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第8章 奮起反抗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755 2018-03-19
清王朝的決策者在兵不血刃地佔領南京後,被江南各府縣出乎意料的迅速歸順所鼓舞,終於一反入關之初的容忍態度,悍然決定在勢力所及的範圍內嚴厲推行剃髮改服的詔令。但是,正如陳名夏等人所憂心忡忡地預言的那樣,這道蠻橫無理的命令,果然成了引發大規模反抗的導火索。事實上,恰恰就是在清朝打算變剿為撫的江南地區,被弘光政權突如其來的崩潰弄得蒙頭轉向、不知所措的士民們,已經從最初的沉重打擊中逐漸清醒過來,並在那些不甘屈服的前明縉紳暗中策劃下,醞釀著反抗的行動。正當剃髮風暴呼嘯著向南推進的當兒,在浙江省的餘姚縣,一場殺官起義的事變也猝然爆發了…… 黃宗羲是在通德鄉黃竹浦的家中,得知縣城已經起事的。一個多月前,他同陳貞慧、顧杲一道從南京的監獄逃出來,半路上,顧、陳二人先後分手而去,剩下他和黃宗會兄弟倆,還有書僮黃安,狼狽回到家鄉。看見他死裡逃生,平安回來,一家人自然十分高興;但是,他們帶回來有關清兵正在南下的消息,又使鄉人們感到驚恐不安。大家幾經商議,覺得結果將會怎樣,雖然還不清楚,但是起碼也要做好準備,以防萬一。於是立即清點全村的丁壯,從中挑選出三百人,由黃宗羲自任頭領,每天一早一晚,認認真真地操練起來。

過了大半個月,外面的風聲愈來愈緊,忽而傳說潞王已經投降,杭州已經失守;忽而又傳說清兵正在沿錢塘江和大運河東下,浙東各府縣望風歸降,鬧得人心震恐,開始設法躲的躲,逃的逃。黃宗羲雖然沒有動,但是心中的那份混亂和恐懼,也是不可名狀。 “啊,完了!終於徹底地完了!這是注定了的,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他一次又一次緊攥雙拳,痛苦而又激動地想。雖然為了防備盜賊乘機搗亂,他仍然堅持操練鄉勇,但對於大局的那一份絕望和陰冷,卻變得越來越深重了。 這樣一直挨到三天前,派往外間去打探消息的人忽然回來報告,說縣城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閏六月的初九日,曾任明朝九江兵備僉事的孫嘉績和吏科給事中熊汝霖,已經把“韃子”任命的知縣王元如抓起來殺掉,並且重新打出了大明的旗號。如今正在招兵買馬,修整城池,準備大干一場。四鄉前去投軍的人很多,把縣城擠得水洩不通,熱鬧極了!黃宗羲乍聽之下,雖然也本能地衝動了一下,但隨後就陰鬱地覺得,孫、熊二人的勇氣固然可嘉,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可以說大勢已去,很難有什麼真的作為。更何況,經歷了這些年目睹耳聞的種種奇禍巨變,他越來越痛切地感到:為了一家一姓的王朝私利,去白白葬送無數民眾的身家性命,是根本沒有道理的,而且是愚蠢的。 “不錯,既然這些朱姓藩王一個個都是扶不起來的天子,那又何必非得死死捧著他們,為他們效忠賣命不可!”他憎惡地、決絕地想。不過,儘管如此,幾天下來之後,他卻發覺,要對縣城發生的事根本不聞不問,還真的不那麼容易;強自壓抑的結果,反而使自己變得越來越煩躁不安。因此,在村中的父老們一再催促下,加上母親姚太夫人也主張不妨先去瞧一瞧情形,他終於還是帶上三弟黃宗會,還有書僮黃安,乘坐小船,前往縣城去……

