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76章 珍寶滿堂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583 2018-03-19
“什麼?冒辟疆那小子竟敢如此無禮!”聽完了蘇文卿的回復之後,阮大鋮把桌子一拍,霍地站起身來。沒提防動作太猛,他那部大鬍子帶動了跟前的酒杯碗筷,頓時歪的歪,倒的倒,碰出一陣乒乒乓乓的亂響。但是火冒三丈的阮大鋮卻不管這些,他用兩條粗壯的大腿使勁往後一撞,推開了椅子。 “啊,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他又大叫一聲,同時揮舞著那隻多肉的、長著許多長黑寒毛的拳頭。在亭子周圍那些密集交錯的梅樹枯枝映襯下,他那急速地來回移動的肥胖身軀,配上一雙凶光四射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隻急於衝出籠柵,去擇人而噬的猛虎。 “哎,阮老爺,那冒辟疆不過是一介狂生,雖說今日做得忒過分些,可您老大人有大量,又何必為他生氣喲!”坐在桌子旁邊的顧喜嬌聲地勸解說,一邊做出媚人的笑臉。這個秦淮名妓分明知道,在這種滿座客人都被嚇得不敢作聲的場合,正是她們女人顯示本領的時候。

“是呀,阮老爺眼下正富貴無量,可千萬要保重才好!為了區區一個冒辟疆,氣壞了身子,犯得著嗎!”另一個名妓馬媺也不甘落後,轉動著一雙顧盼多情的眼睛,柔聲軟語地接了上來。 大約看見女人們開了口,而阮大鋮也沒有遷怒於她們的跡象,陪席的幾個客人也都紛紛開口相勸: “圓老,難得您老今日想出這個極奇極新的主意,邀門生等來此臨白雪而賞枯梅,可別讓那種事來敗了圓老這一空萬古的雅興!” “對,'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還是飲我們的酒!” “哎,依小弟看,復社那伙書呆子一個個全是瘋子!若與瘋子計較,豈非降低了我輩的身份?”又一個尖尖的聲音說。 “對,對,瘋子,瘋子!哈哈哈哈!”坐客們哄笑起來,一半是湊趣,一半是擔心。

“不!”阮大鋮忽然停下來,咬牙切齒地說,“我非同他們計較不可!這些年,他們下死勁兒擠我、罵我、糟蹋我,要不是我老阮命大,怕不早就叫他們踏成齏粉!如今他們的小命兒全捏在我手裡,還敢如此驕狂不遜,不痛施懲戒,他們還當我老阮是好欺負的!” 停了停,他又環顧著在座的人,陰惻惻地說:“嘿嘿,你們等著瞧吧,眼下就有一樁妙到絕處的買賣,夠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他把手一擺:“這酒也不飲了。走,回城去!” 小半天之後,阮大鋮一行已經回到城裡。他把幾個客人和兩個名妓打發走,然後乘著轎子直奔西華門的馬士英新府邸。當他由僕人領著,來到被大銅火盆中的熊熊炭火映烘得一室生春的後堂時,發現馬士英正同他的兒子——現在已經當上了禁軍提督的馬錫,以及親信王重在那裡欣賞新近得到的幾件擺設。那老頭兒今天穿了一襲陽明衣,外罩一件貂皮背心,頭上戴著網巾,顯得輕鬆而悠閒。看見阮大鋮走進來,他只敷衍地拱拱手,便依舊彎下腰去,湊在那些古董器玩跟前,津津有味地繼續指點議論。這些日子,阮大鋮雖然愈來愈趾高氣揚,把滿朝文武都不大放在眼裡,但在馬士英跟前,畢竟不敢過於放肆。當發現不可能立即開始談正事,他就暫且把滿肚子話忍住,走上前去,瞧了瞧陳列在堂屋中央的幾件擺設。作為精於此道的行家,阮大鋮一眼就看出,那幾件東西雖然不全是古物,但都非同尋常。譬如那架瑪瑙圍屏,足有六尺高、八尺寬,共分三截,每一截的屏面,都用金銀絲編織而成。這倒還罷了,令人吃驚的是,上面那些花朵圖案的用料,竟然不是珍珠,就是寶石。那些珍珠起碼有上百顆之多,大的可比貓兒眼,小的也不亞於櫻桃核。至於寶石,更是驚人,什麼祖母綠、雞血紅、滿天星、一錠金、瑪瑙黃,真是應有盡有。光這一座圍屏,價值已經難以估計。另外還有一柄拂塵,髯長三尺,色澤純紫,拂柄由整段水晶雕成,柄端連著一個紅玉環扣。雖然只是靜靜擺在那裡,卻已經顯得粲然奪目,品格非凡。阮大鋮心中一動,忍不住拿起來,仔細端詳,又輕輕搖了幾搖,頓時光彩閃動,畢剝有聲。他正在驚疑,忽然聽見有人在身後低聲說:

