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81章 提心吊膽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385 2018-03-19
由於柳如是拒絕出面作陪,錢謙益只好把代他接待客人的差事,交給了顧苓和孫永祚兩個學生。但這麼一來,卻把他害苦了。因為他生怕自己沒有在家恭候,會引起恣睢暴戾的阮大鋮不滿,以為自己有意怠慢。所以,在上東華門去會選淑女的半天中,他一直提心吊膽,神思不屬。雖然那些用裝飾著紅綢和金彩的轎子載來的、早已等候在廂房裡的淑女們,一個一個地被喚到堂上來,他眼前卻始終模模糊糊的,集中不起精神去看。在評議期間,他也任憑田成和李永芳兩個太監去決定,自己極少發表意見,以圖盡量縮短會選的時間。誰知那兩個太監偏偏十分挑剔,本來已經選中了一位姓黃的富家女子,卻臨時又旁生枝節,指名要一位姓馬的中書舍人把女兒送來看看,說是久聞那女孩兒色藝雙絕,這次竟不送來候選,實在太不應該。結果,送來之後,發現那女孩兒歪著脖頸,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就像一隻斷了尾巴的犧雞。兩個太監沒有辦法,只得當場退回。不過,這麼往來一折騰,當錢謙益急急趕回府邸時,天已近午,阮大鋮那副轎馬儀仗,早就停歇在大門外的牆陰下了。

“糟糕,今日我實在耽擱得太久,他一定等得不耐煩了!”當向門公問清客人來了已經足有半個時辰,錢謙益心中愈加著忙,“哎,要是他翻起臉來,可怎麼好,怎麼好?”他氣急敗壞地想,眼前彷彿出現了阮大鋮那張怒火中燒的臉,掃帚眉下的一雙眼睛正凶光四射,堆在又圓又大的肚子上的那部大鬍子,也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停。 “只是,他為何沒有拂袖而去?莫非決心等我回來,好當面給我一頓難堪?哎,要是這樣,我唯有再三賠禮認錯,請他息怒寬恕而已!” 就這樣,他心急火燎地往裡走,一直來到了正堂。當他抬起微微發軟的腿,踏上台階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傳出了洪亮的笑聲。 接著,阮大鋮大聲大氣地說: “妙,妙!真是妙極了!哈哈哈哈!”

錢謙益不由得一怔,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先微微低了頭,從被丫環掀開的簾縫當中往裡覷了一眼。這下子,他的驚訝更甚——原來,在廳裡陪客的,除了顧苓和孫永祚之外,還有他的那位河東君夫人柳如是,這會兒她竟然一派盛妝打扮,儀態雍容地端坐在右首一張紫檀扶手椅上!大約正因為有她出面作陪,所以阮大鋮才不但沒有因主人的遲歸而發火,反而笑得頗為開心。 “謝天謝地,她到底回心轉意了!這一下可是救了我的命!”心中感到一寬的錢謙益,不由得長長吐了一口氣,百忙中舉起袖子擦一擦額上的汗,這才一步跨進了門檻。 “哦,相公回來了!”顯然一直在留心著門外動靜的柳如是含笑說,隨即伸出一隻手,由紅情攙扶著,盈盈地站了起來。

阮大鋮的反應卻分明慢了一點。有片刻工夫,他的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還在女主人身上疑惑地逗留著,然後,才驀地轉過臉來。 “啊哈,牧老!”他略帶匆忙地站起來,同時出乎意料地展開了討好的笑臉,“貴衙的公事這麼快就完了麼?可選出來了不曾?” “不完弟也得來啊!圓老今日辱臨寒舍,這可比什麼都要緊!只是畢竟歸遲,未及恭候,殊為失禮。還望圓老恕罪!”錢謙益一邊同對方行著禮,一邊表示歉意。 “哦哦,哪裡哪裡!弟也是剛來,蒙嫂夫人不以鄙吝見外,披帷出款,實令弟受寵若驚呢!”阮大鋮顯得頗為興奮,與錢謙益以往見他時那副倨傲冷淡的神態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錢謙益不由得望瞭望站在一旁的柳如是,心想:“不知她怎麼又改了主意?又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兒,竟把這個魔頭擺佈得如此馴服?”不過這麼一來,他也就完全放下了心,於是先把客人讓到椅子上坐下,然後為著不讓氣氛冷下去,便照例馬上同對方交談起來。起初,無非是些較為輕鬆的寒暄。錢謙益自然小心地避開往事,只挑眼前的一些時聞來說,像紫禁城裡的翻新改建已經進入尾聲,估計再有十天八天,就會完成。聽說為這事皇上很高興,大約到時會照例給臣下們敘功加恩。又談到這次朝廷頒旨各衙門改鑄新印,去掉原有的“南京”二字,這就更加名正言順了。想不到禮部右侍郎管紹寧丟失了官印,反而促成了這麼一件事。隨後又談到本月十九日是崇禎皇帝殉國一周年的忌辰,皇上最近已經降旨下來,命百官屆時於太平門外設壇遙祭。如此等等……直到柳如是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他們才停了下來。

