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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一字之師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816 2018-03-19
客人陰晴不定的臉色,使錢謙益愈加著急,他正打算把話題引開,忽然聽見柳如是在旁邊笑著說: “哎,二位兄台一個勁兒爭著誇圓老的文章,殊不知圓老的文章早已有口皆碑。倒是圓老的《燕子箋》,那才更是好得不得了。不過若論盡善盡美,則似乎尚有可斟酌之處呢!” 《燕子箋》乃是阮大鋮平生最得意的一個戲本。如果說,對於先前所說的那些奏疏,阮大鋮無疑也頗為自負的話,那麼《燕子箋》卻是他自以為足以睥睨今古的一大傑作,是他的命根子。現在柳如是竟指摘它尚未盡善盡美,這簡直無異於公然去捋對方的“虎鬚”!所以錢謙益和顧、孫二人聽了,都不由得大吃一驚,阮大鋮也陡然變了臉色。 “噢,原來嫂夫人意欲有以匡謬,倒要請教!”經過了半晌難堪的沉默,他終於啞著嗓子說。

“不敢!”柳如是舉起酒杯,微笑始終沒有從她的嘴角消失,“請圓老滿飲此杯,晚生再略陳淺見,如何?” 作為一名妾婦竟然對客人自稱“晚生”,這使錢謙益又是一怔。不過,隨後他就想到,柳如是素來就以鬚眉自視,當年初到常熟來求見自己,就曾裝扮成方巾儒服的文士。現在她故伎重演,顯然是試圖出奇制勝。不過,以阮大鋮的驕橫陰鷙,是否會賞識這一套?如果弄巧反拙,後果可能會更糟。然而,情勢卻不容他多想,阮大鋮已經開口了。 “哦,這倒不急。待兄台賜教之後,再共浮此大白不遲!”他說。聽口氣,倒像是多少緩和了下來,況且,反過來稱柳如是為“兄台”,也似乎承認了彼此平等論文的地位。不過,他堅持把飲酒放在聽完意見之後,又顯然暗藏著反擊的機鋒。

“好!”柳如是爽快地放下酒杯,“那麼晚生就大膽直陳,如有失敬不當之處,還望圓老海涵。晚生因深愛圓老的《燕子箋》,熟讀之餘,曾逐字逐句反复咀嚼吟詠,直覺如品瓊醪,如餐瑤屑,餘香滿口。雖欲改易一句,竟也為難。唯是《寫箋》一出,寫那酈小姐因裱畫人偶然差錯,得睹霍生所繪雲娘小像,情難自禁,題下《醉桃源》一詞。其中數字,晚生以為尚欠工穩。” “噢?” “譬如首二句:'風吹雨過百花殘,香閨春夢寒。'雖然雅麗有致,終覺平熟了些,不如改作'沒來由巧事相關',更能緊扣當前;'香閨'二字,亦不妨改作'瑣窗'較勝。又如第四句'丹青放眼看','放眼'二字,與閨中觀畫之情狀未諧,不若改作'誤認',更能道出顛倒之情。換頭二句:'揚翠袖,伴紅衫',略嫌太露,不似大家小姐口吻,若易作'綠雲鬢,茜紅衫',便有含而不露之致。晚生妄意如此,不知圓老以為如何?”

柳如是說完了,西廳裡一片寂靜。錢謙益——自然還有顧苓和孫永祚,都緊張地註視著屏風前那張食案;而坐在食案後面的阮大鋮則緊皺著掃帚眉,右手擱在胸前,慢慢地揉搓著那部有名的大鬍子,一言不發。緊張不安的場面持續了好一陣,阮大鋮忽然偏過臉,斜瞅著柳如是,問: “嗯,請兄台再說一遍!” 柳如是毫不猶豫地把剛才的見解又復述了一遍。 阮大鋮仰起臉,用手指在食案上輕輕敲擊著,按照柳如是修改後的字句,自言自語吟哦起來:
這麼反复地吟哦了幾遍之後,他那兩道掃帚眉漸漸鬆開了。一抹若有所悟的光亮,使他的臉變得開朗起來。終於,他把食案一拍,興奮地大聲說: “好,改得好,改得好!哈哈哈哈!” 一邊說,他一邊就站起來,交拱著雙手,朝柳如是深深一揖:“柳兄真乃學生一字之師,承教了!”然後,他也不待柳如是起身答禮,便回頭吩咐侍候在身邊的僕童:“快去,把禮物拿來!”

