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73章 放蕩頹唐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848 2018-03-19
張自烈和黃宗會進城時所僱的兩匹驢子,早已經打發走了。顧杲命僕人就近另雇了兩匹,與朋友分別跨上,沿著狹窄的街巷,迤邐行去。路上,顧杲把近半年來南京發生的種種事情大略地向朋友說了。其中還談到前幾天出的一件怪事——據說水西門外來了一個法名“大悲”的和尚,自稱是先帝崇禎的第三子定王,因國變出家為僧,輾轉南來,一時哄動了市井。朝廷得報後,已派出中軍都督蔡忠將他帶走了。如果真是定王,倒是一件大幸事。總算皇天有靈,為先帝存此一點骨肉。只是這大悲何以拖到今日才來留都,而且身邊無一隨從,又令人不能無疑。 張自烈默默地聽著。如果說,半年前他離開南京時,還只是覺得朝廷中因兩派交爭,把主要精力給牽扯住了,缺乏中興進取的雄心和銳氣的話,那麼這一次回來,他就發覺,情況的惡化程度,比他在揚州時根據傳聞所想像的,要嚴重得多。事實上,由於馬、阮之流的奸佞得勢,正人君子紛紛遭到斥逐,南京已經成了一個邪氣熏天、沉渣翻湧的黑暗淵藪。指望它能有什麼真正的作為固然不可能,而改變這種現狀,恐怕也是難之又難。當想到,背靠著這樣一個朝廷的史可法,如今還在江北拼命奔忙,苦苦撐持,期望能開創出一個中興的局面來,張自烈的心中就止不住又悲又憤,有一種想放聲痛哭的感覺。正因為整個身心都陷於大禍臨頭、回天無力的絕望之中,以至一路之上,他儘管沒有停止同顧杲交談,但心境卻變得愈來愈暗淡和悲涼了。

終於,他們來到了冒襄賃居的桃葉河房,卻發現門戶緊閉。據住在隔壁院落裡的一位紳士說,冒襄帶著女眷和僕人,早早就出門了。剛才也有一位姓陳的相公來訪過,因尋不著,便留下話說,要上丁家河房去尋一尋,萬一冒先生回來,就請告知他等著,那邊尋不到時,姓陳的相公還會折回來。顧、張二人聽了,便不停留,立即重新跨上驢子,趕往丁家河房去。 在南京的河房中,位於青溪、笛步之間的丁家河房,算得上是頂大頂有名的一所。那裡不僅環境幽雅,佈局精巧,而且還有一間頂漂亮的臨河水榭,夏秋之際,十分適宜於納涼憑眺,雅集宴飲。不過,最奢華的還是那裡有一座暖閣,下面設有可以生火取暖的地窖,閣外繞以白梅翠竹,碰上隆冬時節,則可以在那裡賞雪消寒。因此,不少過往的名公巨卿、豪士高人,都喜歡在那裡下榻。復社的社友們興頭來時,也每每上那兒去聚會。

當張、顧二人來到丁家河房,下了驢子,叩開那道虛掩著的黑漆門扇時,發現門廳裡圍著七八個僕役模樣的漢子,或蹲或站,正一窩兒聚在那裡飲酒賭錢。看見客人進來,他們便住了手,紛紛回過身,笑臉相迎。顧杲認出其中幾個正是梅朗中、余懷、吳應箕等人的親隨,便問他們的主人現在哪裡。當得知都在暖閣,他就擺擺手,領著張自烈徑自往裡走。 想到不僅可以馬上把史可法的信交給冒襄,而且還能見到其他社友,張自烈暫時拋開前一陣子那些沉重的思慮,極力振作起精神來。他一邊打量著許久沒來,眼下由於鋪滿了積雪,而變得面貌一新的庭院,一邊默默設想著即將到來的熱烈會見。 “是的,他們必定要問我江北的情形。也許我不該像剛才那樣,說得過於陰鬱絕望?至少,不該一見面就讓大家掃興!”正這麼想著,忽然覺得袖子被扯了一下。

