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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結伴入都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5652 2018-03-19
崇禎十七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在揚州總督行轅擔任幕僚的張自烈,輕裝簡從,回到了南京。同他一起進城的還有黃宗羲的弟弟黃宗會。他們是在孝陵前停歇瞻拜時,碰巧遇上的。雖然黃宗會不是複社的成員,平時也很少到外面來走動,但過去上南京參加鄉試期間,與張自烈有過交往,所以彼此一旦認出之後,就照例結伴同行。不過,說到此來的目的,兩人卻各不相同。張自烈是因為老母在江西家中病重,必須趕回去探視。這一次他繞道南京,是為著把史可法的一封信轉交冒襄,同時也想同久別的社友們見上一見,事畢之後,便要繼續南下。至於黃宗會,卻同前一陣子冒襄一樣,也得到了朝廷召貢生赴京候選的消息,打算前來再碰一下運氣,看看能否獲得一官半職;另外,也順便探望一下離家又已經半年的兄長。

眼下,將近殘臘年關,從這個月起,持續了半年多赤日當空熱得反常的苦旱天氣,一下子冷了下來。半個月來,天空中變得彤云密布,朔風怒號,接著又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這兩天雪住了,那凜冽的寒氣卻更加逼人。張、黃二人裹著風衣,戴著風帽,各自騎著一頭毛驢,從朝陽門進城,一路踏雪行來,直到近午時分,才來到三山街上。算起來,自七月底到揚州之後,張自烈就沒再回來過;至於黃宗會,與南京更是暌違了已有兩年多。不過,當他們懷著多少有點好奇的心情,打量著街道上的情景時,卻發現眼前的南京,同他們原先的想像大不相同。它固然沒有來自窮鄉僻壤的黃宗會所設想的那種氣派一新的崇高與莊嚴,但也沒有張自烈在噩訊頻傳、一日數驚的淮揚前線時所估計的那種緊張和惶亂。與兩人過去的印象相比,南京似乎並沒有多少明顯的變化。無疑,由於天氣寒冷,地面上、瓦壟間都鋪滿了皚皚的積雪。路上的行人也因為穿上了厚厚的冬衣,顯得臃腫而遲鈍。秦淮河上,那浮蕩著脂香的碧波明顯淺落了,來來往往的遊艇,也驟然減少了許多,但是,隨著持續一個月的燈節已經開始,如今家家戶戶的門楣上,都點綴著各式各樣五彩繽紛的大小花燈,光從那如珠、如鳥、如獸、如台、如蓮花、如寶樹的奇巧形制來看,就不難想像一旦到了夜間,當它們全都大放光明時,那景象該是何等的美妙迷人。再加上眼下正紛紛進出於各式店鋪商廊,為採辦年貨而奔忙的人們,使這個江南的最大都會,依然呈現出一派太平時世的節慶氣氛。看來,南京確實就是南京。這塊六朝金粉之地,似乎自有它任何意志都無法改變的格局,任何事變都難以驚醒的酣夢。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身穿各色官服,神氣活現地招搖過市的文武官員,分明地增加了許多。以致張自烈和黃宗會被喝道而來的轎馬儀仗,一次又一次迫得臨時勒住驢子,避到一旁,待到這些紅紅紫紫的隊伍過去之後,才能重新趕路。

如今,他們已經來到蔡益所書坊。因為張自烈同坊主蔡益所是老相識,而且在離開南京之前,一直同吳應箕住在這裡,所以張自烈首先想到上這兒來,看看吳應箕還在不在,順便打聽一下其他社友的去向和住處有什麼改變。 “啊,這莫不是張相公!請,快請進來!”當他們把驢子交給挑行李的長班,掀開門上那一塊厚厚的布簾時,張自烈聽見蔡益所驚喜的聲音說。只是剛從亮處走進來,有片刻,他竟無法從室內那四五個坐著的身影中認出書坊老闆。 “張相公幾時回來的?哎,天寒地凍,快,進來暖和暖和!”蔡益所的聲音繼續說。隨著話音,一個矮胖身影來到跟前,“那麼,這位相公是……” “這是黃太衝先生的介弟,澤望先生。”張自烈一邊介紹說,一邊接住對方遞過來的一隻手爐。這時,書坊老闆那張笑口常開的圓臉,在他眼前變得清晰起來,接著他又看清了正遲疑地站起來的幾位坐客的模樣。

“哦,原來是澤望先生!幸會,幸會!”蔡益所連忙親熱地招呼。 也就是到了這時,張自烈才愈益分明地感到,前一陣子在室外有多麼寒冷。所以,在隨後行禮、就座的當兒,他都忘了對答,只管把凍得發硬的雙手,輪番地放到手爐的銅網罩上,急切地感受著爐裡散發出來的熱氣。隨後,他把手爐轉交給坐在旁邊的黃宗會,又從小廝手中接過一杯熱茶,呷了一口,這才點點頭,說: “小生和黃先生今日才到留都,路過寶坊,一則是來探望老爸,二則是想問一問,吳次尾相公是否仍寓於此?” “哦,自相公去揚州後,吳相公在敝坊住了月餘,其後便也搬走了,聞得現今同餘淡心相公同住一處。”蔡益所回答。停了停,大約看見張自烈沉吟不語,他就殷勤邀請說:“敝坊的西廂,自吳相公搬去後,至今仍空著。二位如不嫌簡陋,便請仍住敝坊,如何?”