“圓老可得當心點兒,別搖得太響了。須知此物之聲甚異,雞犬牛馬聞之,無不驚逸;若垂之潭中,則鱗介之屬,俱俯伏而至呢!” 阮大鋮回頭一看,原來是馬士英那個面白唇紅的心腹王重。他於是問道:“莫非這便是古書上所載的,能令蚊蚋畏避的龍髯紫拂麼?” 王重點點頭:“正是龍髯紫拂。此物原為洞庭道士鎮觀之寶,唐時流入宮中,後遂失其所在。不意千年之後,復現於人間。近被外官某覓得,特地拿來獻給瑤老,我輩才得睹此曠世奇珍,也算福緣非淺了!” 阮大鋮自複出以來,收到巴結者送來的禮物雖然也不少,但能與馬士英相比的,可以說還沒有一件,所以艷羨之餘,心中又不免有點酸溜溜。於是,他一聲不響地放下拂塵,徑直走向主人身邊。這時,一雙垂髫的丫環正分兩邊站著,小心翼翼地在馬士英面前張開了一塊五彩氍毹。阮大鋮照例湊過去,打量了一下。他發現這張氍毹無疑也氣質名貴,色彩典雅,而且每一方寸之間,都極精細地繡滿了列國山川和歌舞伎樂的圖案。不過,除此之外,倒沒有什麼特異之處。 “嗯,看樣子像是外夷貢物。只是眼下這類東西甚多,倒也不算稀奇!”這麼想著,阮大鋮打算直起腰來。忽然,那兩個丫環不知是沒提穩還是故意,把手中的氍毹輕輕抖動了一下。頓時,奇蹟發生了:只見眼前閃閃爍爍地現出無數蜂蝶燕雀,一隻只各具姿態,栩栩如生,正在氍毹上跳躍飛舞。阮大鋮吃了一驚,連忙湊近去,想瞧個仔細。這當兒,氍毹已經復歸靜止,那些蜂蝶燕雀也一齊消失不見。直到兩個丫環再次抖動氍毹,它們才重新閃現出來。

“哎,老師相,”被眼前的奇觀迷住了的阮大鋮,直到丫環奉命收起氍毹,他才意猶未盡地直起腰來,讚歎說,“卑職今日此來,得見如許奇寶,竟是大開眼界了!” 馬士英卻沒有立即回答。他先讓馬錫扶著,回到當中那張蒙了虎皮的太師椅上坐下,然後做了個手勢,等阮大鋮和王重就座了之後,他才捋一捋鬍子,淡淡地說: “說來討厭之極。這些東西,都是他們趁學生不在時,硬送進來的。兒輩們推也推不去,只好讓他們放著,我一直懶得看,也不知是什麼物件。今日得空,才搬出來瞧瞧,卻原來全是些用不著的東西,真是可笑!” 阮大鋮眨眨眼睛。他當然十分清楚這位馬老頭兒的脾氣。儘管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拒絕過什麼饋贈,但每逢談及這件事,他總是顯得很不高興,彷彿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於是,便微笑說:

“這也皆因老師相道光德譽,天下景仰。他們懷恩感激,不能言宣,所以才因物寄意,聊表敬愛之忱而已!” 馬士英哼了一聲:“什麼敬愛之忱!無非是他們頭上戴著烏紗,卻總嫌太小,指望我提挈他們。哼,有些人就是永不知足,升了還要升,升了還要升!也不問問自己做得來做不來!一時顧及不到,或者擢拔得慢點兒,他們就怨天尤人,以為關節打點不夠,變著法兒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塞進來。不收呢,就說你不給面子;收下呢,你就算欠著人情,將來得想法兒還他。他們也不想想,江南就是這麼大一塊地方,里外就是這麼幾把交椅。近半年為著籌餉,不得已開了捐例,冗員散職陡增於往時何止數倍。從留都到各府縣,哪個衙門不塞了個滿之又滿,還有什麼美缺安放得下他們!如此下去,只怕非得連我這把首輔交椅也騰出來,他們才算舒心!”

