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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太子傳聞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252 2018-03-19
由於馬士英沒有同意阮大鋮的大規模報復計劃,最後只是請旨將那個名叫“大悲”的和尚砍頭了事;就連受到該案牽連的錢謙益、申紹芳兩位大臣,也只讓他們上疏自陳,說明緣由,便沒再深究;所以,弘光元年的正月和二月,南京城裡的政局大體還算平靜。在這期間,阮大鋮的官位又由兵部添注右侍郎一躍而成為兵部尚書;同時,實際上等於為閹黨全面翻案的所謂重修《三朝要典》,則正在加緊醞釀。一大批名列逆案的舊人也復職的複職,提升的提升,真是彈冠相慶,好不熱鬧!相反,在這場較量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一敗塗地的東林派人士,對此已經毫無反擊的能力,只能裝聾作啞,聽之任之了。 南京城裡的局面雖然比較平穩,但在江北的前線,卻發生了一件重大的變故——在軍事上唯一堅定支持史可法的興平伯高傑,竟於一月十一日,被與他有滅門血恨、一直伺機報仇的部將許定國誘進睢州城,一舉襲殺,從而爆發了一場大亂。睢州城內外的老百姓,幾乎全部成了這場兵變的犧牲品。而許定國本人則逃往北方,投降了清朝。史可法在白洋河得知噩耗,痛急攻心,星夜馳往徐州處置,好不容易才安撫了高傑的餘眾。不料,與高傑素來不和的靖南侯黃得功,又擅離防區,回師南下,企圖佔奪原屬高傑的駐地揚州。史可法迫不得已,又急急趕回揚州,再三責以大義,才平息了又一場可能發生的內部殘殺。然而這麼一來,明朝剛剛在黃河北岸建立起來的防線便歸於解體。史可法所苦心經營的那套以攻為守的方略,實際上已經完全失敗……

對於這一攸關全局的事變,弘光皇帝和馬士英照例不當一回事。馬士英甚至還為史可法失去高傑這根支柱而私心慶幸。既然連地位最高的這兩個人都安之若素,南京城裡那些不明真相的臣民百姓,自然就更加沒有理由感到擔心了。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三月初五這一天,當陳貞慧應社友們之約,前往位於桃葉渡旁的長吟閣,去探訪一位名叫柳敬亭的說書名家時,他所聽到的只是另一種街談巷議。 “餵,老兄,弟適才聽到一件大時聞,說大行皇帝的太子,已經到了留都了!” “原來兄才知道,弟昨日就聞得了。還聽說太子如今住在石城門內的興善寺,文武百官都排著隊去拜見,轎馬儀仗把寺門都塞滿了,百姓去瞧的人也不少。” “原來如此!只不知太子為何到這會兒才來?會不會像前次大悲和尚那樣,又是假冒的!”

“哪來這麼多假冒!你不見文武百官都去拜見了麼?太子這會兒才來,總是北邊到處在打仗,道路不通,輾轉來遲之故吧!” “好了好了,太子終於脫難南來,總算上蒼有靈,為大行皇帝存此一支聖脈!” “聞得今上得報,龍心甚喜。如今滿城都說,今上要認太子為己子,說不定還要讓位於他呢!” “啊,竟有如此喜事!不如我等也去瞧瞧,萬一得仰天顏,也是今生的造化!” …… 聽著這些議論,陳貞慧並不感到驚訝。因為繼兩個月前大悲和尚之後,又一次關於崇禎皇帝的聖裔南來的這個傳聞,對他來說,已經不是新聞。他所了解到的情形,比起剛才那些街談巷議,還要更多一些,也更準確一些。譬如,這位“太子”其實並不是剛剛從北方南來,而是早已經到了杭州,最近才由皇上派出內監接來南京的。又如,眼下太子已經不在興善寺,而是第二天夜裡就被接進宮中去了。所以那些還想到石城門去拜謁的人,肯定要撲空。當然,陳貞慧也無意去糾正他們,相反,倒是這些過早,也過於熱烈地流傳開來的議論,使他有點心神不定,而且暗暗擔憂。因為事情很明白:眼下朝廷的情形已經夠混亂,夠複雜的了。上一次,當大悲和尚出現時,大家也紛紛哄傳那是崇禎皇帝的第三子定王,很振奮高興了一陣,結果,卻被朝廷宣布是假冒的。大悲本人因此丟了腦袋不算,還差點釀成大獄。姑勿論此案真相如何,但有一點是明白無疑的:閹黨餘孽們正在處心積慮地圖謀報復。他們不僅不會容忍任何不利於他們的事態發生,而且還會乘機反撲,倒打一耙。何況,這一次傳說來的是“太子”,在帝位的繼承權上,有著弘光皇帝所無法抗衡的法定資格,更兼當年那個“逆案”,又是他的父親崇禎皇帝手定的,如果鬧不好,局面就會更加混亂,對立雙方的爭鬥可能會更加激烈。本來,陳貞慧也渴望著朝局能有一個大變化,然而時至今日,還得想到整個江南所面臨的形勢,想到來自北方清軍的嚴重威脅。從不斷傳來的消息中不難看出,一場空前巨大、慘烈、攸關生死的搏鬥已經迫在眉睫。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內部亂了起來,到底會出現怎樣的後果,是好事還是壞事?正是這種隱憂,使陳貞慧一連兩天,都陷入了反复的、忐忑不安的思慮之中,甚至直到此刻,仍舊拿不准該怎麼看待。

