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72章 嚴兄訓弟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898 2018-03-19
“爾公!哎,澤望!你們——怎麼一塊兒來?這麼巧!怎麼找到這兒來的?”顧杲一步跨出門外來,又驚又喜地說。大概事先毫無準備,而又急於出來迎客,他的帽子戴歪了,一隻手還在忙著扣上腋下的釦子。 這當兒,張自烈和黃宗會已經離開三山街的刑場,來到顧杲和黃宗羲租住的宅子。 “兄這兒可不好找,弟等幾經周折,問了又問,還生怕摸錯了門!”張自烈微笑著訴苦說。 “哎,真難為二位了!快,且入內說話,外邊冷得很!”顧杲連忙拱手錶示歉意,隨即又做出相讓的手勢。等張、黃二人移動腳步,他便在旁邊緊跟著,一起走進門裡。 “這屋子可是隘迫得很,”顧杲一邊走,一邊說,“本來,弟與太衝同住在周仲馭家,這爾公兄也知道。後來劉念台大人來了,太衝便搬了過去,弟卻沒有動。後來仲馭被逮,屋子也給封了,弟便只得搬到總憲衙中,仍與太衝同住。念台大人致仕後,吏部徐大人便叫我們到他衙中去住。誰知一個月不到,徐大人也乞休而去,便只得搬到這裡來。本來,弟也說這屋子太小,不如另覓一間寬敞些的,可是太沖一定不肯,沒奈何,弟只有陪著他。”

自從三個月前,阮大鋮由皇帝以“ 這當兒,他們已經穿過天井,來到正屋裡。 這確實是一幢很小的宅子,沒有廂房,只有迎面一明兩暗的三個開間。左右兩邊住人,當中一間就兼用作客廳和起居室。裡面的陳設也十分簡陋,除了地上一個炭爐燒得正旺之外,只有一桌四椅,當中連屏風也沒有,再加上牆上隨處可見的屋漏痕和油漆剝落的板障,看上去,同市井中那些貧窶之家,簡直毫無兩樣。 “唔,這大抵又是黃太衝的怪脾氣,顧子方倒不至於如此吝惜!”張自烈想。於是,趁著彼此重新行禮、就座的當兒,問: “太衝兄呢,怎麼不見?” “哦,今日不巧,太沖一早便上太平門外,到刑部獄中探視仲馭、介公去了,尚未回來。所以澤望兄只有安心稍待了!”這麼解釋了之後,顧杲就又乾笑一聲,一邊接過小廝奉上的一杯茶,一邊轉向張自烈,問:

“那麼,兄從揚州來,不知那邊的情形如何?哎,對了,朝宗去了揚州之後,怎麼樣?可還好麼?” 張自烈本想進一步打聽南京的情形,聽見對方先發問,他就點點頭,說:“朝宗自到揚州後,甚得史公器重,上月特命他去監興平伯的軍。” 自從八月裡那一次,侯方域同黃宗羲鬧翻,聲言要離開南京之後,雖然經陳貞慧和別的社友極力挽留,他又留了下來,但到了九月初,得知阮大鋮終於正式起用,侯方域就堅決地去了揚州,投入史可法的幕中。在他走後一個月,淮南總兵劉澤清便上奏朝廷,說侯方域的父親侯恂在北京失陷期間,曾被李自成以原職錄用,要求下令緝捕他們父子。此後,一直再沒有侯方域的消息。為此,社友們都頗為關心。現在聽說他做了高傑的監軍,顧杲頓時來了興趣:

