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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再度出逃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3270 2018-03-19
“難道真的要棄時局的轉變不顧,再度舉家出逃?”一邊越過一組一組手執刀棒,在各自的地段上巡邏放哨的家丁,冒襄一邊繼續著先前中斷了的思路,“誠然,她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起碼在混亂的情形有所改善之前,似乎應當考慮是否該出城暫避一下。可是,已經苦苦堅持到現在,紹興方面說不定這一兩天就會有回音。萬一我剛走,新縣尊就來上任,豈非白顛簸一趟不說,還給張羅浮他們落下一個貪生怕死的笑柄?不,既然這麼些天都熬下來了,那就乾脆熬到底!生也罷,死也罷,就拼他這一回!做個有骨氣、有膽魄的人!那麼,就堅持不走……” “哎呀,燒、燒起來了!”一聲尖銳的驚叫驀地響起來。 “哪兒?在哪兒?”“喏,那邊,那邊!”幾個人在牆頭上嚷嚷說。正在廊廡下坐著的僕人“哄”的一聲全跳起來,開始緊張地詢問、叫喊、奔走,牆上牆下頓時亂成一片。

冒襄吃了一驚,有片刻工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當看見周圍亂了套時,他就光火了,使勁把腳一跺,厲聲說:“做什麼?你們都做什麼?啊!”這一聲呵斥總算發生了作用,亂哄哄的僕人們頓時停止騷動。一個個呆著臉,不安地沉默著。 “啟、啟禀大爺,外頭燒……燒起來了!”一個班頭結結巴巴地報告。 “不就是燒麼,又不曾燒到這邊,就慌成這個模樣!要是真有歹人打上門來,你們怎生對付!”冒襄繼續厲聲呵斥。 不過嘴上這麼說,他心中其實也有點緊張,於是走向牆邊,沿著架設在那裡的一道梯子,攀上了用木板和立柱臨時搭起來的一個哨位,朝哨丁指點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城南的方向,有一片房屋正在焚燒,滾滾濃煙直沖天際,還帶起許多灰燼似的東西,朝四下里飄舞翻飛。雖然距離相當遠,看不到具體的情景,但也不難想見遭災的人家是怎樣一種悲慘可怕的模樣。 “嗯,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不知是否又是歹徒放火,還是自家不慎失火?傷著人沒有?哎,要是沒有人去救,延燒起來可不是玩的!”冒襄一邊目不轉睛地瞧著,一邊心情緊張地想。

“莫不是'半梁山'和'賽少林'放對,弄出來的?昨日'半梁山'在那裡貼出好些無頭告示,聲言要同'賽少林'廝拼,還當場殺翻兩個人哩!”一名哨丁惴惴不安地從旁說道。 所謂“半梁山”和“賽少林”,是城南兩股義兵分別給自身取的名字。兩股人馬從一開始就各據一方,互不服氣,經常鬥毆生事,把老百姓弄得叫苦連天,在城中早就出了名。現在聽哨丁一說,冒襄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憤慨。 “哼,還虧那伙舉義縉紳口口聲聲說要彈壓,其實全是假話!像這種無法無天的烏合之眾,又怎能與清兵對敵,又怎能指望他守得住海寧!”這麼一想,他心裡就變得亂糟糟的,沒有心思再看,仍舊沿著梯子退下來,只囑咐班頭嚴密守護,防止奸人乘機騷擾,便轉過身,匆匆向後堂走去。

冒起宗已經在等著他了。這幾天,雖然冒襄極力把絕大部分的事務攬了過去,但焦慮和失眠,仍舊在老人身上留下了痕跡,使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從容氣派,顯得神情鬱悶,心事重重。 當冒襄走進來時,冒起宗正倒背著手,微低著頭,焦急不安地在後堂來回踱步。聽見兒子的腳步聲,他就立即站住,轉過身來。 “你來了。”他皺著眉毛說,示意兒子不必行禮,然後朝後門內側一指,“門首的阿三領了個人進來,說了一件事,如今就在下房裡,你先過去瞧瞧,回頭我們再商議!” “是!”冒襄答應著,隨即想到應該把城南起火的事告知父親,於是又拱著手說,“啟禀……” 然而,冒起宗焦躁地一揮手:“其他的先別說了,你快過去瞧瞧!” 冒襄怔了一下,不明白父親為何這麼氣急敗壞。他不及再問,連忙跨出門檻,走向父親所指示的那間供僕人休息的下房裡。

“啊呀,大爺來了!”長得身材魁梧的阿三連忙從春凳上站起來,看見冒襄沉著臉,便不敢多話,回頭一指,說:“喏,就是他!” 還在進門時,冒襄就發現屋子裡坐著一個陌生人。此刻趁對方站起來的當兒,他藉著從木格子窗外透進來的光線,看清了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中等個兒,掃帚眉,酒糟鼻,一雙圓鼓鼓的金魚眼,兩片向外翻出的厚嘴唇,頭上歪著一頂豬嘴頭巾,一身半新不舊的玄色衣褲,敞著胸,腆著肚子,使人一望便知是個市井潑皮。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冒襄皺著眉毛問,隨即在阿三端過來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快回大爺的話,問你呢!”阿三催促那個人。 “哦,是!”那人連忙答應,隨即低下頭,用袖子擦擦鼻子,停頓了一下,然後開口說:“小人許五漢,家住雙忠廟,因得知一夥賊人要來打劫貴府,特地趕來報個信兒。”

