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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初臨戰陣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740 2018-03-19
由於得到地方民眾和明軍殘部風湧雲合般的響應,在閏六月中旬才建立起來的魯王政權,到了八月初,已經集結起號稱十萬的龐大軍隊,勢力範圍也從浙東一隅,迅速擴展到浙西、江南的大片地區。儘管陸續加盟的這些府縣,基本上還處於各自為戰的狀態,而軍隊中的相當一部分,也屬於臨時糾集起來的鄉勇,但是已經形成了一種頗為浩大的聲勢。加上這時候,從更東面的福建又傳來消息:明朝的另一位藩王——唐王朱聿鍵在黃道周、鄭芝龍等人的擁戴下,也舉義抗清,並且已經公然稱帝,改元隆武。這就迫使志得意滿的清朝浙江總督張存仁大吃一驚,連忙收縮軍力,全力拱衛杭州城;同時飛報南京,請求緊急增援。 面對這種顯而易見的有利形勢和戰機,魯王朱以海聽從大臣們的建議,在紹興府城召開了御前會議,決定派武英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張國維擔任督師,率領踞守在錢塘江一線的各路義軍,分別向下游的西興和上游的富陽兩地集中,對杭州採取渡江夾擊的態勢。按照他們的設想,能一鼓作氣收復杭州,自然最好;即使一時辦不到,也要打上幾個漂亮的勝仗,以便震懾敵人,鼓舞士氣,鞏固已經取得的地盤。

黃宗羲是八月初十日,在駐紮於蕭山縣瓜瀝鎮龍王堂的孫嘉績軍營中接到參戰命令的。由於孫嘉績的薦舉,如今他已經被新政權任命為兵部職方司主事,並兼任餘姚軍的監軍。來自上頭的命令還規定他們,以及紹興、慈溪、寧波等府縣的義軍,必須於十二日傍晚之前,把隊伍轉移到與杭州隔水相望的西興渡口,同武寧侯王之仁所統率的正規水師會合,聽候調遣。對於朝廷醞釀西向用兵,黃宗羲雖然事先已經有所風聞,但接到參戰的命令,仍然感到大為振奮。這不僅是由於近日來,他越來越渴望投入戰鬥,更重要的是,從這一果敢的決策中,他感覺到了一種同心同德的決心,一種奮發進取的銳氣,而這,正是那個短命的弘光朝廷所沒有的。 “不錯,就衝著這一點,也值得轟轟烈烈投身進去,大干一場,哪怕因此血灑錢塘,粉身碎骨也罷!”當隨著以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身份,出任餘姚義軍督師的孫嘉績,奔走忙碌於鬧紛紛地集結的兵營之中時,他一再壯烈地、感奮地想。

現在,除了留下小量軍力駐守原地,其餘的人馬,經過一天一夜溯江而上的航行,已經於十二日的正午,提前抵達西興渡口,同王之仁接上了頭,並在指定的地段駐紮下來。他們屬下的這支隊伍,也就是當初從餘姚縣帶出來那四千之眾。它與來自其他府縣的五支義軍一道,被統稱為“六家軍”。與方國安、王之仁等武將所統率的正規軍隊不同,這“六家軍”絕大部分都是臨時招募來的四鄉農民,士氣倒還高昂,但基本上沒有經過軍事的訓練。對於如何列陣,如何行軍,如何臨敵,如何格鬥,不少人一竅不通,必須一一從頭教起。因此,自從一個多月前,從紹興趕回家中禀明母親,安頓家小,並把那三百鄉勇帶出來從軍之後,黃宗羲一直守在營地中,協助孫嘉績規劃建制,訓練士卒。不過,這方面他們其實也懂得不多。幸而有幾位行伍出身的義士,其中包括黃宗羲在餘姚縣城外結識的那兩個帶頭反剃髮的漢子——汪涵和茅瀚,全力以赴地幫著日夜操練,才好歹把這群烏合之眾漸漸調教得有點樣子。這一次,因為是渡江作戰,所以臨出發時,他們已經按照命令,把能夠徵集到的大小船隻,幾乎全都帶了出來,總共有七八十艘之多,如今就在江邊上立起一個水寨;又因為船少人眾,水寨安置不下,於是在距水寨一箭之遙的岸上,還另外立了一個,用以屯駐其餘的人馬。

