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80章 后宮淫毒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591 2018-03-19
正當複社的社友們因太子的意外出現而重新生出希望,並決心抓住時機大乾一場的時候,錢謙益卻興沖沖地準備在私邸裡接待阮大鋮。 說來,這也是錢謙益的運氣。自從姜曰廣、劉宗周等一批東林派大臣被迫去職之後,錢謙益就開始終日提心吊膽,生怕不定哪一天,同樣的打擊就會無情地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苦守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過上位高權重的日子,他可絕對不想學那些老盟友的樣,再回到鄉間去“管領”什麼“山林”!更別說他已經到了六十多歲的一大把年紀,什麼名聲,什麼清議,他算是全都看透了,無非是些自欺欺人的廢話!眼下頂要緊的是保住這一份已經到手的榮華富貴,千萬別再讓它輕易地失掉!因此,近半年來,他一直想方設法討好昔日的對頭們。在給皇帝的上疏中,他一方面竭力吹捧馬士英功勞卓著,說是在以往列朝掌兵的文臣中,幾乎無人能夠與之相比;另一方面又以東林舊人的身份,公開出面為阮大鋮洗雪,把阮大鋮說成是個“慷慨恢壘奇男子”,當年被打入“逆案”,實屬天大的冤枉。然而,儘管如此,馬、阮之流卻不買他的賬,前些日子在大悲和尚一案中,阮大鋮竟想置他於死地,這怎不令錢謙益心驚膽戰,寢食難安!幸而,正當他幾乎絕望的時候,忽然傳出崇禎皇帝的太子朱慈烺來到南京的消息,這才使他錯愕之餘,又重新生出了希望。無疑,與復社的那班士子不同,錢謙益並沒有把這件事的作用估計得過高。事實上,他精研歷史,清楚地知道,在朝廷的大局牢牢控制在弘光皇帝和馬、阮等人手中的情勢下,即使太子到來,也已經無法加以改變。他只是試圖利用馬、阮二人被眼前的事態弄得有點緊張的機會,來達到軟化對方的目的。他的估計的確沒有錯,兩天前,當他派人到石巢園去送上柬帖,正式邀請阮大鋮到他家來做客時,對方果然一改舊態,欣然應允。這使錢謙益興奮之餘,不由得頗為得意:“哼,任你奸狡驕橫,還是逃不出我錢某的算度之中!”

現在,一切都張羅停當,只等客人明天上午前來赴宴。但是,由於臨時又出了一個意外的情況,使錢謙益頗費躊躇,不得已,只好離開書齋,走過上房去,找柳如是商量。 錢謙益到了上房,卻發現柳如是不在。小丫環禀告說:太太同卞姑娘賞花去了。於是錢謙益便不停留,又匆匆趕到後花園去。 禮部衙門的這個後花園,本來就種著兩種花,一種是梅花,一種是櫻桃花。自從他們搬進來之後,柳如是雖然添種了一些其他品種,但到底改變不了原來的格局。去年大旱,柳如是生怕那些花給枯死了,特別指定專人每天挑水澆灌,才都活了下來。錢謙益走進園門,徑直向右走,轉過一道复廊,就看見那片靠牆的小土坡上,迎春怒放的櫻桃花有似屯雲堆雪一般,從一丈多高的樹頂上紛披下來,幾乎把地面都蓋住了。而且不止一株,因此那氣勢更加爛漫壯觀。不過,錢謙益卻無心賞花,發現眼前不見侍妾和女客的踪影,他就納悶起來,遲遲疑疑地走近前去。

原來,柳如是和卞賽賽都走進如同雪屋一般的花叢裡去了。直到錢謙益分開花枝,才看見她們正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起勁地說著什麼。發現丈夫走進來,柳如是點著頭,冷笑說: “正好,這可是來了個父母官了。我們且向他討個明白!” “噢,夫人又怎麼啦?要問下官什麼?”看見柳如是神色不對,錢謙益照例賠了小心。 “怎麼?幹乾淨淨的一個小女孩兒,前日還會走會笑的,硬是給召進裡面去,昨天一早卻叫人去收屍,這是什麼道理?” “哎,你說什麼呀,下官沒聽懂呢!”錢謙益疑惑地側著耳朵。 “還不懂?下邊黏糊糊的全是血,硬是給糟踐死的!那女孩兒才十三歲不到,你說可憐不可憐?” “可是,可是夫人到底是說誰呀?”

“除了老神仙,還能有誰!” 錢謙益不說話了。因為“老神仙”,就是南京市井最近流傳開來的、對弘光皇帝的“隱稱”。事實上,有關這位皇帝荒淫失德的傳言,近幾個月來正變得越來越多。除了說他在宮中只管飲酒看戲,不問政事之外,還說他迷戀男女二色,寵信蘇州醫生鄭三山,命內官四出搜購蟾酥,以合媚藥,使城中的蛤蟆價錢為之暴漲。宮中還有一個名叫張執中的小太監,據說便是皇帝的男寵。此人極其倨傲,馬士英有事求見他,能獲得賜茶一杯,便覺十分榮耀。如此等等,也不知是真是假。至於淫死童女的事,錢謙益倒是頭一回聽說,於是,便用半告誡半打聽的口吻說: “嗯,這種事可不能亂傳!你是聽誰說的?” “那女孩兒就是賽賽家的怜怜,還能是假的不成?”