“噢,原來如此!那麼,北邊的情形到底怎樣?兄且說說!” 張自烈把手中的茶杯湊在嘴邊,呷了一口,同時稍稍整理一下思路,然後苦笑說:“難,很難!” “哦?” “說來也一言難盡。總之,將驕兵惰,軍餉奇缺,權臣掣肘,獨木難支。此十六字庶幾可以盡之!” “這——不是聽說史公已出師北征了麼?”顧杲睜大眼睛問。早在兩個多月前,南京就傳開消息說:史可法自五月底出任淮揚總督後,經過五個月的整頓軍備,調停四鎮,遂於十月十四日派高傑拔隊先行,他自己也接著進駐清江浦,並將長江以北劃分為幾個防區——長江上游屬左良玉,天靈洲而下到儀征、三岔河屬黃得功,三岔河以北到高郵界屬高傑,淮安向北到清江浦屬劉澤清。由於自王家界到宿遷一段最關重要,他留給自己。另外,自宿遷到駱馬湖,則由總河軍門王永吉扼守——擺出了全面北進的態勢。當時在留都上層社會中,很引起了一陣興奮,認為只要“王師”一動,河北、山東一帶的民眾便會起而響應,從而掀起強大的攻勢,不僅河南可以確保,大明中興也有了指望。就連顧杲等社友,也在失望沮喪中生出了希望。不過後來傳出的消息就不多了,大家才又稍稍冷了下來。現在聽張自烈這麼一說,顧杲就感到愕然了。

“兄等有所不知,史公如此佈置,名為北征,實則是北事日急,不得不以攻為守!”張自烈繼續苦笑著說,同時做了個示意對方不要急著提問的手勢,“皆因建酋已於十月初一日入踞北京,公然稱帝,且行牌到濟寧,稱其攝政王發兵四十萬南下,前鋒已抵沂濮之間,史公度和議勢難有成,不得已始盡起諸鎮之兵,渡河而守。上月中,更聞虜廷發兵三路,一經山東,一經徐州,一經河南,兵勢之銳,前所未有。宿遷要地,已一度失陷,其危可知!江北萬一不守,江南便前景堪虞了!” 來自前方的戰報,照例是送交兵部處理。由於目前兵部已被馬、阮二人徹底把持,對外極力封鎖消息,即便是消息向來比較靈通的社友,如顧杲等人,也難以打探到。所以聽張自烈這麼一說,顧杲頓時臉色大變,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自烈嘆了一口氣:“北兵雖強,若然諸鎮能並力同心,悉聽史公調度,未必就無制勝之機。唯是此輩又驕縱貪橫,各不相容。二劉不必說了,此二人唯馬瑤草之命是聽,專以掣肘史公為務。即以高傑而論,諸鎮中數他最知忠義,史公亦甚倚重之。唯是連他也與黃得功相仇不已。九月間一次,他竟派兵於邗關外五十里之土橋伏擊得功,斃其坐馬,俘其隨從,僅得功單騎走脫,旋又興兵互鬥。若非史公全力調解,幾成大亂……” 張自烈心情沉重地說著,同時,聽見外面的門“咣當”響了一下,接著,腳步聲一路響了過來。 “嗯,莫非是太衝回來了?”他想,於是住了口,回過頭去。這時,坐在旁邊的黃宗會大約也聽到了,他急急地離開椅子,走到門邊,揭開暖簾,隨即叫了一聲“大哥!”,就一步跨了出去。 “這麼說,真是太衝!”張自烈想,也跟著站了起來。

“哎,兄不用忙!”顧杲在身後阻止說,看見張自烈疑惑地轉過臉,他就湊近來,壓低聲音說:“太衝對他介弟此次來京求官,甚不以為然,況且近來他心情又極之惡劣……” 話沒說完,就听見黃宗羲冷冷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你到底不聽我的話,還是來了!你來做什麼?來這裡做什麼?” 沒有聽見回答,大約是黃宗會自知理虧,不敢應嘴。 “哎,太衝,爾公也來了!快進來相見!”顧杲隔著簾子往外喊,顯然是想阻止黃宗羲進一步發火。 果然,外面的訓斥停止了,但是卻沒有回應。過了片刻,才看見門簾一掀,黃宗羲跨了進來。他的那位弟弟紅著臉,畏畏縮縮地跟在後面。 “太衝!”張自烈連忙迎上去,拱著手,親熱地招呼,“兄回來了?聽子方說,兄上太平門外探望仲馭和介公,不知見著了不曾?他們二位可好?”

