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83章 刑訊逼供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5382 2018-03-19
阮大鋮之所以不等散席就匆匆辭出,是因為得到報告:在兵部衙門的柱子上,被人貼出了一副“惡毒”地辱罵他的對聯。手下的官員不敢隨便撕毀,眼下只是將對聯臨時封住,等候他回去處置。阮大鋮一聽,當真是又吃驚又光火,因為他萬萬沒想到,在他已經躋身高位、權傾朝野的今天,竟然還有人敢如此大膽,公然來捋他的“虎鬚”!不過,他隨即就想到,這種事不遲不早,出現在他正打算深究窮追假太子案的當口,分明是那些隱藏的同案者不甘束手待斃,試圖挑起更大的事端,把局面攪亂。 “哼,憑著這點子舞文弄墨的屁大本事,以為就能把我老阮嚇倒,真是白日做夢!”他冷笑地想。話雖是這麼說,心中到底有點不踏實,自然也不便向錢謙益當面說明,於是他只得中斷宴飲,趕回去看個究竟。

現在,他已經來到兵部衙門。阮大鋮一下轎子,就直奔大門。果然,在靠西邊的兩根立柱上,並排糊著兩張長條形的紅紙,從一丈多高的地方,一直封到柱礎。幾名神色緊張的衙役,正如臨大敵地守在旁邊,紅紙底下,大約就是那副可惡的對聯了。 “嗯,上面寫的什麼?”阮大鋮一邊走向柱子,一邊氣哼哼地問。 聞聲趕出來的門官畏縮了一下:“卑職不、不敢說。” “揭開來!” “是!” 門官答應著,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指揮衙役,把外面那層紅紙揭下來。這一下,阮大鋮看清了,原來是一副白紙對聯,上面用濃墨赫然寫著兩行斗大的字: 當聯語映入眼中的最初一刻,阮大鋮還感到有點迷惑,因為從字面看,上聯似乎是罵的“流寇”——闖王李自成,下聯則是以南宋時金國元帥兀術領兵南侵,來比喻清兵的南下,與阮大鋮本人並無關涉。不過,再一琢磨,他就醒悟了:這其實是一副拆字聯——“闖賊無門”,剩下便是個“馬”字;“元兇有耳”,則分明是一個“阮”字。鋒芒所指,正是馬士英和他阮大鋮!本來,在看到聯語之前,阮大鋮還能保持鎮定,然而此刻,卻像給人狠狠唾了一口唾沫似的,心中那股無名怒火,扑騰騰地直躥上來,把他的腦子沖得轟轟作響,並且從眼耳口鼻一齊往外冒。

“啊,撕掉,馬上給我撕掉!”他揮舞起兩隻拳頭,可怕地咆哮起來。 在旁邊提心吊膽地伺候著的門官渾身一抖,連忙答應一聲,同衙役們一道,七手八腳地用刀削,用槍撩,轉眼之間,就把那副對聯撕個粉碎精光。 “你們一個個全是飯桶!”阮大鋮怒氣不息,惡狠狠地環顧著垂手待命的衙役們,破口大罵,“都該捆起來送到應天府去打三百板子!” 然而,罵歸罵,當想到對頭們竟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如此顯眼的一副對子貼到自己的大門上而不被發覺,他心裡又不禁有點發毛。 “嗯,萬一他們要來取我的腦袋,豈非也一樣容易?”這麼一想,阮大鋮的罵聲頓時低了下去。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的屋頂、簷下打量,恐怕那個作案的歹徒還沒有離去,正躲在暗處伺機行刺。

“大老爺……”一個畏怯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阮大鋮猛一回頭,發現門官已經走回來,正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阮大鋮沒有搭腔,但也沒有走開。看見這種樣子,門官趕緊禀告說: “馬、馬閣老的家人剛來,說有事求、求見老爺。” “嗯,人呢?”這一下子,阮大鋮倒認了真。 “小人叩見老爺,我家老爺請阮老爺即刻過去。”一個伶俐的嗓門在身後答應說。 阮大鋮旋過身去,這才發現馬士英的親隨馬六兒就站在身後。 “哦,”阮大鋮點點頭,隨即又問,“你可知道,讓我過去有何事體?” 馬六兒望了門官一眼,搖搖頭。等阮大鋮揮退後者,他才壓低聲音說:“好教老爺知道,我家的大門也給人貼了一副對子哩!” “噢?上面寫的什麼?”吃了一驚的阮大鋮連忙追問。