因為是提早到達,據孫嘉績估計,在命令所規定的傍晚之前,大約不會有什麼軍事行動,所以,眼看著各營已經安頓停當,黃宗羲便按照原定分工,離開中軍大帳,回到水寨去約束部伍,等候下一步行動的命令。 由各種大小船隻連結成的水寨,參差而又成片地浮泊在江面上,看上去,就像突出於岸邊的黑色洲渚。黃宗羲時而憑藉跳板,時而縱身跨越,從一條又一條的船上通過,邊走邊察看寨裡的情形。發現將士們正靠在桅杆下、船篷旁,在那裡啃乾糧的啃乾糧,擺弄武器的擺弄武器,沒有什麼異常的事態,他就徑自回到闢作指揮所的一艘大江船艙中,由黃安——那書僮如今已經成了親兵頭兒,官為“把總”——服侍著,先把身上沾滿征塵和汗臭的衣裳脫下,換過,又在水盤中洗了一把臉,剛剛坐下,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便翻開隨船帶來的幾本書,把夾在其中的一封信找了出來。

這是老朋友顧杲從無錫託人輾轉捎來的一封信,送到他手中時,正碰上軍隊亂哄哄地開拔,來不及看,就隨手夾進書中。說起顧杲,自從五月間逃出南京監獄,半路分手,各自回家之後,兩人就失去了聯繫。儘管黃宗羲對這位生死之交十分想念,卻苦於兵荒馬亂,音信不通。冷不丁接到朋友的來信,黃宗羲當時的確喜出望外。 “是的,我怎麼把它忘了!”他一邊拆著信,一邊暗暗責備自己,正要抽出細看,忽然聽見外面“咚咚咚!咚咚咚!”傳來一陣擂鼓之聲,猛烈而又急驟,聽上去,像是來自大江之上。其間,還依稀夾雜著陣陣潮水般的吶喊。 黃宗羲不禁一怔,隨即推開篷窗,向外望去,卻被泊在旁邊的船隻擋住了視線,除了一小角江水,什麼也看不見。這當兒,那鼓聲和吶喊聲益發高亢起來。 “怎麼,難道已經打起來了?”他驚訝地想,連忙把信塞進懷裡,離開篷窗,快步奔上甲板。這一下,總算看清了:原來,江面上果真出現了許多船隻,其中有張著大帆的江船,也有較小的漁船,還有好些小劃子。從船上插著的各色大小旗幟,以及晃動著的刀光人影來看,顯然都不是普通船隻,而是準備參戰的水師。 “那麼,莫非已經開始渡江攻擊了?何以我們沒有接到命令,一點都不知道?”黃宗羲滿心疑惑地扶著船頭的絞盤,大睜著眼睛向大江上張望。

已是中午時分,蒙上了一層薄翳的秋陽,正在天頂上淡淡地照臨著,蕭颯的秋風拂過水寨林立著的檣桅,在煙波浩渺的錢塘江上,掀起了層層輕浪。現在,江面上的情形可以看得更清楚:那些隨著鼓聲出現的船隻,少說也有三四十艘,就像一群猝然飛集的水鳥,錯雜地散佈在江面上。從來路判斷,這些船隻顯然屬於上游不遠的王之仁軍水寨,因為直到此刻,還不斷有船隻從那裡駛出,參加到前面的行列中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驟的鼓聲高一陣低一陣地響著。它貼著水面遠遠傳送開去,碰到堤岸又反射回來,在廣漠的江天上震響、迴盪。隨著鼓聲,江面上聚集的船隻越來越多,並且在幾艘大船帶領下,朝著對岸排出一字的隊形。 “大人,快下令起錨吧!要不,功勞都被王兵搶去了!”一個急切的嗓門在身後響起。

黃宗羲回顧了一下,發現黃安正站在身後,圓圓的臉上現出緊張而又興奮的神情。 黃宗羲搖搖頭:“我們尚未接到軍令。” “尚未接到軍令?怎麼他們又接到了呢——哎,瞧,上去了,上去了!” 黃宗羲定眼望去,發現王之仁軍的戰船,已經集結完畢,正在五隻大船的率領下,緩緩向上游駛去。看樣子,是準備憑藉江水的衝力,斜刺著向對岸發起攻擊。 “糟啦,再不開船,我們就趕不上了!” “怎麼偏偏我們接不到命令?” “是不是給王兵扣起來了?” 焦急的、壓抑的議論在周圍響起,那是幾個親兵。 黃宗羲沒有吭聲。不管怎麼說,不等命令擅自出擊,在軍事上是不允許的。儘管如此,他卻不免也有點懷疑:會不會進攻的命令已經下達,只是出於某種尚未弄清原因,沒有送到自己這裡?如果是那樣,自己按兵不動,且別說爭先立功的話,光是因此貽誤了戰機,就很不應該……然而,要是命令並未讓自己參與行動,自己冒冒失失地出戰,就會打亂整個部署,後果更加嚴重……

