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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驚聞噩耗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178 2018-03-19
“……想不到餘姚今番起義,還是老師促成的!哎,要早知道是這樣,再怎麼著,我也必定會盡快趕到縣城來瞧瞧,不至於拖到今日!”黃宗羲一邊加快腳步向城外走去,一邊心忙意亂地想,“只是,又過了這些天,不知老師的情形怎樣了?據孫碩膚說,他後來又依然不肯進食。那麼,與上一次我見到他時相比,想必更要虛弱了。不過,既然眼下熊雨殷已經如約起義,而且聽說紹興也舉兵響應了,那麼老師想必也會回心轉意,重新進食吧?無疑,經歷了半個來月的折騰,元氣固然免不了大受損傷,但大約還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如今,怕就怕老師年事已高,萬一……哎,上蒼保佑,千萬別要有什麼不測才好!” 心中這麼叨唸著,等來到碼頭,他就當即決定:由黃宗會負責回村去向母親和父老們報告縣城的情形,他自己則帶著黃安登上了一隻烏篷船,立即啟程,趕往紹興去。

餘姚雖說是紹興府的屬縣,但距離府城也還有百餘里的水程。黃宗羲自然十分焦急。有好一陣子,他坐在船頭,儘自睜大眼睛,不斷向著日落的方向眺望,並且一再催促船家使勁搖櫓。無奈時日已晚,船經上虞縣城時已是初更時分,只得就近胡亂泊了,翌晨再行趕路。結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烏篷船才抵達紹興府城外。 作為浙東地區的大府,紹興城正坐落於兩個縣份之間。西城,屬於山陰縣;東城,屬於會稽縣。劉宗周的府第,就在城東北的蕺山腳下。不過,自從紹興通判張愫跟著杭州的潞王向清軍遞了降表,並被任命為知府之後,劉宗周為著表示絕不做“韃子”的順民,早在大半個月前就拜辭了祖廟,搬到東郊外的水心庵去居住。因此,這一次黃宗羲本來也打算先不進城,但是臨時被黃安提醒:如今紹興也已經起義,老師會不會又搬回城裡去?於是,當船抵東門外碼頭時,主僕二人便決定先上城門去打聽一下。

紹興的城門自然要比餘姚的城門高得多。而且因為已經扯起義旗,門前的防衛也頗為森嚴。與餘姚一樣,城門邊上也立了一個兵站。不過,也許因為交通要道是在城南,所以這裡的熱鬧程度卻遠不如餘姚。黃宗羲主僕二人迎著西墜的夕陽,來到城門口,向把門的軍士說明身份和來意之後,一個門監模樣的瘦臉漢子走了過來,把他們上下打量了一下,說: “劉總憲麼,嗯,已經遷回城裡了。” 主僕二人對望了一眼,嘴上不說,心中都在想:幸虧多了這一問,要不可就要走上許多冤枉路了!於是謝過門監,打算轉身進城。誰知卻被叫住了。 “看樣子,先生像是尚未得知,”那門監皺起眉頭,表情變得十分沉重,“總憲大人——已於本月初八日殉國了!”

也許他說這話時聲調低沉,起初,黃宗羲還聽不大明白。然後,他全身突然猛烈一震,失態地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袖:“你說什麼?老師、老師他……” 那門監緊抿著嘴唇,無言地點一點頭。 黃宗羲“啊”的一聲,身不由己倒退了兩步,像遭了晴天霹靂似的一下子呆住了。但是,只一會兒,他又猛地回過神來。 “你胡說!這不是真的!不是!”他啞著嗓子說,恐懼地瞪著對方;與此同時,感到有一個無形的、可怕的東西,正在慢慢地膨脹,把他的腦子擠迫得彷彿要炸裂似的,只覺得眼前發黑,太陽穴也轟轟作響。 “不,這不是真的!你們說,快說啊!”他憤怒地、厲聲地質問,為的是擺脫那種橫暴的、可怕的壓迫。 然而,除了陰鬱的沉默之外,沒有人接腔。