那僕童答應著,匆匆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把一個紅緞包袱小心翼翼地提了進來。這當兒,兩名丫環早就把一張小方桌擺到屋子當中,阮家的那個僕童先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等主人揮手示意,他就動手把它解開。周圍的人——自然也包括錢謙益在內,全都好奇地註視著,直到那塊覆蓋在上面的紅綢給揭掉,露出了禮物,大家才情不自禁地“啊”的一聲,呆住了。 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頂金光燦爛的珠冠! 這是一頂極其漂亮的珠冠——帽胎用金絲編就,襯著皂色薄紗。表面用金箔和翡翠鑲嵌成牡丹花和雲朵的形狀,冠上棲息著四隻珍珠綴就的翟鳥,各朝不同的方向引頸展翅,作勢欲飛。周圍襯托著八朵金寶鈿花,另外還插著兩根翟頭釵,每根釵的翟嘴中都銜著一串長可及肩的珠花。下面則分左右垂著四片舌形的“博鬢”。一眼望去,確實是堂皇華貴,氣派非凡。以錢謙益的內行眼光判斷,少說也值一千兩銀子。顯然,就憑這件禮物,已經足以證明客人今天前來,確實懷有修好的誠意。所以,他滿胸的疑雲頓時消散了,興奮得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以至在柳如是再三表示推辭的當兒,他始終處於恍恍惚惚的狀態。直到阮大鋮斷然把手一揮,堅持要女主人收下,並且轉過身,向座位走去時,錢謙益才驀地清醒過來。

“哎,圓老如此厚意,夫人應當奉酒致謝才是!”他慌慌張張地說。 柳如是似乎有點遲疑。但望了丈夫一眼之後,她就坦然地走上前去,從僕人手中接過酒壺,把阮大鋮的酒杯斟滿,雙手擎起來,笑瞇瞇地說: “承蒙圓老厚賜,晚生實在受之有愧。謹敬奉此杯,恭祝圓老福壽無量!” “呵,呵,不敢當,不敢當!”阮大鋮忙不迭起身,雙手接過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經過這一番曲折,席面上的氣氛,明顯地變得活躍而且融洽。錢謙益也懷著前所未有的輕鬆心情,同客人快活地交談起來。雖然無非照例是些官場升降、詩文得失這類的話頭,但在錢謙益的感覺中,卻愈來愈驚喜地發現,阮大鋮對自己正變得頗為親熱,似乎不再有什麼拘束和隔閡。這樣談了一會兒,阮大鋮忽然把話題一轉,說:

“牧老,談了半日,弟倒忘卻告知兄,那杭州來的太子,其實是假冒的!” “啊,圓老是說,那太子是、是……”正舉著酒杯往嘴邊送的錢謙益吃了一驚,連忙停住,結結巴巴地問。 “哼,是假的!現經查實,原來是已故駙馬王昺的侄孫,名喚王之明,家破南奔,途中碰見高夢箕的家丁穆虎,教他詐稱太子。因他當年曾侍衛東宮,所以識得大內路徑,又因見過方拱乾給太子講經,故此一見即能呼其名。可笑盧九德、方拱乾不辨真偽,遽爾下拜。我輩幾乎被他騙了!” “可是……” “其實,”阮大鋮做了一個斷然的手勢,“此事可疑之處本來甚多——既為東宮,得脫虎口,何以不向官府自明身份,而遠走紹興,隱匿至今?此其一;太子為人端莊凝重,此人機變百出,此其二;公主現在周皇親之家,他卻說已死,此其三;另外,前時左懋第來書,曾言及北都亦有偽太子事。可見太子縱不見害於賊,亦已見害於清,怎會時至今日,又冒出個太子來!”

