肥豬抬到孫、黃二人面前,代表父親向餘姚義軍“桴鼓相應”表示謝意;同時,還轉達了一個信息,說是鑑於直到此刻,戰爭的勢態還是我強於敵,王之仁認為:與其坐等洪承疇的援軍壓境,不如瞅准他尚未趕到的空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過江去,打敵人一個下馬威,從而收鼓舞士氣之效,以利於將來的大戰。這個建議,已經修成文書,連夜派人送往富陽,禀報總督行轅。如果被採納,就會重新進兵。為此,特地知會餘姚方面做好準備,以便到時聯帆渡江,並肩破敵。 “哎,依老兄之見,總督行轅會聽從他們的所請麼?”當送走了王鳴謙,重新回到艙中坐下之後,黃宗羲不無心動地問。 孫嘉績搖搖頭:“要進攻,剛才就該攻過去了!既然退下來,又耽擱了這半日,誰知道洪亨九來了沒有?冒冒失失攻過去,鬧不好可是要吃大虧的,張閣老又豈肯孟浪!” “那麼,聞得江陰一帶的士民反剃髮,眼下正同韃子大鬧特鬧,加上吳江縉紳吳日生也已經在太湖起兵,我們何不報請監國派出使者,著令他們急攻南京,迫洪亨九回師自保,我師便可趁機渡江!”由於想起顧杲的來信,黃宗羲忍不住把自己先前的設想提了出來。 孫嘉績顯然沒有想到這一著。他拈著垂到胸前的鬍子,老半天瞅著黃宗羲:“'圍魏救趙'麼……唔,自然也是一策。只是,眼下恐怕來不及,下一步倒是可以計議。” “那麼——” “唔,光是學生一人力量還不夠。眼下時辰不早了,先著人到下游瞧瞧,看紹興、寧波、慈溪諸軍都到了不曾?若是到了時,明日就會齊章羽侯、錢虞孫、於穎幾位,再商議一下。如果他們都以為可,就來個聯銜上書,看張閣老如何定奪。” “哎,救兵如救火,又何必等到明朝?”看見自己的設想得到上司的讚同,黃宗羲頓時來了勁。 孫嘉績莞爾一笑:“不是說下一步麼?哪裡就用得著急成這樣了?你我都勞累了一天,還是先歇息吧!只是——”他側著腦袋,聽了聽外間傳來的那一陣陣怒濤急雨般的擂鼓聲,“今夜想睡個安穩覺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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