“這——小人可不敢說!” “但說無妨!” 馬六兒畢竟是主人的貼身家奴,膽子也大一些。他遲疑了一下,說:“那麼,老爺聽了可別生氣——那對子寫的是:兩朝丞相,此牛彼馬,同為畜道;二黨元魁,出劉入阮,豈是仙踪。” 阮大鋮眨眨眼睛。上聯中的這個“牛”,分明是指的李自成大順朝的丞相牛金星;而下聯的這個“劉”,則是指東林黨領袖、去年十月被馬士英排斥出朝廷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宗周。不過,那副對聯公然把馬士英罵作“畜生”,可是比自己門上這一副更加兇惡狠辣。 “噢,原來馬瑤草並不比我便宜,也給結結實實地'孝敬'了一副!”阮大鋮這麼一想,反而鎮定了:“好嘛,前些日子我就說要藉大悲那禿驢的案子,來個一網打盡。偏生馬老頭兒推三阻四地不答應,如今人家可是把口痰唾到臉上來了,看你還能裝什麼笑面菩薩!”由於想到出了眼下這種事,倒可以成為實行大規模報復的有力藉口,阮大鋮不禁拈著大鬍子,打心裡“嘿嘿”地發出獰笑。他朝馬六兒一揮手,說:

“好,這就上你家老爺府上去!” 從兵部衙門到西華門並不遠,小半天之後,阮大鋮已經來到蹲著兩隻石獅子的馬士英府邸前。他發現大門外的立柱旁,幾個僕人還提著水桶,舉著竹帚,在忙著洗刷那副對子留下的痕跡。阮大鋮也不理會,由馬六兒引路,穿廊過戶地徑直往西偏院走去。 自從得知太子要來南京之後,馬士英便謊稱有病,向皇帝告了假,一直躲在家中“休養”。這也是他同阮大鋮等一夥心腹密商之後,所採取的一種應付策略。因為他們估計“太子”一到,朝廷照例必須審查其身份的真偽,馬士英作為首輔,到時就免不了會被指定主持這件工作。雖然出於切身利害的打算,他們一夥早就心照不宣地達成默契:絕不容許在這個時候再冒出個什麼“太子”,來危及乃至改變目前朝廷的已成格局。不過,事態的發展有時又不是他們絕對控制得了的。萬一真太子的身份被最終證實,那麼作為會審主持人的馬士英,就會因持否定態度而陷於被動,鬧不好還會受到追究,乃至塌台。因此,為保險計,馬士英決定自稱有病,退居幕後,把主持審查的差事推給次輔王鐸;而由阮大鋮同已經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御史張孫振三個死黨從中把持,將審理的動向隨時向他密報。這麼辦,能證明太子是假的固然最好,萬一失敗,馬士英也沒有責任。而只要保住馬士英,朝廷就依舊是他們的天下。從目前的情形看,事態的發展對他們是頗為有利的。雖然存在著不少互相矛盾的疑點,還不能確認太子是假冒,但至少也證明不了是真的。只要做到這一點,對他們來說,也就夠了。按照阮大鋮的計劃,下一步就該追出有牽連的幕後人物。如今,又發生了對聯的事件,正好全都煮到一鍋裡去!所以,當阮大鋮興沖沖地登上馬士英的藏書樓,跨進起居室裡,發現裡面除了主人之外,李沾和張孫振兩位也意外地在場,他的心情甚至變得更加迫不及待了。