隸屬於紹興府的餘姚,是個歷史悠久的縣份,它的得名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近世由於人口繁衍,貨殖日增,位於姚江北岸的老縣城已經容納不下,又在南岸新築起半爿城池。久而久之,南城的居民比北城反而多出一倍有餘。不過,縣衙和多數公署仍舊集中在北城。眼下,大約縣城起事的消息已經傳開,從四鄉趕去投軍的、看熱鬧的人,很是不少。他們有的背著小包袱,有的手中拿著刀槍棍棒,有的有頭兒領著,也有的只是臨時搭伙,空手而來。瞧著河道裡穿梭往來的船隻,以及堤岸上絡繹不絕的行人,黃宗羲多少有點意外,也有點心動。 “嗯,看來民氣像是還可一用。況且聽說寧波、紹興、金華、台州也都起事響應了,那麼,或許還能與韃子一拼?”他沉吟地想。但只是一忽兒,他又把這種冀望否定了:“哼,要同韃子相抗,不是光有人、有兵就成的,說到底,還得有一個新的朝政格局!否則,必定還會再蹈崇禎、弘光的覆轍!可是眼下,這做得到麼?做得到麼?”由於痛切地感到一切都已經太晚,以至任何試圖挽回大局的努力,都只能是徒勞的掙扎,黃宗羲的心情甚至變得更加灰暗和絕望。如果不是擔著一重弄清情形的囑託,而且已經走到半路上,他很可能就會吩咐轉船回去了。

將近晌午時分,他們終於來到縣城,並且在橫跨南北兩城之間的通濟橋附近上了岸。這一帶正當水陸交通的要衝,平日往來進出的人本來就不少,眼下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在隔橋相望的齊政門和北固門的城頭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大小旗幟,那一個個錦繡的、墨寫的“明”字在風中奪目地舒捲著。齊政門的雉堞上,還垂掛著一團累累贅贅的東西,那是幾顆血淋淋的人頭。人頭的頭髮被捆紮在一起,其中有齜牙咧嘴的,有愁眉苦臉的,依舊各自保持著被砍下時的神情。不過,也許這些人都是罪有應得的緣故,人頭絲毫沒有影響兩岸城牆下的熱烈氣氛。那一片黑壓壓、鬧哄哄的人群不光有大人,而且有小孩;不光有男人,還有婦女,其中有的還穿著新衣裳,梳起油角髻,臉上塗得紅紅白白,在那裡招搖過市。堤岸兩邊的路口上,分別用桌子和凳子壘起了幾個台子,一夥扎縛得精幹的漢子在上面各自“嘡——嘡”地敲著鑼,扯著喉嚨吼叫:

“保大明囉——來投軍囉——殺韃子囉——” 喊聲中,那些賣小吃、賣雜貨的紛紛出動,起勁地向人們兜攬生意。更有那一干耍槍棒賣草藥的江湖客,也乘機擺開場子,在那裡翻跟斗,舞鋼叉,引來圍觀者的陣陣喝彩…… 由於對時局越來越不抱期望,眼前的一切,並沒能使黃宗羲變得興奮起來。有好一陣子,他站在碼頭邊上,儘自冷淡地,甚至反感地環顧著。倒是站在旁邊的黃宗會,分明被周遭的熱烈氣氛所感染,大睜著眼睛,蒼白敏感的臉上現出既驚奇又快活的神情,嘴巴還不停地喃喃著:“嗬,好呀,必定是四鄉的人都來了!哎,竟有這麼多,真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直到發現兄長已經移動腳步,走向設在城門邊上的一個兵站,他才猛一慌神,忙不迭跟了上去。

那是一個露天而設的兵站,格局相當簡陋,只是臨時並排起幾張方桌,上面擺著些筆墨簿冊之類。不過幾個執事人十分賣勁,一唱一和地接待著投軍者。當得知眼前站著的就是黃宗羲兄弟,那些人頓時顯出肅然起敬的神情,又是行禮,又是讓座。黃宗羲無心周旋,只擺一擺手,接過一瓢水,隨口問道:“你們在這裡立站幾日了?投軍的人可多?” “好教相公得知,小可等在此立站已經三日了!”一個頭兒模樣的小老頭仰起多皺的臉,神氣地回答,“投軍的人可真不少,一起一起的,幾乎不曾斷過!” 黃宗羲抹了抹鬍子上的水珠,放下茶碗:“總共收了多少人?” “哎,不少不少!”老頭兒翻動簿冊,指點著說,“喏,到這會兒為止,已入冊二千一百九十八人!”

黃宗羲心中核計了一下,不禁搖頭,覺得招了三天的兵,才只這個數目,實在未免太少。不過,尚未來得及開口,旁邊一個商販模樣的人已經吃驚地插了進來: “怎麼?才只這麼一點子人!怎麼打得過韃子?”停了停,看見沒有人接口,他又伸長胳臂比畫著:“聞得、聞得那韃子一個個身高丈二,腰粗十圍,行軍走路時飛沙走石,唉,厲害得很哩!” “你胡說什麼!”人叢中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那是一個矮小結實的青年儒生,“身高丈二,腰粗十圍,誰又見過這樣的人了?莫非你見過不成?嗯?要沒見過,就別來這兒亂放屁!”把那個商販噎得不敢應嘴之後,他又轉向眾人,眯縫著眼睛:“其實,那韃子麼,也就是長相古怪點兒,別的倒也稀鬆平常得很!”