看見阮大鋮強橫專斷的樣子,錢謙益只好不作聲了。事實上,雖然太子是真是假,目前還難以確認,但是北京失陷至今,不過一年,好些當年曾在宮禁中侍奉過太子的講官和太監都還活著,而且逃回了南京。縱然有人試圖假冒,又談何容易?何況自三月初一以來,百官已經奉弘光皇帝之旨,在午門外會審過兩次,那些曾見過太子的人當中,斷言不是的自然也有,但認為是真的或者保持沉默的卻並不在少數。在這種情況下,就急急忙忙指為假冒,無論如何也是過分輕率。雖然從一開始,錢謙益就預料到這件事前景莫測,但阮大鋮及其同夥竟迫不及待地企圖把當事人置於死地,而毫不顧及萬一真的是太子,那將是怎樣傷天害理!錢謙益暗中憤憤不平,但仍勉強忍住,沒有公開表示異議。

誰知,阮大鋮接下來的話,更使他瞠目結舌。 “太子之為假冒,已是不爭之實!如今要嚴究者,是校尉搜穆虎之身時,得高夢箕之侄高成家書,內有'二月三日往閩、楚'等語,顯見此事與鄭芝龍、左良玉有關涉。另外,又偵知高夢箕曾為史道鄰搜購硝石、硫黃,則老史恐亦難脫干係。牧老蒙今上再造之隆恩,身膺大宗伯之厚寄,於此不可不察,還應奮袂而前,痛加糾擊才是!” 這番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求錢謙益在太子一案中,不僅必須旗幟鮮明地站在他們那一邊,而且還要充當馬前卒,對史可法、左良玉、鄭芝龍等人下毒手!直到這當口上,錢謙益才有點如夢初醒:原來,這才是阮大鋮今天肯降貴紆尊光臨這裡的目的,也是剛才自己喜氣洋洋地接受了那頂珠冠之後,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彷彿整個靈魂都要被人攫去的感覺,一下子扼住了錢謙益。他只感到脊背寒氣直冒,喉頭又乾又澀,身不由己地往後退去,結果只是給椅靠上那凹凸不平的雕飾,把身子硌得生疼。他本能地離開椅靠,卻又碰上了迎面而來的兩道利劍似的兇猛目光。

“嗯,牧老莫非有些為難麼?”阮大鋮咄咄逼人地問。 “哦,非也!”錢謙益連忙否認。隨即,他低下頭去,一方面是為著掩飾內心的惶窘,一方面是試圖尋到一種既能把眼前的場面敷衍過去,又能避免明確承當責任的答辭。然而,卻找不到。於是,他只能一個勁兒地說著:“非也,非也……” 幸而,就在這時,廳堂內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錢謙益微一抬頭,發現阮大鋮的那個僕童,正匆匆走進來,一直走到阮大鋮身邊,向主人附耳低言了幾句。阮大鋮忽然著忙起來,立即站起身,朝錢謙益拱一拱手,說: “十分不巧,弟因有要事,即刻便要告退,適才所談之事,改日再領教!” 說完,也不待主人回答,就匆匆往外走去。待錢謙益趕忙跟上去送客時,阮大鋮已經跨出門檻,把肥胖的影子,投在被西斜的陽光所照亮的石子路上了……

“哎,今日多虧了夫人,才把那個兇凶霸霸的鬍子給降住了。要不,這一席酒,還不知怎生喝下來呢!” 當錢謙益終於送走了客人,懷著好歹鬆了一口氣的心情,重新走回來的時候,發現柳如是還若有所思地站在西廳前的院子裡,他便湊上前去,討好地感謝說。 柳如是慢慢旋過臉來,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今兒個,也多虧了相公,才讓妾親眼瞧見,相公帶挈妾當的這個尚書夫人,到底是多麼光彩的一回事!” 說完,她驀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內宅走去,把錢謙益弄得一派茫然,目瞪口呆地怔在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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