冒襄正搖搖手,拒絕阿三奉來的一盞茶,冷不防聽見這句話,心中猛然一震,“什麼?你說什麼?”他瞪大眼睛追問,同時不自覺地攥緊了椅子的扶手。許五漢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哼,你敢是扯謊胡說——你怎麼知道?”冒襄盯著對方,懷疑地問。 “小人不敢扯謊。小人若是扯謊,讓舌頭長個大疔瘡,化膿,爛掉!”許五漢賭咒說,又擦擦鼻子,“本來,小人也不知,是隔壁頭的王阿毛如此這般告知小人的。” “講仔細一點!” “是。昨兒夜裡,小人已經睡下了。那王阿毛來打門,把小人吆喝起來。小人問他啥事體,他舉著個瓶兒要藉酒。小人見他已有五分醉意,便只推沒有。他便罵小人不爽利,還說他即刻便要發大財,到時只怕小人得顛倒求他施捨哩!小人見他說得蹊蹺,便扯他坐下,取出酒來,慢慢拿話套他。他起初還不肯說,後來擋不住小人幾杯酒灌下去,到底吐了真言。他說城外有一幫新近搭伙的賊人,這兩日正思量打劫大戶,因知公子爺家是從如皋來的大財主,至今還留在城中未走,便立心拿貴府發個利市,卻怕不熟城中的路徑。那賊夥中有人原是認得王阿毛的,便拉他來做眼線,應允事成之後,算他一份。那王阿毛本是個窮癟了的,自是一口應承。眼下他們已經準備停當,早晚便要動手。小人見情勢趕迫,昨夜一宿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來禀知公子爺……”

如果說,剛才吃驚之餘,冒襄還有點半信半疑的話,那麼聽了許五漢這一番述說,他就完全呆住了。因為對方所說的這個王阿毛,原是家中的一名小廝,兩個月前,因犯偷盜和調戲丫環,被人告發,本應送官究治,後來是冒起宗念他故世的親爹是家中的老僕,決定網開一面,逐出家門了事。這王阿毛自幼在府中長大,對內情自然十分熟悉。賊人找他做眼線,可以說毫不奇怪。另外,冒家同他既有這層關係,查問起來並不費難,要不是確有其事,許五漢也不敢胡亂攀扯上他…… “你——因何要將此事告知我們?”半晌,冒襄定一定神,問。 “哦,小人雖則也一般的愛錢,卻還知好歹。那些個傷天害理的事,是萬萬做不得的!”許五漢忽然變得活潑起來,轉動著金魚眼睛,乖巧地回答,“別說上有神明,下有官府,都斷斷不容,就是貴府這樣的人家,既敢留下來,豈能沒有防範?那伙蟊賊若真的要來,不碰個頭破血流,偷雞不著蝕把米才怪!再說,聞得公子是個大善人,最是憐貧惜老,樂善好施。這遠遠近近,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只有那等狼心狗肺,昧了天良的,才會來打貴府的主意!小人可是……”

許五漢囉囉唆唆地說著,可是冒襄已經沒有心思再聽了。他擺一擺手,吩咐阿三:“行啦,你領他出去,再到賬房支十兩銀子給他。就說是我說的!”說完,他又回頭對許五漢點點頭:“你這麼著,很好,以後若還有什麼信兒,就來告知我——嗯,去吧!”等喜出望外的許五漢趴在地上叩了頭,興沖沖地跟著阿三走了之後,冒襄就有氣無力地往椅背上一靠,茫然發起呆來…… “嗯,都查問明白了麼?”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冒襄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走進來了。 冒起宗事先顯然查問過許五漢,並且已經知道了一切。他拈著鬍子,來回踱了幾步,終於長嘆一聲,說:“看來,這城中確實無法安身了,不如還是先到城外去避一陣子吧!” 這當兒,冒襄已經照例站了起來。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半晌,才苦笑著說:“只是,孩兒總覺得太冤!”

“什麼?太冤?”冒起宗顯然莫名其妙。 冒襄點點頭,啞著嗓門說:“都挨到這當口上了,說不定一兩日內,紹興就會派縣尊來,我們卻還得狼狽逃命——豈不太冤!”冒起宗不作聲了。有好一陣子,他遲疑地望著緊咬著嘴唇、顯得苦惱異常的兒子,似乎打算安慰上幾句,但是,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兩天以後,他們父子終於帶領全體僕從,押運著大批的箱籠行李,在嚴密防範的狀態下離開了海寧縣城,再度踏上了吉凶未卜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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