馬士英越說聲調越高,那部山羊鬍子在下巴上一掀一掀的,顯得十分生氣。 阮大鋮深知老頭兒向來剛愎自用。當上了首輔之後,這種脾性更是日形強固,只要罵上勁來,半天也不會住口。所以,他一邊附和地點著頭,一邊朝坐在末位的馬錫直使眼色。 馬錫會意了。等做老子的罵聲稍一停頓,他立刻插上去說: “父親,據孩兒所知,這幾樣東西也不全是那些人送來的哩!譬如這張新羅所貢的氍毹,乃是上月父親在小雪節'打將軍'時,從安遠侯那兒贏來的。父親莫非忘記了?” 所謂“打將軍”,就是一年一度蟋蟀大會戰的總決賽。那是盛行於上流社會的娛樂之一。從每年秋季開始,那些王公、貴冑、達官、巨賈,就從各地大量選購蟋蟀,少則百餘盆,多則數百盆。一到白露節,就設局開盆約鬥。事先要發請柬,定日期,到時還要選定裁判。這些鬥賽,照例都具有賭博性質,因此還得有人專司稱量參賽蟋蟀的體重,以及記錄賬目,場面十分隆重熱烈。此後整整兩個多月內,那些養蟀之家可謂全力以赴,如痴如狂,沒有一天不設局相鬥。直到小雪節,大部分蟋蟀已經鬥敗,剩下少數優勝者,就舉行“打將軍”。屆時儀式更加隆重,不僅要將房屋收拾整潔,還要安設蟲王的牌位。由參賽蟋蟀的主人先行焚香頂禮,才開始正式放蟲角斗。最後的優勝者便獲得大王稱號,並被奉上神位,接受人們的供奉。它的主人則大擺宴席,與全體參賽者開懷痛飲,盡歡而散。馬士英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鬥蟋蟀。每逢重要的比賽,哪怕公事再忙,他寧可擱著不辦,也決不肯錯過。今年,他的運氣特別好。那頭得自山東的“賽赤兔”,在大戰中力挫群雄,並在“打將軍”中一舉擊敗了安遠侯柳祚昌的“黑地雷”,榮登“大王”的寶座。為此,老頭兒極其自豪。此後半個月裡,每逢說起這件事,他那張總是繃得緊緊的臉上,都會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意的微笑。所以,眼下被兒子這麼一提醒,他就“嗯”了一聲,停止了指責,點點頭說:

“不錯,那張氍毹確是例外。按說呢,安遠侯那匹'黑地雷'已經連勝七陣,連盧太監那匹號稱無敵的'小吳鉤'也敗在它嘴下,自非等閒之輩。老柳也自誇今年的王座非他莫屬。可惜時運差了點兒,碰上我那匹'賽赤兔',正好是他的剋星,只得鎩羽而歸了!” “哎,瑤老,”唇紅齒白的王重接了上來,“聞得安遠侯的蟋蟀是餵了藥的,故此臨戰之際,格外凶悍持久。” 馬士英鄙夷地一笑:“餵藥之法,古已有之,不足為奇。唯是此中大有考究。餵之不得其理,反會損傷蟋蟀之內氣。譬如這次'打將軍',我見他放出那匹'黑地雷'來,其勢雖甚猛惡,唯是色澤亮而無芒,且急於尋鬥,便知中了藥毒,必難持久。果然三十回合之後,已露疲態,勉強撐持到五十二回合,便被我的'賽赤兔'將它裂額剖腹,斃於當場!”

阮大鋮於公務餘暇,一心沉迷的是度曲排戲,對於鬥蟋蟀的興趣倒不太大,如今聽馬士英津津樂道,便隨口湊興說: “原來鬥蟀之事,竟有如許竅妙。目今坊間論及此道的書也有不少,唯是似老師相這等精深之論,卑職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哎,圓老有所不知,”王重得意地插進來說,“瑤老正有慨於坊間那些鬥蟀之書,大半俱是一知半解之論,實未足以傳此技之真,更遑論窮此道之妙了!是以瑤老近日已將其平生所歷之數千百戰,一一默憶條理,窮其真諦,且仿《孫子兵法》之體例,撮為《蟀論》十三篇,以便傳之後世呢!” “噢?”阮大鋮馬上裝出大感興趣的樣子,“原來老師相於當國之暇,尚有著述之興。如此曠世奇書,不知可許卑職有先睹之快否?”

馬士英擺擺手:“什麼曠世奇書,不過是遊戲文章,聊以遣情而已!”說著,便回過頭,吩咐馬錫:“既然如此,你就去我書房裡,把桌上的稿子拿來,請圓老指謬便了!” 馬錫應諾著,走了出去。過了片刻,果然捧著一疊已經裝訂成冊的手稿,回到後堂來。阮大鋮馬上站起身,雙手接過,然後坐在椅子上,一頁一頁瀏覽起來。他發現,裡面無非是說些對蟋蟀該如何挑選、飼養、擇盆、訓練,開鬥時又如何準備、佈置、用計之類。他一邊胡亂翻看著,一邊在心中暗暗罵道:“這個老傢伙,身為首輔,現放著多少大事不趕快料理,卻有心思來著作這種無聊透頂的東西!”不過,嘴巴上卻不住“好,好!”“妙,妙!”地稱讚著,還特意挑了一兩處,大加發揮,說什麼天地萬物,雖然形態不同,鉅細各異,其實卻同歸於一理。所以馬士英此書,寫的雖是鬥蟋蟀,其中意旨卻廣大深微,使人可以悟到“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一旦問世,必定大有益於世道人心等等,使馬士英聽著,連連捋著山羊鬍子,現出傲然自得的微笑。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