“哎,瑤老,學生因偶有應酬,竟至來遲,尚祈恕罪!”他拱著手說,不待回答,便轉身對李、張二人,隨口招呼說:“二位老兄也在這裡,巧極,巧極!”說著,又回過身來,急匆匆地問: “瑤老今日見召,不知有何見教?” 在阮大鋮復出受阻,鬱鬱不得志的那幾個月裡,每一次上馬士英家來,他都是縮頭縮腦,小心謹慎,口口聲聲稱老朋友為“老師相”,而自稱“門生”。但是自從當上了兵部尚書之後,漸漸故態復萌,把態度、稱呼又全部改過來不算,還有意無意地賣弄起手段。譬如幾個月前,由於徐石麒自請去職,吏部尚書一時出缺,馬士英本來打算起用錢謙益的門生——性情隨和的張國維,但阮大鋮卻主張任命他的逆案舊友張捷。馬士英還躊躇未決,忽然聖旨傳出:張捷出任吏部尚書。使馬士英大吃一驚。從那以後,雖然出於利害關係,許多事情他仍舊離不開阮大鋮,但相處之際,便往往故意不那麼給對方面子。現在,看見阮大鋮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馬士英只擺一擺手,不冷不熱地說:

“嗯,坐下談!” 阮大鋮眨眨眼睛,只好坐到椅子上,但是卻有點不甘心。等僕人奉上茶來,他一邊接過,一邊說:“瑤老,非是弟著急,皆因目下城中之姦宄刁民,借假太子一案,欲謀不軌,甚是猖獗,竟將辱罵瑤老與小弟之語,公然榜書於府門,實在……” “嗯,眼下先不談那個!”馬士英做了個淡然的手勢,把他的半截話堵了回去,然後轉向李沾和張孫振,問:“二位今日奉旨再訊假太子王之明,不知結果如何?” 自從“太子”來到南京之後,已經一共會審過三次。這第三次會審安排在大理寺內部進行,是今天上午的事。馬士英大約還未了解到具體情形,所以有此一問。 “這個,學生正欲禀知老師相,”作為主審人的李沾拱著手回答說,“今日奉旨會審,三法司、錦衣衛及眾御史均到堂,學生及張大人即以'閩、楚'之語窮究之。唯是王之明、高夢箕及穆虎均甚刁頑,抵死不供。穆虎且謂該家書系奉高成之命,帶交其叔高夢箕,並不知書中所寫何字。高夢箕則謂因穆虎甫抵京,即被執,實未見家書,故亦不解所云'閩、楚'為何意。因此只得暫且罷審,意欲待高成逮至,再行勘問。”

“李總憲今日已是把三人都動了刑—— “哼,二位的膽子也忒小些,若是讓弟去審,莫道是他呼叫先帝,便是呼叫太祖皇帝,也休想弟會放了他!”在一旁聽著的阮大鋮,忍不住氣哼哼地插嘴說。 “不!”馬士英搖搖頭,斷然說。隨即站起來,捋著山羊鬍子,在室內走了幾步,旋又站住,把臉朝著正疑惑地望著他的三個同黨:“既然他們堅不肯承,那就不必再問了!” 停了停,看見同黨們愕然的樣子,他又補充說:“此案之所以一審再審,無非因其關乎先帝血胤之絕續、今上名位之安危,事屬重大,不得不爾。如今既已勘明太子為假冒,便應及早了結。再拖下去,反會徒滋紛擾,授人以柄,著實不宜!” 聽他說得如此堅決,李沾和張孫振倒還沒有什麼表示,阮大鋮卻氣急起來。因為他看得很清楚,儘管馬士英對東林、復社並沒有什麼好感,但與自己畢竟不同。馬士英沒有吃過自己那樣多的苦頭,因此復仇之心自然就不那麼迫切。更何況馬老頭兒目前已經大權在握,富貴已極,可謂志得意滿,也不希望自找麻煩。事實上,目前史可法、左良玉和駐紮在福建的總兵官鄭芝龍都擁兵在外,對東林、復社之徒如果搞得太過分,難免會招致他們的反對和乾預,這無疑是馬士英所不願意的。所以,阮大鋮才另謀變計,試圖利用馬士英對太子出現的恐慌心理,說服老頭兒對政敵們痛下殺手。本來,馬士英也已經同意,誰知才過了幾天工夫,老頭兒又打起退堂鼓。這就難怪阮大鋮既吃驚又著急了。