像被無情地掐住脖子似的,黃宗羲再度呆住了。 “啊,怎、怎麼會這樣子?怎麼會!”他茫然地、遲鈍地想。現在,他只覺得腦子裡被炸開了一個大洞,變得一片混沌,又一片空白。雖然模模糊糊覺得一些人開始圍攏來,並且七嘴八舌地說話,但是他卻根本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啊,不!我得馬上到老師那裡去,是的,到他那裡去!”這麼想著,他就慌忙轉過身,也忘記了還可以繼續坐船前往,徑自邁開大步,朝劉宗周府第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紹興府地處水鄉,城內河道縱橫,橋樑眾多。黃宗羲失魂落魄地時而沿著河東、時而沿著河西走著。他走得那樣匆忙,那樣慌亂,以至不止一次地碰在迎面而來的路人身上,但他卻一點也沒有覺察。直到走出了好遠一段路,眼前的街道變得愈來愈熟悉,身上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濕透之後,他才漸漸清醒過來。

對於眼前這個噩耗的真實性,黃宗羲已經不再懷疑。而且,經歷了這些日子,他如今對於老師毅然絕食,打算一死以殉的心情,毋寧說還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不錯,老師不僅是久食明朝俸祿的高官,有責任盡忠保節,而且他還是一代大儒,一貫把堅守和維護聖人傳下來的“道”,使之發揚光大視為自己的天職,並且為此傾注了畢生的心血。可以說,在老師看來,這就是他的性命,是他活在這個世上的最大目的!但是,清兵的南下,卻徹底打碎了這一切。這些來自關外的夷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荒原上,居無定所,不事耕種,只會放羊牧馬,向來崇尚的是好勇鬥狠,殺戮攻伐,根本不知道文明教化為何物。一旦由他們做了主子,中國將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野蠻世界,確實可想而知。與其眼睜睜看著被自己視為比性命還寶貴的東西毀於一旦,確實不如兩眼一閉,以逃避那無法忍受的痛苦!其實,不要說老師,就是自己,如果那一天當真要到來,也是會一死以殉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總算已經起義了!而且,由於韃子強迫人們剃髮,勢必會激起更大的反抗。只要我們華夏民眾同心戮力,人人拿起刀槍同韃子拼命,未必就不能殺出一條生路來!怎麼老師連這麼幾天都等不及呢?為什麼他非得這麼快就去了?”黃宗羲驚痛之餘,在心裡反复地、不解地問,愈問,愈覺得冤苦和慘傷。

現在,他已經從那道走熟了的里弄中通過,來到一個臨河的場子跟前。當他習慣地朝劉宗周的府第走去時,忽然又站住了。他發現,映入眼簾的那座略顯老舊、他已經來過不知多少次的府第,此刻竟變得如此異樣和陌生——一對告示喪事的藍字燈籠,懸掛在門樓下;兩扇黑漆獸面銜環大門,則被糊上了白紙,上面寫著“禮門”兩個空心大字。大約弔唁的日子已過,夕陽映照的石階前冷清清的,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根靈幡在晚風中來回晃動著。 黃宗羲睜大眼睛望著,一顆心頓時又抽緊了。 “啊,老師!老師!”他從心底里發出刺痛的、悲愴的呼喚,同時覺得血液直衝腦門。突然,像受到一股無形推力似的,他跳起來,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去。他奔跑得那樣匆遽、慌忙,以至分明有人迎著他招呼,腳下還絆了一下,幾乎跌倒,他都全不理會。直到越過門廳、轎廳,穿過天井,來到劉宗周的靈堂前,他才猛然停了下來。

這是平日用來接待賓客的那間正堂。眼下,它已經完全變了樣:那些方幾和扶手椅之類的家具陳設固然全都被暫時搬走,而且整個大堂都被一片素白圍裹起來——白色的孝簾,白色的靈幡,白色的蠟燭,再加上守孝者身上的白衣白褲,以及頭上纏著的白布,使整個廳堂乃至大宅,都呈現出一派莊嚴而又哀傷的氣氛。由於天氣炎熱,劉宗周去世後第三天就“擇單”入殮。如今,盛放遺體的那副楠木棺材,就停放在正當中的八仙桌前;桌上擺著幾色“供飯”,後面的長几上,立著一個牌位,上面用工楷書寫著“顯考大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公諱宗周之位”的字樣。一盞“明燈”,在棺材下面發出熒熒的幽光…… 黃宗羲目不轉睛地瞧著,熱淚不由自主地湧上了眼眶,只是用了極大的忍耐力,才沒有讓它流下來。