“瞧,那是誰?”顧杲指著前邊說。 張自烈抬頭一看,發現一個書生打扮的人,正慢騰騰地從暖閣的台階走下來。張自烈目力倒還不錯,一眼就認出那是沈士柱,他正要揚聲招呼,顧杲卻一把將他按住,說: “別忙,瞧他要做什麼?” 正這麼說著,就看見沈士柱在台階下站住了。他老半天低著頭,不再移動腳步。正當張自烈感到莫名其妙之際,他忽然抬起頭,環顧了一下,不知為什麼,卻沒有發現張、顧二人。然後,他就一轉身,歪歪斜斜地向旁邊走出幾步,一下子抱住屋旁的一棵檜樹,又一動不動了。過了片刻,才看見他的身子奇怪地扭動著,像是在翻掀衣服。接著,就傳來了水流濺落雪地的“噓噓”聲。 “哦,原來他是喝醉了酒,出來小解。只是一個讀書人,不去尋茅廁,光天化日之下,就這麼尿起來,未免有失斯文!”張自烈恍然想道,正感到又好笑又無奈,卻聽見顧杲在旁邊不滿地說:

“哼,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再這麼下去,不如乾脆散伙回家是正經!” 說完,也不待張自烈發問,他就徑自大步向暖閣走去。 沒等他踏上台階,就見暖簾一掀,同樣喝得滿臉通紅的左國棅沒戴帽子,光著腦袋,身上只穿一件緞面直裰,一頭撞了出來,一個勁兒地嚷:“熱死了!熱死了!”一邊叫,一邊動手去拉直裰的前襟。緊跟在他後面的,是舊院的名妓王小大,她手裡拿著一件皮裘,著急地說: “左公子,左公子,脫不得!外間冰冷冰冷的,仔細凍著。快把這個穿上!” 可是,左國棅卻一把推開她,大著舌頭,結結巴巴地說:“不、不、不穿!外邊涼、涼、涼快!嘻嘻,脫,脫完了才、才好!來,你、你也脫!哈哈!” 說著,他真的動手去扯王小大的衣裳。急得王小大一邊掙扎,一邊求援地叫:“顧公子,顧公子,你瞧他!快幫幫我!”

這當兒,顧杲已經登上台階。他挺身攔在兩人中間,生氣地制止說:“碩人,別胡鬧了!進去,快進去!” 一邊說,一邊就把還打算不依的左國棅硬推進暖閣裡。 看見這種情景,張自烈不禁暗暗納悶,心想:“以往常同他們一道飲酒,也有放縱笑鬧的時候,卻從來不致如此。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看見顧杲似乎並不以為怪,況且一時也來不及詢問,於是只好跟著,從掀起的暖簾下跨了進去。 張自烈也曾不止一次到過丁家河房,但都在夏秋季節,只聽說這暖閣構造特別,雖時值嚴冬,也能使人恍如置身初夏間,卻從未親自領略過。然而,眼下使他感到驚異的,並不是那發自地下的融融暖意,而是呈現在眼前的情景:當中一張大圓桌,照例杯盤狼藉不必說,而且席位之上,倒有大半都空著。那些社友,以及臨時召來侑酒的舊院小娘們,或者歪在榻上呼呼大睡,或者彎著腰在狂吐不止,或者用筷子亂敲著盤子在那裡唱小曲兒,至於梅朗中和秦淮名妓劉元,則乾脆把地毯當作床褥,東一個西一個地躺在那裡,衣衫上、髮髻上,斑斑點點的盡是吐出來的東西。滿屋子不單亂七八糟,而且散發著熏人欲嘔的酒臭。只有卞賽賽和李香還清醒,正在那裡指揮丫環傳巾遞水地忙著。而圓桌邊上,吳應箕還鐵青著臉,在同善打十番鼓的盛仲文划拳斗酒,狂飲不休。對於顧杲和張自烈到來,起初他們誰也沒有在意。末了,還是李香和卞賽賽發現了,首先驚喜地發出招呼。那些個還有幾分清醒的社友這才眨巴著眼睛,扭過頭來,驀地響起亂七八糟的一陣叫嚷:

“哎,爾公,你怎麼一聲不響就回來了?” “來得正好!快,同我們飲個痛快!” “咦,快告訴我們,揚州那邊——怎樣了?” “先別管揚州!爾公的酒量可是呱呱叫的,先讓他同次尾拼一拼再說!” “對,拼倒次尾!一定要拼倒次尾!” “哈哈哈哈!” 這麼鬧哄哄地嚷著,余懷和左國棅,再加上剛剛解完手進來的沈士柱,就一齊圍上來,又是遞杯子,又是拿酒壺,當真逼著張自烈同吳應箕即時比試。 顧杲見勢頭不對,連忙張開雙手,挺身攔在張自烈跟前,說:“不成不成!今日爾公剛到留都。只因史閣部有一封書,託他交與辟疆,所以才馬不停蹄趕來——咦,辟疆呢,他來了不曾?” 顧杲一邊問,一邊轉動著眼睛,滿屋子尋找。

“辟疆沒來!” “他怎麼會來?如今人家可是給如夫人管得嚴嚴的,寸步也不放鬆呢!” “哎,你們今日橫豎找不到他了。還是飲!” “對,飲,飲!” 看見社友們盛情堅請,張自烈覺得久別重逢,不好太拂大家的意,已經打算去接酒杯。誰知顧杲十分固執,他斷然擋開眾人的手,說: “不成就是不成!今日這酒,我們決不能飲。要飲,改日再約!” 看見他這樣子,勸酒的人都有點掃興。沈士柱更是當即沉下臉,慍怒地問:“啊,今日這酒,何以不能飲?小弟倒要請教!” 顧杲哼了一聲,說:“瞧瞧你們如今都成了什麼樣子!簡直烏煙瘴氣,醜態百出!你們到底還是不是複社,像不像君子?” “什麼,我們不像君子!”好勝的沈士柱氣得差點跳起來,“我們怎麼不像君子?今日怎麼啦?不就是社友們湊在一塊喝喝酒麼!又犯什麼禁了?難道非得像你那樣,光躲在家裡,卻拿不出一點辦法來,才叫君子?”

“對、對呀,你要真是好、好樣兒的,就拿、拿出個辦法來!”左國棅也在一旁大著舌頭幫腔。剛才他在門外受到顧杲的呵斥,想必這會兒還不服氣。 看見他們較上了勁,其餘的人都自覺沒趣地退了開去。顧杲卻已經氣得面色發青。 “胡說!”他大聲吼道,“拿不出辦法,你怎麼知道我拿不出辦法?就算拿不出辦法,莫非就該頹唐放浪,自甘下流,為權奸小人所笑麼!” “嗯,那麼,兄到底有何辦法,不妨說出來聽聽。”一個冷靜的聲音在桌子邊上響起,那是吳應箕。他的話照例不多,卻總能抓住要害。 “這,我——”顧杲大約沒有防備,一下子給弄得張口結舌。隨後,他分明把這個詰問理解為吳應箕也幫著搶白自己,於是,那隻長鼻子開始由青變紅,眉毛也豎了起來。張自烈眼看一場更大的爭吵就要爆發,十分著急,正要上前勸解,忽然,聽見李香的聲音驚喜地說:

“啊,陳公子!陳公子來了!” 張自烈心中一動,連忙回過頭去。果然,陳貞慧正從簾子外面走進來。時隔半年,張自烈發現,這位一向以沉著幹練著稱的老朋友,外表倒沒有太多的改變,魁梧的身軀依然那樣健挺,長著一部漂亮鬍子的方臉也依舊那樣飽滿結實。雖然近幾個月來,他一直處於孤立的地位,以致同屋子裡的社友們之間,顯然存在著某種隔閡,不像以往那樣親密無間,但正因如此,又使他在眼前的一片頹唐絕望的氣氛之中,顯出了一種非凡的尊嚴和氣度。所以有一陣子,屋子裡變得一片寂靜,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陳貞慧走到顧杲與吳應箕當中,就站住了。 “弟本無意前來攪擾列位社兄的清興,”他沒有表情地說,“只是適才偶自蔡益所處,得知爾公兄已回留都,又聞知兄等在此聚會,料想或能見到爾公,是以貿然闖席。尚祈列位見恕!”說完,也不理會大家是否回禮,便轉向張自烈,客氣地說:

“爾公兄,遠來辛苦!想兄也是剛到?唯是弟有數事,急欲請兄賜教。敢煩兄隨弟出去,小語片時,絕不耽誤兄等之雅會。不知可否?” 張自烈連忙說:“弟也正欲訪兄,有以面陳,如此最好!” 說完,便向大家拱一拱手,說聲:“恕罪!”然後跟著陳貞慧轉過身,向外走去。 “定生兄,你別走,別走啊!”驀地有人大喊起來,那是睡在地上的梅朗中——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坐起身子,現出又著急又可憐的樣子。 “定生兄,不管怎麼說,仲馭、介公也是東林、復社中人,與我輩相交一場,莫非兄竟忍心瞧著他們死於奸邪之手,不設法相救麼!”梅朗中又哀求地說。 陳貞慧站住了。他側過身子,望著可憐巴巴的梅朗中,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是呀,陳公子,何必急著要走?” “留下來吧,難得今日這麼碰巧!” “瞧,大夥兒全都盼著呢!” 好幾個聲音七嘴八舌地挽留,那是李香、卞賽賽和王小大她們。 陳貞慧苦笑一下:“事已至此,只怕弟亦無能為力。不過,列位社兄以為弟坐視奸邪逞惡,不救仲馭、介公,則未免把弟看差了。有許多事,日後自見分曉。弟亦不擬多言。弟於此只有一語相勸:子方適才責備得好,兄等今後應自愛自強,不可再像今日這樣子。至於週、雷二位之事,弟當盡力奔走,決不會有負故交!” 在梅朗中和李香姐妹們竭力挽留陳貞慧時,其餘的社友還顯得有點遲疑,但一旦聽見他作出這樣的許諾,大家的眼睛都頓時一亮,現出期待的神色。 “既然如此,”吳應箕說,“兄何不就給大家說明了。如有弟等能相幫之處,也可稍分兄獨自奔走之勞。” 陳貞慧搖搖頭:“此事不須幫手。成與不成,弟亦未敢斷言。無非姑且一試而已!” 停了停,看見大家都沉默不語,他就回過頭,對張自烈說:“弟欲向兄探聽者,實乃淮揚一帶近日的情形,以及史公北征之舉而已。既然如此,兄不如就在此間談談,也好讓大家一併聽聽。” 還在揚州時,張自烈就听侯方域怨氣沖天地談到過社內交訌的情形。如今眼見這一陣子,雙方像是又趨向於冰釋前嫌,重新靠攏到一塊,他心中也自欣慰,於是點點頭,坐下來,同時愈加拿定主意:盡量不讓大家感到過於喪氣。因此,在接下來的介紹中,他有意突出史可法忠心為國,堅韌不拔,排除萬難,力圖恢復的事蹟;其中,特別著重談到興平伯高傑受到史可法的教導感化後,如何萌發了忠義之心,立誓竭誠報國。十月間那一次是他率先揮軍,北渡淮河。當時儘管發生了狂風吹折 ①大纛:古代軍隊裡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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