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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左鎮興兵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5303 2018-03-19
左良玉等人為太子辯護的奏疏,無疑使馬士英及其黨羽感到既恐慌又惱火。但是,對留守南京的複社社友們來說,卻猶如苦旱焦渴之際,聽到了預兆風雨來臨的雷聲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和快慰。雖然由於路途遙遠,他們還沒有接到分赴武昌、廈門的沈士柱、左國棅和余懷、梅朗中等人的來信,但吳應箕、黃宗羲和顧杲經過商量,仍舊決定,立即在南京城裡加以響應。所以,這些天他們一方面四出遊說,舉出種種疑點來反駁馬、阮等人宣稱太子是假冒的說法;另一方面,則擬出一批聲討、抨擊馬、阮等人弄權禍國的詩文,抄成無頭揭帖,派人到城中到處張貼。事實上,自從吳應箕請來了身懷絕技的江湖朋友幫忙,把聲討的對聯公然貼到了阮大鋮和馬士英的大門上之後,在南京城中已經激起了很大的反響。不少人拍手稱快之餘,紛紛自動起而仿效。所以從三月二十日到月底,不到十天工夫,城中就到處流傳著詩歌、對聯和民謠。有一首民謠唱道:

這是分別譏刺誠意伯劉孔昭、得寵太監張執中、田成,以及馬士英的。 為“假太子”申辯鳴冤的詩歌也被公然貼到了皇城的城牆上—— 至於對馬士英和阮大鋮的攻擊,則變得更加公開而激烈,除了繼續把馬士英比作李自成的丞相牛金星之外,還把阮大鋮比作已經投降清朝的閹黨餘孽馮銓—— 這種內外呼應的抨擊浪潮,看來還真的頗為見效。朝廷中,對於太子一案的審理,實際上已經停頓下來;一度氣勢洶洶要追究主使者的威脅,也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不僅如此,就連周鑣、雷祚二人,雖然仍舊關著,但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聞不問,甚至傳說有可能會被釋放。正是政局的這種轉機,使黃宗羲於欣喜之餘,終於改變初衷,決定騰出時間,認真料理一下弟弟應徵候選的事情。

說起黃宗會上南京來,已經足有三個多月,當初由於他不聽勸阻,硬是前來應徵求官,使心情本來就極其惡劣的黃宗羲十分惱火。迫於母親之命,黃宗羲不好立即把弟弟打發回去,但實際上卻很不起勁。三個月來,他只是在元旦期間借拜年的機會,領著黃宗會到幾位父執輩的家中轉了轉。自然,答應幫忙的熱心人不是沒有。不過,幾個月過去了,事情卻始終沒有下文。其間,黃宗會沒斷過叨咕和咕噥,但黃宗羲卻再也不肯帶他登門催問。有時黃宗會咕噥得多了,黃宗羲還發起脾氣,把弟弟好一頓呵斥。 這一次黃宗羲倒是認了真。因為一來,他的心情變好了。二來,兄弟倆一起住在米珠薪桂的南京城裡,開銷太大,時間一久,就有點支應不過來;如果能早早給弟弟覓個一官半職,也免得他老賴在京里不肯走。但是,當兄弟二人挨家挨戶地到許諾幫忙的人家去走了一圈之後,卻頗為失望。其中除了一兩家因主人外出,沒能見到外,其餘的不是感嘆世風敗壞,辦事很難,就是推說已經託人疏通,尚未有回音。甚至還有說許久不見他們兄弟上門,以為黃宗會已經得官而去,所以便沒有再去操辦。如此等等,弄得黃氏兄弟面面相覷,哭笑不得。這麼一來,反而激起了黃宗羲的執拗脾性。 “哼,原來全是些靠不住的說嘴郎中!既然如此,我偏要辦出個眉目來,給你們瞧一瞧!”他負氣地想。因此,當兄弟倆在一位戶科給事中的家里白坐了半天,掃興而出的時候,黃宗羲便毅然回過頭,對弟弟說:

“走,我們這就上禮部衙門,訪錢牧齋去!” “啊,兄是說,去訪錢、錢牧齋?”本來已經垂頭喪氣的黃宗會,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黃宗羲肯定地點點頭:“不錯,就是去訪他!” 黃宗會眨眨眼睛,顯然有點犯糊塗:以往他一再要求去見這位最有能力幫自己的忙、與亡父的交情也頗深的禮部尚書,大哥總是堅決反對,還聲色俱厲地訓斥自己,何以這會兒他又忽然改變了主意?不過,這本是求之而不得的事,黃宗會也不再多問,弟兄倆相跟著,匆匆趕往位於洪武門內的部院衙門去。 當他們來到禮部衙門,才發現錢謙益不在,說是被皇帝召進宮中議事去了。幸而他的兩個學生——顧苓和孫永祚都在。他們喜出望外地迎出來,把客人接進花廳裡用茶;又告訴黃氏兄弟,錢謙益進宮議事已有大半天,這會兒快要回來了,請客人一定留下等候。黃宗羲同顧、孫二人本是老相識,只是發生了三年前虎丘大會那場風波之後,彼此見面的機會才少了。不過,一旦面對面地坐下來之後,昔日的情誼便使他們很快無拘無束地交談起來。

“哎,太衝兄,”顧苓興沖沖地問,“前些日子,有人在阮鬍子和馬瑤草的大門上,各貼了一副對聯,這可是你們幹的?” “噢,兄憑什麼說是我們幹的?”黃宗羲謹慎地反問。 “猜呀!弟一聽這聯語,就猜著了!這留都之內,除了兄等,誰人能有此膽魄!罵得好,罵得痛快!這兩個老賊,就該有人去刮一刮他們的醜臉皮!”顧苓由衷地讚美著。 “不錯,”孫永祚也接了上來,“還有前日那首詩,更是沉痛迫烈,感人甚深!弟還記得——”於是他一字不差地把出現在皇城城牆上的、為“太子”鳴冤的那首詩背誦了一遍,然後說:“那等全無心肝,硬說太子是假的趨炎附勢之徒,讀了此詩,不知可也愧疚汗顏否?” “怎麼會愧疚汗顏?”顧苓鄙夷地撇撇嘴,“就說阮鬍子吧,前些日子他來赴宴,弟故意舉出他那篇《巡江陛辭疏》,挖苦他自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竟欲比擬諸葛武侯,可謂不知人間有羞恥事!誰知那鬍子聽了,不唯不覺,反而大言諸葛武侯亦不算什麼,真沒的生生讓弟氣破肚皮!”

孫永祚點點頭:“虧得柳夫人也不怕他著惱,當場指正他那本《燕子箋》的種種疵病,令他欲辯無詞,才折了他的驕矜之氣!” 顧、孫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只顧說得熱鬧,在一旁的黃宗羲已經不耐煩起來。他之所以終於改變初衷,決定上這兒來,除了想辦成弟弟的事外,還有很重要一個原因,就是元旦前夕,他在秦淮河亭裡躲避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雪,遇到了錢謙益的門生兼親家翁瞿式耜。瞿式耜是繼錢謙益之後,於八月被起用為應天府丞的。當黃宗羲遇見他時,瞿式耜已經改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正準備奉命去巡撫廣西。過去黃宗羲在常熟錢謙益家中讀書期間,與瞿式耜也常有來往,而且頗為投契。所以深談之下,瞿式耜便邀黃宗羲不如乾脆離開權奸當道的南京,隨他南下到廣西去。黃宗羲當時考慮到手頭的一攤子社務無人交託,加上營救週鑣的事一直未有眉目,所以謝絕了。不過,瞿式耜在談話中,還說到錢謙益並不像外間傳說的那樣糟糕,他之所以討好馬、阮等人,目的實在於為東林固守最後的一席之地,免得朝廷出了什麼危迫的事,東林方面連個通消息的人都沒有。因此,復社的士子不僅不該孤立攻擊錢謙益,相反應當在道義上給予必要的支援,使他在政敵環伺的險惡境地中能堅持下去。對於這一告誡,黃宗羲當時沒有吱聲,事後卻反复考慮了很久。也許是經歷了近一年來大悲大憤的連番挫折的緣故,黃宗羲也開始意識到,同陰險毒辣的對手較量,光憑血氣之勇是遠遠不夠的,真的還必須講究一下謀略,多安幾個心眼。譬如這一次,如果不是及早定策讓沈士柱、余懷等人分赴湖北和福建報信游說,只怕就不能如此有效地把馬、阮等人禁制住。同樣,對於錢謙益,如果他確實還沒有徹底倒向馬、阮一邊,似乎也不妨稍假辭色,加以籠絡……正是基於這種新的想法,今天,他才決定帶弟弟上錢謙益的家裡來,打算親眼觀察一下情形。只是,聽了顧、孫二人這一陣子的談話,黃宗羲心中頓時又生出一股反感。 “哼,原來錢牧齋把阮鬍子巴巴地請到家裡來,奉為上賓不算,還公然讓侍妾出席作陪!拍馬屁拍到這樣的地步,哪裡僅僅是虛與周旋,簡直連臉皮都不要了!”這樣一想,他就覺得頗為後悔。如果不是考慮到好不容易來了,總得把情形了解得更徹底一點,也許他就會拂袖而去。不過儘管如此,心中卻無法恢復平靜,止不住老是想著那件事,對於眼前的談話,也變得有點心不在焉。他只模模糊糊地聽見,主客間的話題已經改變了。黃宗會似乎向顧、孫二人談到了來南京的目的,訴了一通碰壁之苦,並請對方幫忙。顧、孫二人則滿口答應。這使黃宗會大為感激,連聲稱謝。 “不錯,我今天來,原來還打算替澤望辦成候選的事,”黃宗羲心想,“但是,待會兒如果證實錢牧齋已經一心投靠權奸閹黨,那麼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開這個口,也不會領這份情的!”他正想著,就听見一陣遲緩而微帶拖沓的腳步聲,從花廳外的石子路上一路響過來……