現在,陳貞慧已經來到長吟閣。算起來,自從兩年前柳敬亭離開了南京之後,陳貞慧就一直沒有上這所鼎鼎有名的說書場子來過。而且,不光是他,大約許許多多過去對這個地方著了迷的聽眾,也不再來了。說來也奇怪,別看柳敬亭是個長得又黑又醜的糟老頭兒,外帶一臉大麻子,看上去土頭土腦,其貌不揚,可是,只要他往講台上一坐,驚堂木一拍,那股子生龍活虎的勁頭,那窮形極態的敘說本領,以及那轟動四座的如珠妙語,就使他彷彿完全換了一個人。凡是聽過柳敬亭說書的人,幾乎沒有不被他那神奇變幻的三寸舌頭,和一雙小而有神,永遠閃爍著狡黠、活潑光芒的眼睛所征服。以至不僅一般的市民百姓為之如痴如狂,就連那些達官貴人、美人名士,也不惜降貴紆尊,一再登門,或者重金禮請,奉為上客。因為這個緣故,柳敬亭在很久以前,就名聲大噪,成了江南藝壇的一位領袖。不過,更加令人驚異的是,兩年前,柳敬亭忽然到了武昌,而且不知怎麼一來,就成了已經晉封為“寧南侯”的左良玉的一位幕僚。眼下,正當朝廷的局面頗為微妙的時候,他又忽然回到了南京。這就不能不引起復社社友們的極大興趣。事實上,去年五月間,當弘光皇帝的登極詔書下達到武昌時,據說左良玉曾一度拒不接受,後經江湖總督袁繼咸再三說服,才勉強奉詔。因此,社友們私下里,一直把左良玉看成是東林派在軍事上的可靠倚仗;而柳敬亭的出現,則自然而然被看成是繼黃澍之後,又一個聯絡感情和傳遞消息的特殊人物。

當陳貞慧踏入長吟閣的大門,並在小廝的引導下,穿過擺著一圈一圈長凳和一個講書壇的前堂屋,來到天井裡的時候,發現顧杲、梅朗中、余懷、左國棅、沈士柱等幾個社友,還有黃宗羲的弟弟黃宗會,正圍坐在一株老桑樹下的石桌旁,同柳敬亭在高談闊論。看見陳貞慧走進來,他們便止住話頭,一齊站起來,同他行禮相見。 由於幾年沒有見到柳敬亭,在寒暄作揖的當兒,陳貞慧不由得把這位江湖奇人多打量了幾眼。他發現,同過去相比,柳敬亭並沒有多大改變,依舊是不亢不卑笑瞇瞇的一副神情,依舊是半文半野的一身穿戴,彷彿他根本沒有離開過留都,也沒有過任何不尋常的奇遇似的。 “聽說他這一次回來,連馬士英之流對他也不敢怠慢,特地派人前來相請,還口口聲聲尊稱他作'柳將軍'。沒想到還是這麼一副寵辱不驚的神氣,卻也難得。”陳貞慧不禁暗暗讚賞,聽見余懷催促他坐下,便在一個空著的石墩上坐了下來。

“哎,柳老爸,”余懷轉過臉去,笑嘻嘻地瞅著主人,“適才你還未曾作答哩——只聽說老爸你當上了左寧南的'入幕之賓',但不知入的是'外幕'還是'內幕'?” 柳敬亭的目光在眼皮縫裡閃爍了一下,隨即笑得比余懷更開心:“不瞞列位說,本來呢,小老兒既入了幕,倒也有心不管他'外幕''內幕',都一股腦兒包下來。無奈主人家偏偏嫌我這一臉大黑麻子不順眼,死活不肯請我進那又香艷又銷魂的'內幕'中去,故而只得在'外幕'將就了!” “啊呀,”余懷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像老爸這麼一位無人不愛的絕色美人兒,那老左竟然僅僅置之'外幕',也可謂有眼無珠了!”

