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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義營獻策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591 2018-03-19
坐落在姚江北岸的這半爿縣城,由於是縣衙和府署所在地的緣故,同作為商業區的南城不同,一向頗為寧靜悠閒。不過,眼下也同城門外一樣,整個氣氛已經大為變樣。一眼望去,家家的大門洞開著,神色緊張的居民們進進出出,有的在七手八腳地搬磚運石,忙著在巷口壘築石牆;有的錯雜地排站在井台前,一遞一接地用木桶貯存救火的用水。滿載滾木和的大車在街上隆隆而過,穿著號衣的士兵在來回奔走。呼叫聲、爭執聲、狗吠聲響成一片,到處都是一派緊張忙碌的備戰景象。 當黃氏兄弟來到已經成為義軍臨時指揮所的縣衙前,把名帖遞了進去之後,這次事變的首腦人物——孫嘉績很快就迎了出來。 “啊哈,太衝、澤望,弟就知道賢昆仲必定會來的。如今果不其然!”他興沖沖地拱著手說,狹長的臉上現出黃宗羲所熟悉的笑容。

因為是同鄉,孫、黃兩家彼此早就認識,平日也有交往。不過,在黃宗羲的印像中,無非覺得對方出身於高官顯宦之家,加上少年得志,很早就進入官場,但是待人接物卻頗為謙和正派,也有學問,如此而已。因此,這一次孫嘉績竟然敢於在浙東首先起義,倒是出於黃宗羲意料之外——此刻,他發現對方眉宇間雖然多了一股勃勃英氣,但比起上一次見面時卻分明消瘦而且憔悴了。 “太衝兄……”大約看見客人在發呆,孫嘉績再度拱著手說。 “啊!”黃宗羲猛然回過神來,連忙回禮,“弟等僻處鄉里,久疏拜望,不意仁兄做出如此壯舉!著實可敬可佩!” “豈敢!”孫嘉績立即搖搖手,“弟也是一時氣盛,鋌而走險——哦,還是先入內奉茶,再與兄細談。請!”

這麼說了之後,他就當先引路,領著黃宗羲向內走去。 這個縣衙,黃宗羲過去也曾來過。當時尚屬“太平”時世,門堂靜肅,人影寥寥。如今大抵由於事變初定,要處置的事情還很多,所以驟然多了不少辦事的人。儘管如此,大家仍舊顯得各有所職,緊張而不忙亂,也沒有人高聲說話。 “嗯,孫碩膚果然不凡,光瞧這從容沉著的氣度,就不是一般輕躁之徒所能做到的!”黃宗羲一邊向前走,一邊默默地想,對比自己年長七八歲的這位朋友,不由得增加了幾分折服之情。 “此間之事,想來二位兄台已經知道了?”賓主三人來到簽事房,重新行禮、坐下之後,孫嘉績一邊向客人讓著茶,一邊微笑地說。瞧他的意思,如果客人不再追問,他就不打算在這方面多費唇舌。

可是黃氏兄弟表示並不完全清楚。於是,孫嘉績便把起義的經過大略介紹了一下。原來,杭州陷落之後不久,餘姚的縣令也棄官而逃,大權落到一個名叫王元如的教習手裡。此人立即與杭州方面聯絡投降,並督率民夫日夜搶修道路,準備迎接清軍。民夫們不堪奴役,鼓譟起來,把他揍了一頓。孫嘉績和熊汝霖知道民心可用,於是率領一夥壯士,於閏六月初九日夜裡攻入縣衙,把王元如捉住,斬首示眾,就此扯起了反清大旗。 “當時,弟也是鋌而走險,生怕鬧不好,反而亂將起來,使百姓先受其害,那麼弟便成了鄉里罪人了!”孫嘉績感嘆地說,結束了介紹。 “這一層倒無須過慮,”黃宗羲斷然一揮手,“終不成為了保住區區身家性命,就連華夷之防的大義也不顧了,俯首帖耳地任由韃子宰割作踐!”

“而且,”黃宗會也興沖沖地插口說,“弟等方才一路行來,但見四鄉從軍者甚為踴躍,城中居民也在齊心備戰。足見吾兄此舉,乃是深得人心哩!” 孫嘉績搖搖頭,嚴肅地說:“這豈是弟一人之能?實因大明三百年恩澤,盡在人心之故!”停了停,又微微一笑,說:“弟這番能行此險局,得熊雨殷助力甚多。只是不巧,他前往台州迎接魯王去了。不然,正好請他也來與二位相見——待過幾天吧!” 熊雨殷,就是與孫嘉績一同起事的吏科給事中的熊汝霖,以往大家都是認識的。 “啊,兄是說,去……去迎接魯王?”黃宗羲疑惑地問,沒想到事情進行得這樣快。 孫嘉績點點頭:“如今浙東各府都已經起兵響應,須得有一位宗室之親的王者出來,才能名正言順地號令四方。恰好魯藩現在台州暫住,可謂天假其便!因此已同各方商定,恭迎魯藩到紹興行監國之權。因此,兄等來得正好,屆時一道前往便了!”

