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77章 聞警嗤笑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004 2018-03-19
主客正說得高興,忽然門外響起“橐橐”的官靴聲,接著走進來兩位客人。長得高而瘦的一位是兵部職方郎中劉泌,另一位身材中等,面白無須,名叫楊士聰。這兩人都是馬士英的心腹,經常在府中出入。大約他們打聽清楚主人沒有別的事,便不用通傳,徑自進來。 “老師相,劉、楊二位想是有事而來,卑職不如暫且告退,改日再來陪老師相說話!”看見馬士英只欠了欠身子,示意客人坐下,便不再理會,而劉泌卻顯得有點急於開口的樣子,阮大鋮就拱著手,故作姿態地說。 “哦,不必!”對剛才的談話顯然意猶未盡的馬士英擺擺手,然後轉向劉泌,皺著眉毛問:“嗯,可有事嗎?” “啟禀老師相,是史道鄰自江北加急遞到的塘報。卑職剛剛錄到一份,先來報與老師相知道。”劉泌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份手折。

馬士英依舊沉著臉,沒有說看,也沒有說不看。這樣過了片刻,他才勉強地說:“那麼,你就念念吧——嗯,也不須全念,挑要緊的說說就成了。” 劉泌答應一聲:“是!”便展開手折,飛快地溜了幾眼,然後說:“史道鄰在塘報裡稱,據高傑自徐州飛報,近日河南撫鎮接踵告警,一夕數至,謂開封北岸上下游俱有北兵,問渡甚急。看來,建虜之欲進窺我江南,已勢無可疑。史道鄰又謂:十四日於鶴鎮得諜報,宿遷已為北兵攻陷。彼遂急赴白洋河,令總兵劉肇基、李棲鳳馳援宿遷。十八日黎明,我師渡河。北兵夏固山不戰而退,我軍遂收復宿遷。至十二月六日,固山复圍邳州,頓軍於城之北。劉、李二部再往援之,頓軍於城西南,相持半月,北兵見無隙可乘,徐徐引去,始解邳州之圍……”

塘報中提到的宿遷和邳州,是位於徐州以東、黃河北岸兩個極其重要的軍事重鎮,扼守著南下淮揚地區的交通咽喉,一旦失陷,江南的門戶便為之洞開,清兵便可沿運河南下,直趨揚州,嚴重威脅南京的安全。所以就連阮大鋮聽了,也不禁緊張起來。其餘的人像馬錫、王重,以及顯然事先並未知情的那位楊士聰,臉上都變了顏色,一齊把目光投向馬士英。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見老頭兒把頭一仰,哈哈大笑起來。 “啊,老師相,”顯然被當朝首輔的舉動弄糊塗了的楊士聰,拱著手,小心地問,“北兵南犯,邳、宿失陷,雖則幸而復完,畢竟干係非小。不知老師相何故哂笑?” 這時,馬士英已經不笑了。 “足下莫非以為,真有這等事麼?”他淡淡地問。

“這……”楊士聰遲疑地說,“若然無病,又何故作此呻吟?” 馬士英冷笑一聲,鄙夷地說:“無病便不會呻吟?你可知道,這恰是史道鄰精明狡獪之處!眼下年關到了,他手下那群將校屬吏,照例須得敘功行賞;今年被他耗費的錢糧,也照例應該向工部銷算,若不尋個題目,虛張聲勢一番,這兩筆數目他可怎麼打發?” 停了停,他又說:“其實,北兵雖然頓兵河北,唯是流賊餘眾尚在陝豫一帶蠢蠢思動。肘腋之患未清,他又豈敢南下?況且我朝國勢強盛,兵力百倍於前,北兵又何足懼哉!如今只怕有人謊報軍情,搖動人心,唯恐天下不亂而已!” 在座的幾個人,起初還瞪大眼睛,憂心忡忡地聽著,直到這時,才如夢初醒,懸在心中的那塊石頭,也分明落了地,於是重新顯出輕鬆的神情,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指斥史可法虛張聲勢和稱讚馬士英料事如神。唯獨阮大鋮坐在一旁,卻沒有作聲。無疑,對於史可法,他絕無好感。但他同樣很了解,像史可法這種呆氣十足的東林頭兒,把虛名看得比性命都重,因此倒是不太敢撒謊的。所以,阮大鋮毋寧相信清兵壓境的報告會有幾分屬實。不過,眼下他一心盤算的,卻不是江南將來的命運如何,而是擔心萬一清兵來得太快,南京一旦亂起來,把東林、復社那幫人全嚇跑了,他可就再也報不成仇。須知這份刻骨的仇怨,阮大鋮已經憋了整整十七年,哪怕明日就會洪水滔天,大家都得完蛋,只要今天有一口氣在,他還是要大報特報! “嗯,瞧眼下這情勢,還真得趕快動手才成!”他想。於是,也不待座上的話音停歇,他就猛地站起來,義形於色地大聲說:

“史道鄰虛報軍情,危言聳聽,豈止單單是為敘功銷餉!依卑職之見,他竟是倚敵自重,危聳人心,其志難測!老師相正應奏明聖上,將其逮問,一如先朝袁崇煥之例,庶幾可以彌大患於先機。否則,江南安危,實在未知之數!” 在座的客人剛才同聲指責史可法,無非是為的討好馬士英,冷不防聽阮大鋮說出如此激烈的主張,倒大吃一驚,一時目瞪口呆地望著,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一次,倒是馬士英顯得比較清醒。在阮大鋮大放厥詞的一剎那,他的目光裡雖然也閃過一絲驚疑,但隨後就鎮靜下來,捋著鬍子,不以為然地說: “少司馬此議,又未免過慮了。老史對學生回朝秉政,始終未盡心服,遂至輔督之間,難以推心置腹,以謀國是。此點學生亦所素知,並常以為憾。不過,說他已萌異志,則起碼至今尚無形跡。何況有江北四鎮在,他又安能有所作為!”

“可是,”阮大鋮爭辯說,“四鎮中之高傑,已是反戈相向,甘為老史賣命,前些日子還公然上疏,對老師相出言不遜。他一介武人,若非老史背後唆使。又豈敢如此猖狂!” 的確,自從高傑明顯地改變了原先的態度,成為了史可法在軍事上的得力支柱之後,確實使馬士英感到十分頭痛,卻又無可奈何。他沉默了一陣之後,仍舊搖搖頭,故作大度地說: “高英吾想參倒我,不過是蚍蜉撼樹而已!只要他——還有老史,尚能為我把守門戶?我倒也不同他們多所計較!” 看見馬士英這副樣子,阮大鋮知道再說也沒有用。而且他首先提出史可法,無非是做個由頭,本來就沒打算真能辦到。所以,這會兒他立即見風轉舵,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老師相既然自有明斷,卑職亦不敢復有異言。唯是不防外,卻須防內。日前在水西門外拿到的那個妖僧大悲,經下有司勘問,已供出是潞王之弟。此番來留都,是意欲前往錢謙益、申紹芳家聯絡;並狂言潞王賢明,應立為天子,欲逼今上讓位,實屬謀逆無疑!又從該僧袖中,搜得名帖一份,上有'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七十二菩薩'諸名目,一一附以朝野臣工姓名,恐俱系參預此奸謀之人。卑職已抄錄一紙在此,請老師相過目!”

說著,從懷裡摸出一份手折,雙手呈了過去。 這一著,應當說才是阮大鋮今天到這裡來,所要達到的目的。早在十天前,得知捉到一個冒稱是定王——崇禎皇帝第三子的和尚之後,阮大鋮就立即同他的死黨張孫振密謀,要藉這件事興起大獄,把凡是與他們作對過的那些人一網打盡。為此,他們連夜開列出一批名單,買通看守大悲的獄卒,要他在提審之前暗中塞進大悲的袖子裡,以便作為“罪證”。在這份一百四十多人的長長名單中,從史可法、高弘圖、姜曰廣、張慎言、徐石麒、呂大器、劉宗周起,一直到週鑣、雷祚、陳貞慧、吳應箕、黃宗羲、顧杲、冒襄、侯方域等人,全都包括在內。現在,只等馬士英一點頭,阮大鋮就會毫不手軟地大干起來。所以,他一邊緊盯著馬士英的表情變化,一邊感到既緊張又興奮。有片刻工夫,阮大鋮甚至恨不得一步跨前去,撬開老頭兒的嘴巴,即時從裡面挖出一個“好”字來。

終於,馬士英看完了。他把名單重新疊好,在手掌中輕輕敲擊著,然後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說: “據有司報稱:會訊時那大悲狀類瘋癲,先言是定王,又自稱齊王;再訊,則說是潞王之弟,受封郡公;而後又供言是齊之庶子詐冒者。昨日又說實是僧大悲之行童,曾從其師往來於錢謙益、申紹芳之家。語言反复,全無倫次,俱難置信……” 阮大鋮本來滿懷希望,一聽對方的口氣,不由著急起來,插嘴說:“這——” “嗯,你聽我說!”馬士英抬手止住他,口吻變得堅決起來,“據此名單,牽涉者竟至一百數十人之多,況且俱系海內人望。眼下朝中初定,外敵未去,驟興大獄,必致人心驚怖,變亂復生,亦不相宜。這事還是先放著,看看再說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