進來的是錢謙益。他大約已經得到黃宗羲兄弟來訪的報告,所以沒有回到書房,而是穿著朝服徑直走到花廳來。他沒有上前同黃氏兄弟相見,甚至沒有看客人,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異樣地睜得更大,黝黑的瘦臉也由於驚恐而有點變形,身子則在微微發抖。跨進門檻之後,他就呆呆地站住,用喃喃的卻相當清晰的聲音說: “出了大事了!左良玉——興兵作反了!” “老師說、說什麼?”在一片靜默中,響起了顧苓的嗓音。 “左良玉在武昌舉兵了,說是要'清君側'!還發了檄文,自稱奉太子密詔,指馬瑤草和阮圓海為奸臣,要入朝誅之。前鋒已抵九江。江督袁繼咸連疏告急,以兵少不敢堵截。今日皇上已經下旨,急召史道鄰督江北諸軍渡江入援,並飭令九卿六部十三道合疏聲討。如今外間傳言紛紛,人心惑亂,只怕會生大變!”

直到這時,顧、孫二人才聽明白了老師的話,頓時緊張起來,齊聲詢問: “啊,那、那可怎麼辦?” 錢謙益皺起眉毛,倒背著手,來回走了兩步,心煩意亂地說:“本來呢,左良玉的疏奏倒寫得明白,他此番興兵,意在清君側,並非真個作反。只是如今北兵勢如破竹,已陷潁川、太和,並自歸德兼程南下。歸德至象山八百里,無一兵防堵。揚、泗、邳、徐,勢如鼎沸。日前朝廷已命史道鄰馳扼徐、泗,若為防左之故,拔營而東,則徐、泗必不能守。徐、泗一失,北兵便可直趨揚州,南都岌岌可危了!” 停了停,他又搖一搖頭,說:“哎,左兵此來,實在不是時候!” “那麼,”顧苓眨眨眼睛,遲疑地說,“既然左良玉並非欲與今上為難,何不奏明皇上,令史道鄰仍堅守徐、泗,以防北兵?”