“啊,瑤老,那太子系王之明假冒,已經具供在案,朝野皆知,又何懼乎授人以柄?”他睜大了眼睛問。 馬士英看了他一眼,一聲不響地走向書案,拿起一疊手折,往阮大鋮臉前一送:“朝野皆知?哼,你來看吧!” 阮大鋮疑疑惑惑地接過,很快地翻看了一下,發現是幾份上疏的抄本,其中不僅有與左良玉關係密切的川湖總督何騰蛟、江湖總督袁繼咸和左良玉本人的,甚至還有江北四鎮中的靖南侯黃得功、廣昌伯劉良佐的奏疏,內容全是為假太子辯護的。阮大鋮不由得著忙起來。他先拿起黃得功的疏文,看見上面寫著: 阮大鋮看了,不禁又驚又氣。這時,李沾和張孫振也有點坐不住,從旁邊伸過頭來。阮大鋮便把這份疏文遞給他們,再看左良玉的: 至於何騰蛟與袁繼咸,則分析得更具體。何騰蛟在疏中說:

袁繼咸則說: 阮大鋮越往下看,心中的怒火就越往上冒。本來,他已經坐了下去,這時又猛地跳起來,揮著拳頭吼叫: “哼,這些人遠在湖廣、江北,並未見到太子,便一口咬定是真,是何道理?分明是先有勾連,圖謀篡位無疑!穆虎那封信,非窮究到底不可!” 李沾也表示懷疑:“假太子到京至今,不過二十日,二審距今,更只十日,何以左良玉等輩在武昌便已知聞?” “他在京中安著坐探呢!”張孫振在旁邊冷笑說,“往日京中那個講史的柳麻子,失踪已有兩三年,聞得到了武昌,做了左良玉的幕客,深得老左寵信。本月初他忽然又回到京里來,日日四出訪友,出入於官員之宅。他本有名聲,又是從左營來,人人都奉承他。審假太子的消息,必定是這麻子派人報給武昌的!依學生之見,說不定穆虎投書之事,便與他有牽連。若要窮究,竟該連他一併拿了,必得其實!” 馬士英“哼”了一聲:“窮究自然不難。唯是他便真個供出,又如何?莫非諸公敢上武昌去,把左良玉捉拿歸案不成?若不敢去,便是有法不行,豈非自曝朝廷懦弱無能?” 馬士英這種分析,確實是說中了關鍵。左良玉一向擁兵自重,不把朝廷的號令放在眼裡。即便是嚴刻剛暴的崇禎皇帝,生前對他也不得不加以容忍,眼下就更別說了。所以,其餘三個人聽了,一時都啞口無言。 “那麼,你堂堂瑤老,莫非就甘心受制於這等目無朝廷的強徒了麼!”半晌,感到絕望的阮大鋮咬牙切齒地問。 “不!”馬士英挺起胸,一邊倨傲地走來走去,一邊說,“對付這等愚妄武夫,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哦?”三個同黨不約而同地來了精神。 “對付左良玉,我已定下三條計策在此。一、裁其糧餉,以搖動其軍心;二、命黃得功移師板子磯,以防其東下;三、優禮柳麻子,以羈縻其志。待其反又不敢,守又不能,軍心離散,自行瓦解,然後遣一使臣,誘之入朝。彼一旦入我掌握,到那時——哼哼!” 看見馬士英強橫而又自信的樣子,三個同黨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 “要是左良玉走投無路,當真舉兵東下呢?”李沾忍不住問,“黃得功數万之兵,能擋得住他麼?” “要是黃得功擋不住,就將四鎮之兵全調過去!我就不信姓左的真有多大的能耐!” “把四鎮調過去?那麼倘若北兵乘勢南下,卻怎生區處?” 馬士英的目光在白眉毛下閃爍了一下。顯然,他事先並沒有深入去考慮事情的後果。他的那三條策略,多半是建立在認定左良玉不敢造反的估計之上的。所以李、張二人的連續詰問,把他弄得頗為困窘,也頗為惱火。以至有片刻工夫,他緊閉著嘴巴,使嘴角上那兩道剛愎的皺紋顯得更深。隨後,他突然把脖子一挺,暴躁地吼叫道: “怕什麼!北兵要來就來!我江南寧可亡於清,也決不亡於左!” 這石破天驚的聲言是如此駭人,三個同黨呆若木雞似的望著這位當朝首輔,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①夾棍、板、拶(zan):均為古代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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