“長相古怪?怎麼個怪法?”有人好奇地問。 “哼,他有一條驢子尾巴!” “驢子尾巴?” “還有兩隻豬蹄子!” “啊,豬蹄子?” “自然,也不是真的驢子尾巴。皆因好端端的一頭頭髮,他偏要四面這麼砍掉一圈兒,卻在後面拖出一根長辮子。看上去,活脫就像一條驢子尾巴!” “這……那麼、那麼豬蹄子又是怎麼回事?” “他那兩隻袖管,又長又窄,還要在袖口上這麼斜砍一刀,不妨想想,這像什麼?” 聽他這麼一形容,人們都不禁張大嘴巴發了呆,顯然都在想像著如此這般的“韃子”,該是怎樣一副鶻突難看的模樣。 “娘希匹!竟有這樣的打扮!”有人罵了一句。 “一條驢子尾巴,外加兩隻豬蹄子,這豈不成了畜生!”

“這等打扮,真虧他們想得出!” “咦,咦,”一個響亮的聲音說,“這有什麼奇怪,那韃子本來就不是人嘛!” 這話無疑頗能滿足天朝臣民們的優越感,大家先是一怔,隨即就快意地哄笑起來—— “哈哈,不錯,他們果然不是人!是畜生,是畜生!哈哈!” 不過,這種快意也只維持了一會兒。因為接著就有人惴惴不安地問:“聽說、聽說韃子近日在杭城貼出告示,著令全體百姓剃髮改裝,不知是真是假?” “嗯,是有這話。”那個矮小結實的儒生回答。 “娘希匹!我們又不是韃子,誰會鳥他?”一個粗獷的大嗓門震得人們的耳鼓嗡嗡作響。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他緊挨著桌子旁邊站著,滿臉鄙夷不屑的樣子。 “那就砍你的頭!聞得為這事杭城裡已經殺了好些人。韃子還在告示裡寫著:'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

“什麼?留……留什麼?”有人沒有聽清。 “'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就是你想要腦袋,就得把頭髮剃掉;你若不肯剃掉頭髮,腦袋就得搬家!” “啊!”這消息是如此兇暴、駭人,以致人們叫出一聲之後,有片刻工夫,又變得鴉雀無聲,一張張臉孔全都失了顏色。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一直自顧著喝水,沒有參與。但當這話進入耳朵,他心中也是猛然一震,不由得抬起頭來,驚疑參半地望著。 “哎,請問阿哥,”黃宗會在旁邊很著急地插嘴說,“這話可是真的?不剃掉頭髮就要砍頭——這、這是什麼道理?我們又不是韃子,怎麼能同他們一樣裝扮!哎,這、這是什麼道理嘛!” “是呀,”那個小商販模樣的人從旁附和,“前些日子不是聽說韃子的那個什麼貝勒,在杭城貼出告示,不許我漢人百姓剃髮麼?”