聽說已經著手成立新政權,而且新主子照例又是朱姓王室的後裔,黃宗羲意外之餘,心中本能地冒起一種反感與厭惡。他衝動了一下,想說出自己的想法,但話到嘴邊,臨時又變成了: “那,不知王駕何時可達?” “台州方面尚未有確信,總之不出這幾日之內吧。再拖,只怕就難免生變。這一層,熊雨殷不會不知。” “可是,”黃宗羲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斷然抬起眼睛,“這新君一立,便名分俱定,難以改變了!” 孫嘉績微微一怔:“兄是說——” “去歲留都迎立之事,兄想亦知曉。若非東林諸君子心志不堅,屈從小人之議,誤立庸而貪之福藩,以江南之人心物力,又何至於一歲而亡!” “那麼,以兄之見?”由於黃宗羲所指出的,確實是一個極其慘重的教訓,孫嘉績不由得專注起來。

黃宗羲沒有立即回答,無疑,就內心深處而言,他已經認定以往那種君權至上,以皇帝一家一姓的利害,代替萬民百姓的利害的政權格局,是導致天下大亂、民眾塗炭的罪惡之源,不從根本上加以改變,就沒有治世可言。然而,若是要他明白說出怎麼改變,所謂新的格局應該是怎麼一個樣子,他又不禁有點茫然。所以,沉默到後來,他只得退一步說: “立君以賢,這是第一要緊的。如若急切之際,難以明察,則不妨暫緩。另外,以往朝政之所以流弊叢生,皆因君權太重之故。若要防止弊政,君權必須有製。譬如前代丞相之設,用意亦在此。如能恢復,或許不失為一法。” 孫嘉績拈著鬍子,沉吟說:“丞相之設,是我朝太祖皇帝明旨廢除的,遽爾恢復,只怕有駭觀聽,不易實行。而於暫緩稱帝嘛……嗯,這個待與會盟諸公商議後,再相機而定罷!”

這麼表示之後,他看來還想說下去,可是有兩個手下人走進來,說有要事禀報,把話頭打斷了。 那兩個人,一個是來請示如何安置愈來愈多的投軍民眾;另一個則是因為購置軍裝武器,開支很大,無法應付,前來討錢的。這兩件事都不是三言兩語能打發,以致兩位客人著實幹坐了好一陣子。不過,黃宗羲對主人剛才那個表示,多少有點失望,因此也就沉默著。倒是黃宗會大約對於眼前的一切都覺得很新鮮,他頗感興趣地註視著孫嘉績的一舉一動,待對方把那兩個人打發走了之後,他就急急地問: “哎,聞得我兄此番舉義,四方響應者甚眾。只不知尚有些什麼知名人物?” 孫嘉績大約已經說得唇乾舌燥。他先端起茶杯,湊在嘴邊喝了兩口,這才抹一抹鬍子,回答說:“知名的人物麼,倒有幾個——”他扳著指頭,數出一連串名字來。其中包括兵部尚書張國維、刑部員外郎錢肅樂、紹寧台道按察副使於穎、總兵官方國安、王之仁等等。黃宗會睜大眼睛聽著,不住地點著頭。每逢聽到他所知道的名字,就點得更加起勁,還發出“噢、噢”的驚嘆。黃宗羲雖然沒有作聲,但也在心中默默地核計著。他發現這些人雖然不全是東林派,但也都不屬於閹黨餘孽。 “嗯,照此看來,將來這新朝,若是諸君子合力護持,展佈得法,說不定還有點希望!”他想,心情稍稍開朗了一點,於是抬起頭,問:

“有將,有帥,還得有兵。這募兵之事,不知可還順利?” 孫嘉績望了他一眼,沒有立即回答,卻皺起了眉毛,半晌,才悶悶不樂地說:“我浙東舉義的消息,眼下已是傳播遠近,不日便會有大戰。唯是這衛所之兵,大半俱屬老弱不堪用。方、王二帥雖然號稱擁兵十萬,充其量不過五六萬之眾。實未足以抵建虜虎狼之師。不得已,弟才出此募兵之策。其奈小民樂生而畏死,行之甚難。兄別看城門外人山人海,其實是瞧熱鬧的多,真正投軍的少。幾天下來,才募到那麼區區二千人——哎,總而言之,難哪!” 黃宗羲點點頭:“弟卻有個計較在此,保管不出三日,便可將十萬之兵置之麾下!” “噢?”孫嘉績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兄且聽弟說——”黃宗羲做了一個手勢,開始把今天他如何受鄉人所託,前來打聽消息,如何在城門外聽到關於清軍強令剃髮的議論,人們如何感到吃驚、恐懼和憤怒,並且發誓要同韃子拼個死活等等,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末了,他捏起拳頭,把握十足地說:“民心本來就深憤虜勢之披猖,只因受禍未深,難免尚存希冀。如今這剃髮令一出,恰如投烈火於乾柴。我輩如今只須順勢給它煽上一煽,又何愁百姓於我,不贏糧而影從!”

