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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冷面鐵心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758 2018-03-19
難怪張自烈在桃葉河房尋訪不著冒襄,因為這天一清早,冒襄就帶著董小宛從通濟門出了城,到神樂觀去觀賞梅花。 在南京,神樂觀算得上是又一個有名的遊玩去處。它坐落在大禮壇的西南側。朝廷舉行祀神典禮時所用的樂器,平日就貯存在觀內。那地方有著連綿的林帶,高聳的古木,襯托著紅牆藍瓦的宮觀,景色頗為幽雅肅穆。特別是觀旁的一大片梅林,每到冬春之交,億萬繁花斗寒競放,一眼望去,有如鋪雲堆絮,打老遠就嗅得著那隨風飄來的沁鼻幽香。這時候,南京城裡的士民們也紛紛出動,攜酒結伴地前去遊玩觀賞。不過,今天冒襄之所以決定攜帶董小宛出來,並不是真的有什麼遊賞的興致,只是由於窩在河房裡,感到百無聊賴,對於接客訪友,又頗為厭煩,這才乾脆躲到外面來。的確,他來到南京雖然才只半年,但當初急切地希望投身國難,以期一展抱負的那股子熱情,已經徹底熄滅了。如果說,在剛到南京的那陣子,他還只是為來自北方清軍的威脅日益嚴重,朝廷卻醉心內爭、全無危機之感而吃驚失望的話,那麼隨著近幾個月來,朝廷中的正人君子紛紛被罷斥,相反,以馬士英為首的那幫狐群狗黨,卻紛紛攀龍附鳳,佔據了幾乎所有的要津,冒襄內心的絕望,也上升到了頂點。事實上,如今吏部的大權,已經落到了閹黨餘孽張捷的手裡,不僅一大批當年名列逆案的舊人,都陸續受到起用,昂然進入朝廷,就連已經死去的閹黨分子如霍維華、劉廷遠、楊所修、徐大化等,也都一一予以追贈官爵,賜祭賜卹。這還不算,最近阮大鋮等人更變本加厲,奏請朝廷,要求把已經被崇禎皇帝下令焚毀的、那部閹黨當年用以迫害東林人士的罪案書——《三朝要典》,重新加以刊布,“以明是非”。照這種勢頭來看,馬、阮等人確實像陳貞慧所估計的,並不僅僅滿足於把周鑣、雷祚逮捕入獄,而是企圖把正人君子一網打盡。到頭來,像已經去職的張慎言、姜曰廣、呂大器、劉宗周、徐石麒、顧錫疇,以及還在職的史可法、錢謙益等東林派頭面人物固然難以倖免,就連包括自己在內的複社社友們,恐怕也難逃劫數!當想到自己很可能不待國破家亡,就先成為黨禍的殉葬品,冒襄內心的痛恨和絕望,確實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但是他也不肯就此離開。因為陳貞慧、吳應箕,以及其他一大幫子社友,都還留著沒走。經歷了兩年前為父親調職而奔走的那場風波之後,這一次冒襄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能讓別人把自己看成是貪生怕死的懦夫。 “是的,即使要走,我也只能是最後一個!”他咬緊牙關想。

冒襄的這種痛苦,董小宛無疑是不清楚的,因為這一類心事,冒襄向來對她守口如瓶。董小宛只能根據丈夫鬱鬱寡歡的神態,以及變得愈來愈煩躁易怒的脾氣中,猜想他必定是碰上了什麼不順心的事。為著安慰丈夫,她唯有更加體貼、更加順從,哪怕受到冒襄蠻橫無理的呵斥和指責,她也默默忍受著,絕不火上加油。 “是的,只要他罵過我之後,心情能變得好過一點!”她憂心忡忡地祝禱著。所以,當今天冒襄突然提出,要到神樂觀去看梅花,董小宛當真又驚又喜,馬上就打扮穿戴起來,讓紫衣、冒成和一名挑食盒的長班跟著,偕同丈夫匆匆出門。 現在,一行人已經出了通濟門,經過象房、玄真觀、山川壇。一路之上,董小宛不住地隔著轎帘往外張望。這地方,早些年她住在秦淮河的舊院裡時,也來過好幾次。她發現,同以往那種熙熙攘攘的景況相比,今年路上的遊人明顯地少得多。有時轎子走上小半天,才碰上幾個,而且大多是彳亍而行,全然沒有那種興致勃勃的模樣。不過,這並不影響董小宛的情緒。 “哎,人少些反倒好。梅花這等高雅,本來就該清清靜靜地觀賞。而且頂要緊的,是冒郎今天有了興致!”待到轎子終於輕輕震動一下,停住了的時候,董小宛甚至變得有點急不可待了。