“酒席已備辦停當。請二位大人這就過西廳入席,如何?” 錢、阮二人當然沒有異議,於是一齊起身,顧苓和孫永祚在後面跟著,走過西廳去。 西廳裡,已經擺開了五張長方形的食案,四周的牆邊照例陳設著古玩、瓶花和字畫。因為今天是阮大鋮頭一次屈尊駕臨,錢謙益有意在禮儀上安排得隆重一些,一應碗盞都先不上桌,席位上也暫不設椅子。直到客人和主人都走進屋子之後,一名衣衫整潔的丫環才奉上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隻雕花金碗和一壺酒。錢謙益先將酒在金碗裡斟滿,雙手捧著,向阮大鋮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走到院子裡,朝著南方彎下腰去,把酒恭恭敬敬地酹在地上。回到屋子里之後,他又親自在托盤裡換上另一隻碗,向客人再次鞠躬,然後兩人一起走向正當中那一張食案前。錢謙益從僕人端來的托盤裡,把那隻碗連同一隻襯碟、一雙筷子雙手捧起,小心翼翼地為客人擺到桌子上。當他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另一個僕人已經端來一把椅子,在旁邊等著。錢謙益於是用手輕輕扶著,把它引到食案後擺好,然後又像徵性地用袖子撣一撣上面的灰塵。這才走回屋子當中,再次向客人行禮。並請對方入座。

看見錢謙益如此鄭重其事,阮大鋮也就不好過於隨便。所以,等錢謙益替以名流身份作陪的顧苓和孫永祚安了席之後,他也走下來,從僕人的托盤裡拿起酒杯,放到背向廳門的那兩張並排的食案上,以同樣的方式,替錢謙益和柳如是擺好了碗筷和椅子,然後又拱著手,照例同大家謙讓著,這才回到主位上坐了下來。接著,兩位陪客和錢謙益夫婦也陸續就了座。在這種繁瑣的“送酒定席”儀式嚴肅地進行著的當兒,大家彼此很少交談,只聽見碗盞碰擊的輕微聲響。先前在正堂上交談時那種愉快融洽的氣氛,無形中就被打斷了。待到僕人們把菜餚端上來,主客間敬讓著飲過第一杯酒之後,彼此反而像是又生出了許多隔閡似的,雖然錢謙益一再地變換話題,阮大鋮都只管哼哼哈哈,愛理不理,席面上因此一直快活不起來。

面對這種場面,錢謙益不由得暗暗著急。因為這一次他煞費苦心地把阮大鋮請來赴宴,目的就在於消除舊嫌,並且建立起新的、至少是比較融洽的友好關係。今天的機會可謂不可多得,稍縱即逝。為了盡快扭轉席上的沉悶氣氛,他只好頻頻把目光投向坐在西首的顧苓,希望這位善於辭令的學生能助上一臂之力。 然而,顧苓似乎也有點束手無策。只是迫於老師一再示意,他才舉起酒杯,遲遲疑疑地對客人說: “聞得月前圓老奉旨出巡江上,多所展佈建樹。朝野交傳,無不額手稱慶。尤其是圓老那篇陛辭之疏,端的慷慨淋漓,讀之令人氣旺!” 自從阮大鋮出任兵部添注右侍郎以後,弘光皇帝便把監督沿江防務的重任交給他,並授予他事無鉅細均許糾彈的大權。結果,聽說他在巡視期間,一切軍事都不過問,專乾結黨營私、敲詐勒索的勾當。凡有想求他免予彈劾的,或是想求他舉薦得用的,一律都得送禮。還傳說倉場侍郎賀世儔辭職歸家途中,竟被他暗中派人在長江里攔截,把財物搜劫一空。這些情形,南京城中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阮大鋮想必也有所聞。眼下顧苓當面提起對方巡江的事,錢謙益反而緊張起來,生怕阮大鋮誤認為是暗含譏刺。

果然,阮大鋮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他盯住顧苓,陰惻惻地問: “噢,那份陛辭之疏麼?弟倒記不真切了,不知雲美兄以為哪幾句最好?” “通篇皆好!”顧苓立即豎起大拇指說,“不過晚生最記得的,卻是'臣白髮漸生,丹心未死,一飯之德,少不負人。況君父有再造之恩,踵頂難酬之遇,倘犬馬不伸其報,即豺狼豈食其餘!此臣受命之秋,即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字,與二三同志共濟之臣交勉,而矢之天日者也'!只此數語,便可抵一篇《出師表》,足與諸葛武侯並存不朽了!” 在阮大鋮提出反詢的當初,顯然也心存猜疑。不料顧苓竟一字不漏地把原文背誦了出來,倒出乎阮大鋮的意料。只見他那對黑眼珠子轉動了一下,終於擺擺手,傲然說:“諸葛武侯固是一代名臣,唯是有才無命,驅馳一生,三分天下只有其一,終未能一伸復興漢室之志。方之今日,只怕又終遜一籌了!”

“哎,晚生還拜讀過圓老論'恢復''防江'那二疏,也是極出色的文字哩!”大約看見顧苓帶了頭,孫永祚也冒冒失失地接口說。然而,他卻沒想到,那兩份疏奏,是阮大鋮為去年六月初八奉旨冠帶陛見而準備的。剛一發表,就招來東林方面連篇累牘的猛烈攻擊,現在前事重提,顯然又觸動了阮大鋮的舊瘡疤,以致他那張剛剛有了點笑影的臉,頓時又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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