矮小結實的儒生冷笑一聲:“不許剃髮?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不錯,他剛進城時是假惺惺地這等說,可如今全不認賬了!老實告知列位,我汪某兩日前才從杭城東門外經過,看見韃子派出無數剃頭擔子,每副擔子都有兵跟著,城里城外的到處捉人剃頭。稍有違抗不肯的,便即時拿下砍了。那顆頭還滴滴答答地淌血呢,他就拿來掛在擔頭的竹竿上示眾!我遇上的那副剃頭擔,就掛著兩顆!若不是我腳快,立時飛奔走脫,只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這消息無疑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大家不由自主地你看我,我看你。一種壓抑的、不安的私語,開始在人叢中嗡嗡地迴盪著,越來越急切,越來越嘈雜。小半天前那種嬉笑歡騰的情景,不知不覺間全變了。有的人甚至開始悄悄移動腳步,打算退出。兵站前的報名入冊也停頓下來…… 看見人們這樣子,黃宗羲不由得憤急起來。因為事情很清楚,征服者這樣做,就是要漢家民眾一個個像騾馬一樣,全都打上他們清朝的標記,從此徹底忘掉自己的祖宗,放棄自己的習俗,俯首帖耳地永生永世當順民。 “啊,這是連當初蒙古元朝也沒敢做的!他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好蠻橫的氣焰,這些可惡的韃子!而眼前這些人,竟然如此孱頭,被他一嚇,即時就像丟了魂似的!這副樣子,還起什麼義,打什麼仗!”這麼想著,黃宗羲的胸膛就止不住猛烈起伏,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急促。突然,他把茶碗往身旁的桌子“砰”地一放,聲色俱厲地呵斥說: “混賬!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啊!不就是韃子手有刀,要逼我們剃頭麼!難道就值得怕成這樣了!須知這兒是餘姚,不是杭城!韃子要剃我們的頭,我們就乖乖給他剃麼?我們如今手中也拿著刀,就不會先把他們的狗頭剃下來麼?啊!” “說得好!”身材魁梧的漢子把醋缽大小的拳頭使勁一揮,大吼說,“他狗雜種敢要老子剃髮,老子就先把他的頭給剃下來!” “哼,還有他那對豬蹄子,也要割下來餵狗!”一直沒有作聲的黃安也跳起來,惡狠狠地從旁幫腔。 人們起初還在發呆,聽他們這麼一叫罵,才紛紛動彈著身子,回過神來,並且顯然醒悟到:那場可怕的災難既然已經逼到眼前,如果想避免,唯一的辦法只有拿起手中的刀槍,與征服者拼命。而眼前這場起義,就是一個最現成的機會。於是,他們的表情開始改變。一股重新迸發的仇恨和憤怒像無形的波浪,在全場迅速擴展開來,洶湧起來。 “娘希匹,這狗韃子占我地方,殺我人民不算,還要逼我們剃什麼鳥頭,老子非同他拼到底不可!”有人直著脖子大叫。 “這頭一剃,我們還成什麼樣子?” “兩隻豬蹄子,再加一條驢子尾巴,豈不也同他們一樣,成了畜生!” “對,對!這頭絕不能剃,死也不能剃!” 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大聲議論著,不停地吼叫著。忽然,那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大叫一聲:“你們都給我讓開!”說著,“嗖”地從腰間拔出鋼刀,等錯愕的人們向兩旁退去,他就使足全力,直砍下去,“咔嚓”一聲,把身旁那張桌子的一角,當場剁了下來。 “哎喲,你、你這是……”兵站的老頭兒吃了一驚,心疼地說。 那漢子卻毫不理會,徑自轉過身,舉起鋼刀,環視著四周,惡狠狠地大叫說:“眾人都聽好了,我茅瀚有言在先,我們這頭頭髮,這身衣裳,可是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是萬萬改變不得的!若然改變了,就是叛祖滅宗,必遭天誅地滅!如今韃子想逼我們背叛祖宗,我們唯有同他拼了!今後若有哪個昧心的軟骨頭、鼻涕蟲,敢背叛祖宗,向狗韃子學樣,那就莫怪我茅瀚無情,眼前這張桌子,就是他的榜樣!” “這位茅大哥說得好!”那個矮小結實的儒生把拳頭一揮,首先響應,“我汪涵雖然不才,但卻知天地間第一逃不過的,便是忠孝二字!我汪某生為大明人,死也要做大明鬼。絕不向韃子低頭,絕不做辱沒祖宗的事!” “是呀,絕不做辱沒祖宗的事!絕不做辱沒祖宗的事!絕不做辱沒祖宗的事!”狂怒的人們一齊放開喉嚨,使出全身的力氣吼叫起來。這一聲高似一聲的吶喊沿著河道遠遠傳送開去,在聳出於兩岸的城牆之間來回翻滾著、激盪著,有好一陣子,聽上去,就像奔湧著一股經久不息的怒濤…… “哼,剃髮改裝!竟敢要我們剃髮改裝!”當領著弟弟和黃安從人叢中走出來的時候,黃宗羲一邊聽著身後傳來的鬧哄哄聲響,一邊餘恨未消地想,“真虧他們想得出!須知再怎麼著,我們也是上國臣民,不是他們虎狼禽獸!竟然要我們變成他們那個樣子,哼,真是狂悖得可惡!既然到了這一步,確實唯有一死相拼……只是,話又說回來,將來的朝政如果沒有一個新格局,拼得過韃子麼?拼得過麼?” 這麼暗自思忖著,黃宗羲就不由得沉吟起來,並且重新感到了一種猶豫,一種選擇的為難。這時候,那兩位漢子——汪涵和茅瀚從後面趕上來,著實說了好些感慕的話,但黃宗羲已經無心周旋,只問明對方的住處,約定前去拜訪,便領著弟弟和黃安,繼續往城裡走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