然而,當她從紫衣揭起的轎帘下,躬身走出去,卻發現眼前還不是神樂觀,而是距神樂觀還有半里之遙的一個供人歇息的亭子。她正有點疑惑,就見冒成走近來,解釋說: “眼下已交午刻,大爺說不如就近用過點心,再去不遲。” 董小宛“噢”了一聲,心想:“梅林中不也有亭子麼,何必挑這麼個瞧不見梅花的地方?”乖覺的冒成彷彿猜到她的心思,又賠笑說: “小的也曾勸大爺不如到梅林裡再說,可大爺嫌那邊人來人往,不得清靜,所以……” 既然丈夫這麼決定,小宛也就不再表示異議。於是,片刻之後,二人便在臨時鋪上了墊子的石墩上坐了下來。接著,冒成和紫衣又張羅著,生起一隻小炭爐子,把點心和酒一一溫過,擺到了石桌上。也就是到了這時,董小宛才感到肚子當真有點兒餓,看見丈夫已經默默地吃喝開了,她也跟著拿起筷子,揀了一塊扁豆糕放在嘴裡,慢慢地嚼著。

本來,這亭子距梅林已經很近,只是當中隔了一個小土坡,坡上叢生的灌木把視線擋住了。董小宛一向非常喜歡梅花。當年她在蘇州半塘的舊居里,就種滿梅花。嫁給冒襄之後,她特地住到香儷園別墅去,也是看中了那裡的梅樹特別多,花開得特別盛。以往每逢含苞的時節,她總要親自到梅林中去觀察挑選,將選定的花枝預加修剪,使它們的姿態更趨優美,待到花開時就折來供在瓶裡。記得去年她還約了丈夫一塊兒去做,當時冒襄對她的眼力和技巧頗為稱賞。不過,眼下瞧著冒襄只顧默默地吃喝,對賞花的事似乎一點也不著緊,董小宛就又有點擔心起來了。 “去,去,快走開!沒有!別來這兒討!”冒成呵斥的聲音忽然從亭子外傳來。董小宛回過頭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亭子外來了一群乞丐。人數倒不多,也就七八個左右,男女老幼都有,看上去,像是祖孫三代的一家子。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雖然是冰雪嚴寒的天氣,他們身上至多也是比平時多披了一條麻袋片,有一兩個,乾脆用草繩把破被蓋捆在身上。腳下更是有鞋無襪,露出兩截凍得發紫的細腿肚子,甚至還有光著腳站在雪地裡的。他們舉著手中的空瓦缽頭,在那里瑟瑟發抖,雖然受到冒成的呵斥,卻不但賴著不走,反而發出更大的乞討聲,分明希望讓亭子裡的兩位身穿華貴皮裘的主人聽見。

前些年,董小宛來往於江南各府縣,對於乞丐可以說早已司空見慣,直到嫁進了冒家的深院大宅之後,才見得少了。不過,只要一出門,還是隨處都會碰著。對於這些乞丐,不多少打發一點什麼,是很難攆得動他們的。何況,冒襄又向來樂善好施,前些年在家鄉為賑濟饑民,他曾經不辭勞苦地大力奔走,甚至毅然變賣家財,受到各方的交口讚譽。所以,看見冒成呵斥無效,董小宛就回過頭,指著桌上那碟子才動了幾箸的扁豆糕,對侍立在一旁的紫衣說: “嗯,這些,橫豎我們也不吃了,拿去賞了他們,讓他們快走吧!” 紫衣答應一聲,走近來,正要伸手去端。忽然,冒襄在一旁冷冷地說: “別動!誰說我不吃了?我還要吃!” 說著,他伸出筷子,把糕子翻來覆去地挑了半天,最後揀了一顆豆子,擱到嘴裡。