黃宗羲顯得十分冷淡。他沉著臉,拱一拱手,直到顧杲也提出詢問,他才默默地搖了搖頭。 “怎麼,還是沒見著!這、這是什麼道理?豈有此理!”顧杲一下子激動起來,跺著腳叫道。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擺脫了前一陣子那種古怪的拘謹,重新顯露出過去的樣子。 “哦,莫非獄卒不許探視?”張自烈疑惑地問。 “可不,自從最初方密之進去見過一面,後來大抵給上頭得知,嚴責下來,此後便再不得見。這幾個月,我等都輪番去過,太衝更是不知去了多少次,始終被拒在門外。莫說周、雷二公俱未定讞,便是定讞的死囚,也沒有不許見之理。這馬、阮兩個奸賊,做得也真是太絕了!” 顧杲咬牙切齒地罵著。不過,使張自烈感到意外的是,對此理應最為憤恨的黃宗羲,不知為什麼,卻顯得頗為漠然。他默默地站了片刻,看見黃安領著黃宗會那個長班,已經把行李卷搬進他住的東間,並且重新走了出來,他就拱一拱手,說:

“兄且坐,弟失陪了!” 然後,領著黃宗會,一起走進臥室裡去。 “哦,兄坐!”大約看見張自烈發呆的樣子,已經重新平靜下來的顧杲做了一個手勢。等朋友坐下,他又回到椅子上,前傾著身子,低聲說:“兄休驚疑,眼下留都這局面,也難怪他如此——哎,這事回頭再對兄說!” 這麼解釋了之後,他就坐正了身子,提高聲音問: “那麼,兄此次回留都,不知有何公幹?能多住些日子吧?” “哦,不!”張自烈搖著手回答,“弟因母親久病,幾度來書催歸,是以向史公告準了假,意欲回去探視。此次來留都,一則是順路看望兄等,二則是史公有一封書在此,一俟交與辟疆,弟便啟程,實不能久留。” 顧杲沉吟了一下,說:“既是這等,弟亦不敢相強。不過今日趕了半日的路,兄想必也倦了。天氣又冷,不如今夜權且在此歇了,明日弟陪兄一齊去訪辟疆,如何?哎,對了,午時已過,兄可用過膳不曾?”

張自烈點點頭:“弟與澤望已在路上吃過。倒是弟歸心似箭,最好明日便能啟程,若是明日再訪辟疆,只怕……” 他本想說下去,忽然聽到東間里傳出黃宗羲兄弟爭執的聲音,就臨時頓住了。只聽黃宗會說: “小弟自接大哥之書後,便說既是這等,就不來也罷。唯是母親之意,仍命弟前來,並說錢大宗伯是世交,請大哥求託於他,或能相幫也未可知。” 黃宗羲的聲音:“母親又怎知錢牧齋做了大宗伯?還不是你們兄弟慫恿!慢說錢牧齋我是不去求的,即便去求他,也未必有什麼結果。須知如今這烏紗不是文章換得到的。人家要的是銀子!現今朝廷已開下單子,一個武英殿中書九百兩,一個文華殿中書須一千五百兩,內閣中書兩千兩。只要肯納銀,哪怕你目不識丁,也照樣能入學選貢,再不濟,也可以混個把總、游擊!你既然拿不出銀子,只好自認倒霉!”

“可是,朝廷不是下過旨,讓貢生來京候選麼?” “哼,那是什麼時候的話?如今又是什麼時候!告訴你,如今是'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監紀多如羊,職方賤如狗。蔭起千年塵,拔貢一呈首。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只聽這首民謠,你就該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黃宗羲的聲音越說越高,使坐在外間的兩個朋友既不能交談,又不便乾預他們兄弟間的私事。所以顧杲望瞭望張自烈,建議說: “眼下時候尚早,如兄急於訪辟疆,不如弟這就陪兄去?” 張自烈自然沒有異議。於是,等顧杲走進西間去,添加了禦寒的袍服之後,兩人也不驚動黃氏兄弟,只悄悄揭開門簾,走出門外去。 ①中旨:指不經正常辦事程序,由皇帝直接下達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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