錢謙益搖搖頭,苦笑地說:“今日廷議時,姚思孝、喬可聘、成友謙幾個揚州籍官員,都以為左兵稍緩,而北兵甚急,懇請勿撤江北之兵。皇上當時也諭曰:'著劉良佐還兵,留江北防守。'唯是馬瑤草當廷戟指怒罵姚思孝等,說他們是東林,藉口防江,欲縱左兵入犯。並謂北兵至,猶可議款;若左良玉至,他與今上必死,而我輩俱得高官。因此誓不許遣劉良佐復歸江北。皇上見他如此,亦無可奈何!” 黃宗羲一直在旁邊聽著,沒有插話。聽說左良玉悍然起兵,他也感到極其意外和吃驚。因為按照他們原先的設想,只是要通過製造內外夾攻的強大輿論壓力,來迫使馬士英之流就範,而完全沒有想到過要真刀真槍地大打出手。尤其是,國勢發展到這一步,來自北方清軍的威脅實在不能無視。 “啊,像前幾天那樣子,不是很好麼?光憑那些個為太子爭辯的奏疏,就已經把馬、阮之流嚇住了。為什麼不等一等、瞧一瞧再說,為什麼這麼急於興兵?”有片刻工夫,黃宗羲憂心忡忡地想。不過,當錢謙益接著說到:馬士英在朝堂之上,竟悍然聲稱“寧可讓清兵南下,也決不讓左良玉東進”時,黃宗羲像給烙鐵燙了一下似的,心中猛一抽搐,頓時憤怒起來。

“哼,不讓左良玉東進!說得輕巧,好像是他真有多大能耐似的!”他咬牙切齒地插口道,“還說寧可讓清兵南下,真是喪心病狂,於此為極!依我瞧,左良玉這次清君側,還真清得正是時候,若仍容此等權奸把持朝政,蒙蔽主上,殘害忠良,這江南半壁,遲早會被他拿去賣給建虜無疑!” 停了停,看見屋子裡的人們——包括錢謙益在內,全都默默無言,似乎並不那麼同意他的說法,他又半是爭辯,半是安撫地說: “左良玉的部眾良莠不齊,軍紀未盡如人意是不假。唯是左寧南為人心存忠義,能識大體。聽說前幾年他奉旨進駐武昌,途經皖城時,守將杜宏域亦曾頗以地方為慮,後來,憑著柳麻子一席話,他便慨然允諾杜宏域助他糾察。如今留都乃社稷重地,國家存亡所繫,左寧南又豈會不知?他自必能嚴束部眾,不准他們一如平日之散漫恣肆,可無疑也!”

說完,發現大家仍舊一聲不響,顧苓和孫永祚還互相交換著眼色,現出苦笑的神情,黃宗羲就焦躁起來。同時,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邁之氣。 “到時,”他激昂地說,“如若左寧南未能察此,或有疏於製御之處,晚生願孤身前往虎帳,犯威直諫,雖因此觸彼之怒,鋒刃加體,也在所不辭!” 這一次,錢謙益終於說話了: “賢侄之豪情膽氣,自是可嘉。”他微低著頭,慢吞吞地說,顯然是在斟酌字句,“矢忠報國之志,老夫也深知。唯是左寧南之部眾,大半本屬盜賊。此輩純由利合,亦以利驅,何曾有忠義之心,更遑論自律之意。以往左寧南每每姑息之,非不欲從嚴,實出於不得已。若謂賢侄到時親往諫說,便能令彼從善如流,只怕……” “為什麼不能!”黃宗羲反駁說,由於被自己剛才所閃現的設想所鼓舞,他甚至變得更加自信、興奮、躍躍欲試,並且開始歷歷在目地想像出,到了那種情勢和場合,自己將怎樣以遠遠超過柳敬亭的深刻、雄辯、無可辯駁的進言,使那位手握八十萬大軍、赫赫有名的統帥為之折服、感佩,終於像一位大智大勇的英雄豪傑所必然會做的那樣,慨然答允自己的請求。 “為什麼不能!”他傲慢地重複說,“左寧南並非懦夫、鄉愿,他忠肝義膽,連馬瑤草、阮圓海之輩,他都敢與之相抗,又豈會連約束部眾的膽魄都沒有?如今,就怕自許為聖人門下者,卻忘了立身之本,一心只想巴結阿附狗賊權奸,到頭來,連一介武夫都不如而已!” 說完,看見錢謙益皺著眉,一聲不響,他就拱一拱手,說聲“告辭!”,然後一拂袖子,大步向外走去。當不知所措的黃宗會呼喚著,慌裡慌張地趕上去時,他已經出了大門,走在排列著一對又一對石獅子的官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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