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79章 開場說書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2958 2018-03-19
長吟閣前堂屋的格局,同一般書場也差不了許多:中央照例立著一個講書台,台上設有一桌一椅,桌上別無長物,只有醒木一方,折扇一把。那是說書人的全部道具。在台子的四周,圍著一溜儿一溜儿的長凳,其中最靠裡的一排,還擺了好幾把帶靠背的椅子,算作“上座”,專門用來招待有臉面或肯出錢的客人。本來,要是正式開講,門外還該懸出一塊“書招”,上面橫寫著說書人的姓名,下面直書“開講書詞”四個大字。不過,眼下既是朋友間的聚會,為了杜絕閒人騷擾,連講堂的門也關上了,自然用不著再掛牌子。 “嗯,兄知道麼?”當社友們在椅子上各自就座的時候,陳貞慧聽見梅朗中在他身旁悄悄說,“次尾、太沖和辟疆,這會兒正在樓上的閣子裡呢!”

陳貞慧“哦”了一聲。他本來就發現吳應箕等人不在場,感到有點納悶,於是隨口問:“他們在做什麼?” “做什麼?兄今日來遲了,所以還不知道!”梅朗中的聲音透著興奮,“皆因太子到了留都,聞得馬、阮和小人們十分驚恐。看樣子朝局將有大變。所以適才社友們商量了半天,以為如此良機,決不可錯過。為防馬、阮二賊從中把持,不認太子,已決意派人分頭出都報信,周知四方,由沈昆銅、左碩人隨柳老爸赴武昌,與左良玉、黃澍聯絡;由余淡心及弟赴福建,與鄭芝龍聯絡;至於揚州一路,因冒辟疆久有歸志,且與史道鄰相熟,便由他順路聯絡。剩下吳次尾、黃太衝、顧子方——自然還有兄,則留在此間,居中調度。適才商議時,辟疆也來遲了。故此次尾和太衝這會兒正與他補說這事哩!”

陳貞慧起初一邊聽,一邊還用眼睛打量著準備登場的柳敬亭,但很快他就轉過頭來,並且被社友們的計劃弄怔住了。對於太子來到了留都一事,剛才他也一直在考慮,並為可能產生的後果而心神不定;沒想到,社友們如此迅速就作出了決定。 “嗯,這麼辦,或許也是一法。雖然成不成還可以商議……”他沉吟地想,正打算向梅朗中問得詳細一點,忽然聽見講台上醒木“啪”的一響,隨即傳來了柳敬亭開講的聲音。他怔了一下,只得暫且止住話頭,回過頭去。 這時,柳敬亭已經穩穩噹噹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只見他拱著手,說:“列位,此番開講不免把在下牽將入內,雖則言之有據,未敢虛誇,也難免自吹自擂之嫌。列位只當這書中的柳麻子,是另外一人便了!”

這麼交代了之後,他才把手中的醒木再度一拍,朗聲念道: 柳敬亭果然不愧是當代說書名家,這一段臨時開講的“時事書”,雖然只是順口道來,全無藍本做依據,卻已見得開篇不凡,懸念迭出,而且乾淨利落,毫不囉唆。席上的幾位社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全都靜息側耳地傾聽著。要在平時,陳貞慧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樁賞心樂事。然而此刻,梅朗中所透露的那個計劃,卻不斷來擾亂他的心思,使他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精神聽說書。的確,如果說,在最初得知這個計劃的一剎那,他也曾怦然心動過的話,那麼,當冷靜下來,對計劃進行全面、深入思考的時候,疑慮也就產生了。因為很清楚,社友們出外聯絡的目的,無非是想說動左良玉、鄭芝龍等人支持太子,以造成聲勢,脅逼馬、阮等人就範。這較之只靠清議輿論來與對手抗爭,無疑要有力得多。事實上,當初馬、阮等人擁立福王,靠的也就是這種手段。如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本來也不為過。然而,目前的局勢同一年前卻不盡相同。如今福王已經正式當上了皇帝,按照先朝的慣例,這叫作“名分已定”,除非他本人願意,否則就沒有理由要求他“還政”於太子。而這一點如果做不到的話,那麼馬、阮的地位就仍舊安然無恙,小人把持朝政的局面也依舊無法改變。鬧不好,還可能因此結怨於弘光皇帝。東林、復社就將陷於更加險惡的境地。這無疑是十分愚蠢的。反之,如果要避免這種前景,那麼唯一的辦法,只有以武力逼使弘光皇帝退位還政。且不說左良玉、鄭芝龍等人未必會答應這麼做,即使他們當真肯出兵,也正如柳敬亭所說的,那樣一支風紀敗壞的軍隊,一旦傾師而至,必將會給留都造成極大的混亂和恐慌,沿途的老百姓又將遭受可怕的劫難。 “不,這是不成的!無論如何不能這麼辦!”陳貞慧斷然想道。於是,他便轉而考慮該怎麼樣說服社友。但是兩個月前,他曾在丁家河房的暖閣裡,當眾表示要設法搭救週鑣、雷祚,但事後卻一直未能拿出辦法來,這招致他在社友當中的威信進一步下跌,到如今他的話也不那麼管用了。最切近的例證就是,今天大家作出如此重大的決定,事先卻根本不同他商量。正是這種遭到輕視和拋棄的痛苦,深深地刺傷了陳貞慧的心,以致有好一陣子,他雖然坐在場子裡,卻只模模糊糊地聽見,柳敬亭在台上似乎把左良玉的出身和發跡經歷交代了一通,後來又講到杜宏域因為什麼事,同左良玉產生了矛盾,不知“計將安出”……忽然,耳畔“砰”的一聲震響,那是柳敬亭在擊拍醒木,陳貞慧才猛然驚醒過來。