孫嘉績專注地聽完之後,並沒有立即作出表示。他緊抿著嘴唇,一下一下地撫著鬍子,漸漸地,微瞇著的眼睛開始閃出亮光,臉容也變得開朗起來。終於,他把椅子的扶手一拍,果斷地說:“此議甚好!事不宜遲,我這就讓他們派出差役,到四鄉去宣說這事,務使人人皆知剃髮之可醜,建虜之可恨!”說著,站了起來。 “……嗯,方才小弟打算說什麼來著?”當他走近門邊,向外叫了一聲“來人”之後,重新轉過身來,瞅著黃宗羲,思索地說,“哦,是了,兄此番既然決意出山,共赴國難,便不可無職無權。弟方才已經想過,打算向監國舉薦,起碼也應授個實職。只不知兄屬意何種職事?” 直到目前為止,由於在科舉場中屢次落第,黃宗羲還從來沒有擔任過任何官職,忽然聽對方這麼煞有介事地一問,意外之餘,他反而不禁紅了臉。

黃宗會卻頓時喜形於色,他結結巴巴地插嘴說:“倘能如此,自然最好。只不知……”臨時發現兄長嚴厲的眼色,又咽住了。 “依弟之意,”黃宗羲抬起頭,平靜地說,“是打算仿效當年李泌的故事,以布衣之身,盡忠家國。” 他說的李泌,是唐朝時的一位奇士,智慧早成,曾受到唐玄宗的賞識。安史之亂爆發後,李泌投奔唐肅宗,出謀劃策,屢建奇功,但是始終不肯做官,堅持以朋友和客人的身份同皇帝交往,最後功成身退。他的事蹟,史書傳為美談。但那畢竟是好幾個朝代以前的古事,與今時今日的情形根本不能類比。因此,孫嘉績的目光在眼皮內閃動了一下,分明覺得黃宗羲的念頭未免過於古怪。 “這可不成!”他搖搖頭,斷然說道,“若無一官半職,有許多事,兄就無法參與。其實,以我兄的大才,早就該卓立朝班,為國分憂了,又何須遲至今日——”說到這裡,門外已經有人聞聲來到,他於是把手一擺,“哎,這事兄也不必理會了,待弟替兄處置就是!” “可是,弟之意,仍以布衣之身效力為宜!”黃宗羲堅持說,也跟著站了起來。 孫嘉績本來已經轉過頭去,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隨即轉了回來,疑惑地看著黃宗羲,末了,終於點點頭:“既是如此,那就從長計議吧。” 這麼表示之後,他略一停頓,又補充說:“哦,弟幾乎忘了,弟等今番決計舉義,實因念台先生嚴命督促之故。聞得念台先生已為此絕食多日,性命可憂。如今雖已舉義,唯弟與熊雨殷俱因萬事紛集,一時無法抽身走報念台先生。不知兄能否代勞,往紹興一趟,也免得他老人家掛念。” 念台先生,就是黃宗羲的老師劉宗周。自從得知潞王在杭州獻城投降之後,劉宗周就開始絕食,打算一死殉國。這件事黃宗羲是知道的,還曾經不顧兵荒馬亂,特地趕到紹興去探望過。當時經過苦苦勸說,劉宗周已經有點回心轉意。黃宗羲返回黃竹浦後,一直記掛著老師的安危,卻苦於再沒有消息。現在忽然聽見孫嘉績提起這件事,他心中不由得一懍,眼睛也隨之睜大了: “什麼?兄是說老師?他、他老人家怎麼了?” 孫嘉績苦笑了一下,說:“前些日子熊雨殷到紹興探視念台先生時,先生曾說:'若要我進食,除非你等舉義反清。'熊雨殷當即慨然應允。唯是回來之後,因一直未得時機,因此又拖了好幾日。不知念台先生如今貴體如何,著實令人掛念!” 黃宗羲“啊”了一聲,頓時急跳起來:“既是這等,弟這便前往紹興,將兄等在此間之事,面禀家師便了!” 說完,也不待對方回答,便匆匆一揖,大步向外走去。倒是黃宗會似乎沒有反應過來,還不知所措地站著。直到哥哥已經跨出門檻,他才“啊”的一聲,連忙向主人拱拱手,慌裡慌張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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