柳敬亭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不錯不錯,我老柳若是到了羅剎國,確是絕色的美人兒,而且不止是絕色美人兒,還必定是大富翁呢!” “啊,何以必定是大富翁?”梅朗中不解地問。 “啊哈,到其時,在下這張老臉皮可就值錢囉!列位只怕都得拼著命兒求我出賣呢。衝著老交情,老柳也會便宜一點。一顆黑麻子麼,不多不少,就賣它十兩銀子!在下這臉上的貨色,少說也有上千,那就是一萬兩的進項,篤定跑不掉的!嘿嘿,豈非穩穩噹噹就當上了富家翁?” 大家每一次來,都要胡攪蠻纏地同他尋開心,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而柳敬亭肚皮里的新點子層出不窮,總不會讓大家失望。這一次也不例外,沒等他說完,已經有人忍俊不禁,等他話音一落,大家便哄然大笑起來。

陳貞慧卻沒有笑。他還記得,僅僅兩個多月前,在丁家河房的暖閣裡,社友們是怎樣一副借酒澆愁的頹唐模樣。其實,就在三天前,那種情形也還沒有改變。可是,眼下的氣氛卻已經截然不同,大家都顯出多時不見的輕鬆愉快,彷彿一天的愁雲都消散了似的。不用說,這是由於得知太子已經來到南京,預感朝局可能出現轉機的緣故。然而,當真會出現轉機麼?至少陳貞慧本人對此並不樂觀。 “哼,須知眼下可不比議立新君那陣子,馬瑤草也並非史道鄰!若以為太子一到,他們就會乖乖就範,江南也不會鬧成今天的局面了!”他苦笑地想。為著不讓這種情緒過分地困擾自己,於是,等社友們的笑聲一停,他就望著柳敬亭,問: “聞得老爸近年西遊武昌,為左寧南延入幕中,不知可有此事?”

聽他這麼詢問,社友們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忍不住又笑起來。 梅朗中扯了他的袖子一下,說:“定生,你怎麼了?大家不正在說這事嗎?” 柳敬亭本來也在微笑,看見陳貞慧一本正經地望著自己,便收斂起笑容,點點頭說:“小老到了武昌是不假,不過也說不上入幕不入幕,無非是主人家看上了麻子這兩片嘴皮子,讓在下閒時替他解解悶兒罷了!” “那麼,依老爸巨眼之見,左寧南是何等人物?確如外間所傳,是一位頗知忠義的非常之人麼?” “這個——小老在彼處住了將近三載,情形自然也知道些兒。不過,卻非一言所能盡述……”柳敬亭一邊回答,一邊瞇起眼睛,慢慢地捋著頦下的幾莖白鬍子,彷彿在回憶著這幾年的經歷,“嗯,若是說到老漢當初奉故人杜將軍之命,去見左寧南說項,消解二人的芥蒂紛爭,那倒是絕佳的一段關目,亦可窺見寧南侯之為人……”

“噢,那麼……” 柳敬亭點著頭:“說來,那還是前年夏間的事……” 他尚未接上第二句,一直在旁邊轉著眼珠子的余懷忽然跳起來,“咦,慢著慢著!”他興沖沖地制止說,“方才老爸說了,這是絕佳的一段關目,何不就請他乾脆登台開講,令我等一飽耳福?” 大家一聽,都哄然叫好。柳敬亭眨眨眼睛,似乎也被這個建議弄得技癢起來。他微微一笑:“也罷,那麼在下就獻醜一回。請!” 他說著,站了起來,喜出望外的社友們連忙一窩蜂地相跟著。只有陳貞慧被這突如其來的起哄弄得有點發呆,覺得與自己打算進行嚴肅交談的本意頗相徑庭。但看見社友們又說又笑的樣子,他知道阻攔也無濟於事,只好默默地站起來,跟著大家,一起向前堂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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