“哦,那就別拿那個。”董小宛連忙說,隨即打量了一下桌子,“嗯,就拿這碟餡兒餅,要不,把蔥兒餅端去也行,這蔥兒餅味道不好……” “哪來這股子囉唆!叫你別動,你就別動!聽見嗎!”冒襄提高了嗓門。聽聲音,分明是冒火了。 董小宛錯愕了一下,疑惑地瞧瞧丈夫。然而,只一瞬間,冒襄又恢復了常態,甚至顯得頗為愉快悠閒。他彷彿壓根兒沒瞧見那群討飯的乞丐,自顧仰起臉,打量著亭子外面的樹木,像是在尋找什麼。發現一根枯枝上正歇著幾隻烏鴉,他就嘬起嘴唇,發出逗引的聲音,隨即一揚手,把筷子上的那顆豆子高高拋出去,讓那些烏鴉下來啄食。看見沒有反應,他又十分熱心地拋出第二顆、第三顆…… 董小宛在一旁瞧著,愈加驚疑不定。但是,憑著女人特有的細心,她隱隱覺察到,丈夫這種悠然自得的外表背後,分明蘊含著某種冷酷、反常的東西。在這種情形下,任何冒失的發問,都可能招來適得其反的後果。所以,儘管心中驚疑,她也只有賠著笑臉,不敢再提打發乞丐的事。

大約以為亭子裡的施主沒有瞧見他們,或者以為剛才的乞求還不夠懇切,那群乞丐躊躇了片刻,忽然一擁而上,奔到亭子外的石階前跪下,開始大聲乞討,把一隻只又破又髒的空缽,一直伸到亭子裡來。幾個餓急了的孩子,則乾脆撲向雪地,一個勁兒地翻尋著冒襄剛才拋出去逗引烏鴉的那些豆子。每找到一顆,那孩子就忙不迭地連雪一起塞進嘴裡。於是又引起別的孩子前去爭搶,以至發出陣陣煩人的哭鬧。 冒襄的目光閃動了一下,臉色陡然變了。他把桌子一拍,猛地站起來,厲聲喝叫: “混賬東西,你們想做什麼?啊,到底想做什麼!” “求大爺、奶奶行行好,施捨小人們一口吃的!” “大爺、奶奶可憐見,小人一家已經兩日沒有東西下肚了!”

“非是小人們要來騷擾大爺、奶奶,只因小人們從一早討到如今,連一點都討不到哇!” “那桌上不是有吃剩的麼,多少施捨一點吧,小人給大爺磕頭了!” 乞丐們七嘴八舌地苦苦哀告著,叩著頭。冒襄起初還虎著臉,顯出又氣又恨的樣子。但不知怎麼一來,他似乎不生氣了,卻嘿嘿地冷笑著,從桌子上拿起那碟子赤豆糕,突然使勁一掄胳臂,朝亭子旁邊的一道水溝扔去。 這個舉動來得如此乖戾突兀,不僅乞丐們傻了眼,就連董小宛和僕人們也愕住了。大家目瞪口呆地瞧著那些糕點在半空中同碟子分離開來,畫出幾道弧線,啪嗒、啪嗒地先後掉進乾涸的、長滿荊棘的深溝裡。 至於冒襄,他分明從這種舉動中獲得某種報復般的快感,只見他雙手繼續揮舞著,把桌上的點心一碟接一碟地往深溝里扔,轉眼工夫,就扔個一干二淨,待到深溝裡最後一聲“啪嗒”響過,他就把手一擺,大聲說:

“走,看梅花去!” 說完,也不理會那些被他的舉動嚇呆了的乞丐,以及變得不知所措的董小宛和僕人們,徑自離開桌子,邁開大步,向亭子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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