“嗯,你在這兒守著,沒有本官之命,誰都不許動!”這麼交代了一句,黃宗羲便匆匆轉過身,撇下眾人,向跳板走去。剛走出幾步,遠遠看見孫嘉績由幾個親兵簇擁著,正沿著跳板,急步朝這邊奔來。 “快!快!趕快進兵!”顯然也看見了黃宗羲,孫嘉績隔著船揮手喊。 “怎麼?” “命令下來了,下來了!” 黃宗羲“啊”了一聲,本能地立即轉身往回走,才行出兩步,又站住了。 “咦,怎麼還站著?快、快啊!”已經走近來的孫嘉績氣喘吁籲地催促。 “不是讓我們天黑之前趕到的麼?怎麼現在就下令進攻了?” “不知道!哎,別管了,快,快!”孫嘉績顯得急不可耐。 黃宗羲不再問了。不過,當他奔向中軍大船的船頭,對已經聞聲趕到的部將汪涵、茅瀚下達了進兵令之後,心中仍舊疑惑地想:如此說來,進攻計劃無疑是改變了!然而,眼下才只自己一支軍提前趕到,其餘幾支義軍尚未抵達,督師行轅到底為何不到約定時間,就下令進攻?雖然這一次渡江作戰主要是靠王之仁的正規水軍,但是……

“咚!咚!咚!”“咚!咚!咚!”急勁的鼓聲驀地在身旁震響起來,這是催促進軍的信號。黃宗羲猛一抬頭,發現只這一沉吟工夫,整個水寨已經全動了起來。義兵們紛紛從艙裡湧出來,有的爬上船篷,有的奔向甲板,開始起錨的起錨,扯帆的扯帆。這些義兵,絕大多數都來自浙東水鄉,騎馬也許不大習慣,駕船卻是家常便飯。只見沒費多少勁,各船已經陸續準備就緒。然而,也只是做完這一步而已,到了接下來,照例應該啟航出發時,不知為什麼,那些義兵們像受到某種無形的禁制似的,動作忽然變得遲疑起來,開始你望我,我望你,互相等待著,誰都不肯首先把船撐出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促進軍的鼓聲益發擂得震天價響。 船隊起了輕微的騷動。泊在最外邊的兩隻船似乎抵禦不住鼓聲的壓力,勉強向前劃出了丈把二丈,但看見其餘的船隻沒有跟上去,便又遲遲疑疑地退了回來。

“混賬!開船!快開船!誰不開船我先殺了他!”傳來了茅瀚的怒罵聲。這位在餘姚縣城外帶頭反剃髮的漢子顯然急於響應鼓聲,但是泊在前面的船隻堵塞了他的去路。 黃宗羲睜大眼睛看著,有片刻工夫,鬧不清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形。但隨後,他渾身的血液就由於焦急,也由於氣憤,驀地沸騰起來。他把手中的令旗朝走近來的孫嘉績一遞,“鏘啷”一聲拔出佩劍,大步奔向船舷,騰身一躍,跳到剛剛又退回來的那艘船上。 “撐出去!馬上給我撐出去!聽見沒有?”他扯著嗓門大嚷,惡狠狠地揮舞著手中的佩劍。 “是、是,大、大人!”被上司的暴怒,也被寒光閃閃的劍鋒嚇了一大跳的幾個士兵結結巴巴地答應著,慌忙擺動手中的長篙。 “你們——還有你們,都聾了嗎?快動手!撐出去!”黃宗羲繼續用佩劍向其餘的人指嚇著。看見事到臨頭,手下的兵校變得如此膿包,他當真怒火中燒。如果不是那些兵幾乎立即就乖乖聽命就範,他手中的劍很可能就會狠狠砍出。