這時候,柳敬亭已經說到杜宏域把自己請到皖城,讓他去見左良玉,設法排解兩家的誤解和積怨。大約是情節已經進入高潮,只見老頭兒精神愈加煥發,聲音愈加響亮,一雙小眼睛也霍霍地放出光芒。 這一段書,確實說得繪聲繪色,精彩絕倫,就連陳貞慧也暫時忘卻了煩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直到柳敬亭放下醒木,站起身子,拱著手,連說:“獻醜,獻醜!”他還呆呆地坐著,等著聽下文。 可是,柳敬亭已經走下講台來了。 “哎,老爸,這、這就完了?那怎麼行!”沈士柱首先表示不依。 “還有下回呢?幾時才講下回?”梅朗中睜大眼睛問。 “敬老,何必讓弟等吊著胃口,你就乾脆說完了吧!”余懷賠著笑臉請求說。為著討好對方,連稱呼也升了格。

“是呀,說完了吧!說完了吧!”左國棅和黃宗會也同聲要求。 柳敬亭微微一笑:“非是在下要吊諸位的胃口,瞧——是諸位的貴友下樓來了!” 大家怔了一下,順著他的手勢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吳應箕、黃宗羲和冒襄正從最靠裡的樓梯那邊走過來。不知為什麼,走在前頭的冒襄紅著臉,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而跟在後面的吳、黃二人則毫無表情,像是很不開心。 “定生兄!”冒襄一直走到陳貞慧跟前,抗議般地大聲說:“你們這樣子弄,是不成的!弟不贊成,也不去揚州!現今先說清楚了,兄等看著辦吧!” 說完,他一拱手,說聲:“告辭!”隨即轉過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陳貞慧冷不防吃了一記悶棍,感到莫名其妙。但隨即就醒悟到:冒襄大約把自己當成社友們那個計劃的主謀了。他於是連忙招呼:

“哎,辟疆,慢走,且聽弟說——” 他本來想追上去,卻被吳應箕一抬手,攔住了。 “隨他去吧!”吳應箕冷冷地說,“反正史道鄰那裡,我們本來就不指望能有什麼用,他不肯去,就算了!” “可是,”陳貞慧爭辯說,“辟疆剛才說,他不贊成這事,以弟之見,這事也……” “兄別再說了!”吳應箕斷然截住他,“此事已經公決,兄贊同也罷,不贊同也罷,都得這麼辦!絕不改易!” “哼,兄言而無信!”黃宗羲也冷冷地插了進來,“前番說要救仲馭、介公,我們都信了你,結果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如今我們想出了解救之法,你又來阻撓。莫非兄竟欲挾嫌報復,必待置仲老於死地而後快不成?” 像當胸挨了一拳頭似的,陳貞慧被這意想不到的指責震呆了。隨即,一股受到侮辱的憤怒從心底里直冒上來。他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吼叫,把對方狠狠教訓一頓。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其他社友身上時,發現他們全都沉默著,對黃宗羲的蠻橫指責絲毫也沒有不以為然的表示。陳貞慧也就明白,一切辯解、爭論都已經無濟於事。他的心中彷彿給塞進了一塊鉛錠似的,變得既沉重又冰涼。終於,他咬住嘴唇,低著頭越過眾人,慢慢地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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