錢謙益不由得望瞭望卞賽賽,這才發現,那位秦淮名妓的眼睛紅紅的,神色頗為悲傷。於是,他只好寬解地說: “縱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誤傷……” “哼,才不是呢!”柳如是立即打斷他,“聽賽賽說,元旦那天,舊院已經抬回來兩個,那死法也是一模一樣。昨兒教坊司又來要人。如此看來,倒像是沒個了局了!”也許是由於心情激動,她的一雙眼睛在花樹的陰影裡顯得閃閃發光。 錢謙益沒有吭聲,心想:女人到底是女人,一點子小事就大驚小怪地嘮叨個沒完。其實,如今天下大亂,被殺死、餓死、吃掉的人又何止千萬!區區幾個小女孩兒,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她們還是因供奉皇上而死,做臣子的就更加不該說三道四。不過,眼下他另外有事,不想同她們多作糾纏,便望著柳如是說:

“嗯,你們賞完花了麼?我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就回去吧!” 卞賽賽在旁邊一聽,立即站起來,告辭說:“時辰不早了,奴該家去了。這就別過,改日再來陪姐夫、姐姐敘談!” 說完,她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走。待到柳如是趕到花叢外,大聲招呼她留下來,吃過飯再去時,卞賽賽已經轉過复牆。她那一角月白裙裾在牆腳下最後閃動了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好教夫人得知,阮圓海已經答允明日前來赴宴了!”等柳如是重新走回來,錢謙益迎著她,不無得意地說。 “噢,是麼?”柳如是似乎有點意外,隨即又撇撇嘴:“妾早就說了,那鬍子拿班作勢,無非想我們給他一點面子。這不,一張柬帖送去,他便樂顛顛地來了!” “哎,這也不容易。為夫前些日子也請過幾次,他總是推三阻四的不領情!”

柳如是橫了丈夫一眼:“這個,相公可沒對我說過!” “這……也只是口頭相請,既然他不肯,也就無須對夫人說了吧!” “幸虧不說!要說了,今兒這份帖子沒準兒我還不讓發呢!” “噢,怎麼?” “怎麼?他再大不了,也就是個兵部尚書。難道相公的官兒就比他低了?請他,是給他面子。他不來,我還不請呢!憑什麼三番四次求他!” “話不是這等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如今的朝局不比往常,他靠著馬瑤草撐腰,加上那一幫子死黨至交,在朝中作威作福,專以排擊正人為務,如果不同他拉扯著點,萬一……” “哼,我瞧相公別的都好,就是做人欠點脊梁!那些人,你越兜搭他,他就越以為你當真怕了他, 看見侍妾越說越上勁,錢謙益只好不作聲了。現在,他心裡頗為後悔,不該一開始就撩起侍妾這股子傲氣。事實上,在鄉間困守那陣子,柳如是倒是頗知進退,甚至還能委曲求全。可是自從跟隨自己到南京來上任之後,這半年來,她變得越來越驕橫自負,目空一切,一點子氣也受不了,還逼著錢謙益也同她一樣。當然,這也難怪,柳如是在苦熬苦掙了許多年之後,好不容易才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難免會得意忘形一點兒,可是——

“哎,下官還有一事要與夫人商量呢!”當發現已經難以再拐彎兒之後,錢謙益只好乾脆直說了。 “……” “為夫在帖子里約定阮圓海明日前來。誰知十分不巧,適才接得司禮監的會文,知照我明日赴宮中去選淑女,生怕回來遲了,讓他久等,卻是不宜。雖有云美、子長陪著,畢竟二人面子薄了些兒。故此想煩夫人代我招呼一陣子,如何?” “代相公招呼他?讓我?憑什麼?”柳如是豎起了眉毛。 “這……本來也不敢勞動夫人,只因日前為夫與阮圓海閒談時,他曾誇讚夫人是當今巾幗才人,閨中名士,言下甚是仰慕,所以……”由於看見柳如是的眉毛越豎越高,眼睛越瞪越圓,錢謙益心虛起來,沒敢接著往下說。 誰知,柳如是卻“嘿嘿”地笑了。 “相公敢是瘋了不成?”她說,“妾如今可是相公的妻室,堂堂尚書夫人。莫非外人誇了幾句,相公就打算讓妾拋頭露面不成?”

錢謙益起初生怕侍妾大發脾氣,如今見她臉色頗為緩和,倒有點出乎意料。他忽然靈機一動,乾脆撒起謊來:“若是別人誇獎夫人,為夫也不敢貿然相託。只是這阮圓海名聲雖則不佳,實在也算得一代才人。夫人想必也讀過他寫的那幾本戲——《牟尼合》《雙金榜》,還有《燕子箋》,在江南可謂一時紙貴,處處爭演。他平日也自負得緊。沒想到,連他也如此推許夫人,說曾讀過夫人的幾首詩,端的是骨秀神清,雖李義山亦不遑多讓!還說本朝能詩的閨閣也有幾個,卻要推夫人第一!沒想到那鬍子,竟是夫人的詩文知己哩!” 這一次,柳如是卻沒有作聲。她慢慢地走開去,隨手折了一小枝櫻桃花,放在鼻子下邊嗅著,又斜瞅著丈夫,說:“只怕相公如此熱心,說到底,還是指望妾替你籠絡住他,好教頭上這頂烏紗戴得牢點兒吧?”

“這……自然……不過……”錢謙益不由得支吾起來。 柳如是“哼”的一聲,把手中的花枝一拋,沉下臉說:“相公若以為憑著這一篇鬼話,就能哄得我出去陪他,也未免把本夫人看得太好耍了!告訴你,不成!” ①十二片篷扯足:吳語,比喻盛氣凌人的樣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