“媽的,聽見沒有?快開船!”“快,快!混蛋!”“還呆著幹什麼?想找死嗎?”無疑是受到黃宗羲的行動激勵,附和的呵斥從四面八方一齊炸響。正在縮著腦袋發呆的各船的士兵們哆嗦了一下,彷彿忽然驚醒似的,開始不由自主地擺動長篙,抓住絞盤,雖然動作仍不免有些遲疑和機械,但總算紛紛重新行動起來。隨著第一隻船鼓勇離開了水寨,其餘的船也開始擠碰著、避讓著,緩緩向江中駛去…… “是的,哪怕前途多麼危險,手下多麼遲疑,重要的是有人帶頭。只要敢於帶頭走出第一步,其餘的人就好辦了!”默默看著已經絡繹駛出到大江之上,並且逐漸擺脫了剛才的遲疑和畏怯,變得緊張、勇敢起來的船隊,黃宗羲暗暗鬆了一口氣,不無憬悟地想。 現在,在震天的戰鼓聲中,餘姚義軍的船隊也像王之仁軍那樣,開始轉舵向南,溯流而上。這西興渡口一帶,作為連接浙東地區與杭州的交通要衝,本來總是水陸輻輳、商旅雲集,熱鬧非凡。自從清兵南下,浙東起義以來,由於敵我雙方一直處於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臨戰狀態,那種熙熙攘攘的景象固然已經蕩然無存,而且沿江兩岸,還各自臨時築起好些防守用的木壘城寨。如今,在他們船行所經的敵方江畔,就顯眼地立著一個。黃宗羲注意到,上面還隨風飄揚著好些旗幟,看樣子必定有清軍把守。不用說,如果明軍打算在這一帶登陸作戰,就必須突破這些城寨的攔截。 “是的,終於真的到了收復失地、還我河山的時刻了!要同韃子兵刀對刀、槍對槍地干上一場了!我自然要狠狠地殺,要殺死他們很多人;而我們也會有許多人流血、被殺,說不定連我自己也在內,這是免不了的!既然如此,那就來吧!只要他們殺不死我,我就要殺死他們!把他們趕回關外去!這是一定的!”黃宗羲遠遠地盯著那個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木城,發誓般地想。事實上,由於置身於率先出發的船裡,自己作為勇敢無畏的表率,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現在,黃宗羲甚至變得更加渴望盡快投入戰鬥。他緊攥著劍把,昂然挺立在船頭上,一任強勁的江風撕扯著他的衣巾鬢髮,心中翻滾著一股慷慨赴死的冷酷之情。同時,開始精神亢奮地設想著,到時候,他如何率領麾下的義軍,在那裡同清兵展開殊死的格鬥,並以無比的英勇,殺得敵人落荒而逃…… “轟!轟轟!”幾聲沉悶爆炸傳來,黃宗羲反射地回過頭去,發現清軍踞守的木城上方,冒出了幾縷黑煙,緊接著,遠處的江面上“撲通、撲通”地接連升起了三道水柱。 “嗯,是炮!韃子兵開砲了!好嘛,想嚇唬人嗎?可我們不怕!你們就等著吧,待會兒有你們好受的!”由於終於切近地感知到敵人的存在,也由於不斷飛來的砲彈意味著戰鬥已經開始,黃宗羲的情緒愈加興奮和高昂。他看前面的王之仁軍已經轉舵向西,像是準備朝對岸發起攻擊,於是一邊大聲告誡大家不要驚慌,一邊揮動令旗,打算下令船隊也跟著轉舵。然而,就在這時,錢塘江的東邊——也就是自己一方的營寨中,震天的鼓聲忽然沉寂下去,接著,傳出“嘡嘡嘡!嘡嘡嘡!”的鑼聲。 “怎麼,要我們收兵?”黃宗羲驚訝地想,有片刻工夫,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然而,沒有錯。 “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那鑼聲愈加響得急驟,分明是鳴金收兵的信號。而且不光自己的水寨在敲鑼,連王之仁軍那邊的營寨也在呼應著大敲特敲。 “好不容易才把船隊帶到這裡,還沒有登岸,也沒有同韃子對上陣,怎麼就要收兵了?”由於看見正在鼓勇前進的船隊,頃刻之間,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擾亂了似的,陸陸續續停下來,開始各自在江中打轉,黃宗羲錯愕之餘,不禁為之茫然。 “嗯,莫非老孫他們看見敵人發炮,生怕我們要吃虧?但是,漫說那幾砲連我們的汗毛都未曾碰著,就算當真被打中,折損了一兩船人馬,也得拼著命攻上去!怎能隨隨便便就收兵?如此一來,豈非前功盡棄?哼,這可是生死相搏,不是做兒戲!哪有如此指揮的道理?”他反感地、惱怒地想,本能地衝動了一下,打算不管它,然而…… “大人,王兵的船轉舵了,您瞧我們……”有人在旁邊請示,那是船上的把總。 “瞧什麼!聾了嗎?讓你收兵就收兵!”這麼爆發地呵斥了一句,為了避開滿船將士投來的疑惑目光,黃宗羲徑自轉過身去,咬緊牙齒,憤憤地盯著依然把大鑼敲得山響的己方營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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