“親家翁……”一聲關切的呼喚從身後響起。 黃宗羲回顧了一下,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老師的長子劉汋已經來到身後,旁邊還跟著從外面尾隨而至的黃安和一些其他人。 “哎,大爺,還不曾備得白布呢,要不要……”黃安急巴巴地問,大約生怕主人就這樣行禮,有失禮數。 黃宗羲沒有搭理。過了半晌,他才強忍著悲痛,啞著嗓子問: “老師去世——兄等為何不通知弟?” “哦,家大人是初八辭世的,已經著人四出報喪。想是親家翁這幾日正在路途中,沒能遇上。”劉汋哭喪著臉回答。 這麼解釋自然也有道理。不過,就黃宗羲來說,他唯一衷心敬愛、暗地裡視之為慈父的老師,竟這麼絕食而死,卻使他震驚痛惜之餘,多少認為家人們,包括剛剛聞聲趕來的陳剛和王毓芝這些女婿兼弟子,並沒有盡到勸說和挽留之責。 “否則,又何至於此!”他悲傷地、不勝怨恨地想。

“那麼,”他悻悻然問,“老師是怎樣落到這一步的?” “落到這一步?兄是說——”大約他的目光落到了大女婿王毓芝那張瘦臉上,所以後者眨眨眼睛,遲疑地問。 “我是說,讓他活活餓死,也沒人理會!” 王毓芝微微一怔,對這種語氣分明感覺到意外。但也只是一忽兒,他的臉色就平和下來,解釋說:“自從潞王不聽諫阻,向建虜投降之後,老師殉國之意便決。他自臨終前二十日便粒米不進,七日後更滴水不飲。從杭州歸來途中,他還曾自沉於西洋港,幸被船家救起。彌留之際,他身子雖然已經十分衰弱,但神氣甚為平靜,說是終得歸所,可以見先帝於地下而無愧了!” 站在旁邊的二女婿陳剛,大約看見黃宗羲低著頭不作聲,也嘆了一口氣,插進來說:“本來,老師若是不死,留下來未必沒有可為。當初也不是全無挽回餘地,只是王玄趾在杭城柳橋自沉之前,曾上書請老師自裁,並有'無為王炎午所吊'的話,老師之意便不可挽回了。”

王玄趾,就是王毓芝的弟弟王毓蓍。此人雖然也同哥哥一道,拜劉宗周為師,但是平日卻放蕩不羈,縱情聲色,素來為同學們所側目非議;關於他首先從容赴死一事,黃宗羲也已經聽說,並於意外之餘,深感痛惜。不過,唯其如此,卻更激起他對其餘那些既不能像王毓蓍那樣去死,又眼睜睜地任憑老師絕食死去的同窗們的不滿。 “王玄趾又怎麼樣!”他驀地抬起頭,憤憤地說,“王玄趾再大不了也就是一個人,可其他的人呢,不是比他多得多麼?莫非就當真沒有說服老師的辦法?還不如一個王玄趾!” 這樣的質問未免太過凌厲,而且有把責任加在對方頭上的意思。因此劉汋和陳剛固然為之愕然;至於王毓芝,則已經豎起粗短的眉毛。 “太衝!”他憤憤地說,“老師是眾人的,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才懂得傷痛,別人全不傷痛!這二十日我們在老師跟前是怎麼過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想了多少辦法,又是怎麼苦苦哀求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停了停,似乎是等待回答,但也許只是為著壓抑內心的氣憤。終於,他把手一擺,冷笑著說:“要是兄還不知道,那就先打聽清楚,再來指責不遲。” 在對方反駁的這一陣子,黃宗羲一直低著頭,緊皺著眉毛不說話,一張小臉卻愈來愈憋得通紅。突然,他抬起頭,使勁地擦了一把湧出眼眶的淚水,吵架似的大聲說:“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師不在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本來還想說下去,可是不知怎麼一來,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他想站穩身子,可是兩條腿也忽然變得軟軟的,全無力氣。終於,他一下子跪倒在靈牌前,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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