張自烈搖搖頭:“多感老爸盛情,再計議吧。只不知……”他本想問下去,忽然瞥見屋子裡幾位面生的客人,便臨時住了口。 乖覺的蔡益所馬上會意。他回過頭去,對那幾個人說:“列位,那個事,今日且商議到此,回頭再談,如何?” 那幾個人互相望瞭望,大約也知道在這種場合下,無法再談下去,待到為首的一位員外模樣的中年人應諾了之後,便一齊起身,道過擾,揭開簾子,魚貫地走了出去。 “原來老爸有事商談,小生不知,卻是多有瀆擾了!”等主人送完客,轉過身來,張自烈照例表示歉意。 蔡益所擺一擺手:“不妨事。他也是走投無路,才來尋著小老幫手。其實那種事,小老又有何能耐!” “哦,不知何事?”大約發現那個員外模樣的中年人顯得愁眉苦臉,心事重重,黃宗會在旁邊忍不住問了一句。

蔡益所嘆了一口氣:“按說呢,這本該是件喜事,偏生又鬧得家家擔憂,戶戶害怕,這可真又教人不知怎麼說才好。” “到底何事?” “還不是萬歲爺要選娘娘妃嬪的事。這會子已經平靜了許多。早些日子,滿城中那些有點頭臉的人家,大凡有女兒的,都像遭了瘋魔,一齊趕著出嫁,生怕遲了,被內監一張黃紙抬了去。有的本未有人家,她父母也不經媒人,竟自行連夜說合,第二朝便吹吹打打送過門去。這還不過可笑而已。聞得方士營有個楊寡婦,她女兒因害怕入宮,竟自刎而死。做娘的亦同日自盡。此事傳出,更是家家恐慌,至有派出家人,見有年輕男子,便當街攔住,扯入家中,拜堂成親。適才那個李員外,膝下共有三個女兒,大姐二姐都已出閣,因這最小的一個品貌雙全,平日最得父母愛惜,一心給她尋個好人家,故此不肯苟且。誰知數日前被內監得知,上門坐索,違抗不得,只有任他抬了去。這幾日她娘因思女心切,終日痛哭,茶飯不進,把李員外急得沒法兒,四出請託,意欲央人疏通,放回女兒。他也不知聽誰說,小老因販書之故,進過錢大宗伯府中,今日便來求小老。其實小老不過一市井小民,有幾多斤兩?哪裡就幫得了他!”

張自烈點點頭。還在揚州的時候,他就已經從邸報上得知皇上下旨,要在民間挑選淑女,以充實宮闈的消息。不過詔令規定在江南各府縣挑選,揚州沒有被波及,所以當時他看過也就算了。如今聽蔡益所一口氣說下來,才知道這件事還真把民間鬧得亂成一團。不過,在以往歷朝,類似的事多有發生,已不算稀奇。因為能夠被選中,當上皇后貴妃的,固然是無上榮耀,但有這種幸運的畢竟只是兩三家,更多的少女到時就會成為普通宮嬪,在與世隔絕的深宮中,寂寞淒涼地度過一生。正是這種命運,使許多為女兒著想的人家都不寒而栗,於是就演出了上述可笑亦復可憐的一幕。這件事畢竟是禮制所需要的,似乎很難加以太多的指責。張自烈聽了之後,儘管心中也自嘆息,嘴上倒不打算作什麼表示。然而,坐在一旁的黃宗會卻似乎忍不住了。

“小弟自杭州來時,”他說,“一路上風傳洶洶,都在說的這事,並說那些內監到了地方,便作威作福,逼令官府挨戶嚴訪淑女。富室之家有隱匿者,鄰人俱應連坐。有的府縣竟因此鬧到枷鎖絡繹於道,牢獄為之人滿。那些內監乘機勒索錢財,任意指人隱匿,有女之家為著免禍,除卻獻女之外,更須輸財,竟有因此傾家破產者。如此胡為,國法何在!” 他越說聲音越高,白淨的臉孔上現出了紅暈。顯然這件事對他刺激頗大,以至一旦提起,他就忍不住內心的憤懣。 張自烈望了他一眼,心想:“這個黃老三,別看他平時文縐縐的,像個愛紅臉的姑娘家,發起脾氣來,同他的長兄可是一模一樣!只是留都是天子腳下,不比他們在黃竹浦,可以由著性兒亂說,嗯,回頭我可得提醒他!”這麼想著,他就沒有搭腔,卻回過頭去,開始向蔡益所詢問起吳應箕、黃宗羲和其他一些社友的近況,以及週鑣、雷祚的情形。然而,蔡益所知道的也不多,只能說出吳應箕等人都在南京,不過似乎都挺忙,只有黃宗羲還常常上書坊來打個轉兒。至於週、雷二人,則聽說還關在牢裡,如此而已。張自烈見打聽不到更多消息,便回過頭去,望著黃宗會問:

“嗯,那麼我們這就告辭吧?” 他說著就放下茶杯,站起來,對主人拱拱手,說:“多感老爸賜茶,時辰不早了,小生這就別過,改日再來奉擾!” 蔡益所連忙說:“張相公哪裡話來,難得二位相公賜顧,何必急急就去?不如留下用過膳——或者,竟是先在敝坊住下,明日再去尋訪令友不遲!” 張自烈搖搖頭:“多謝盛情。這位黃相公為訪兄長而來,小生須陪他盡快找到才成!” 他一邊說,一邊就同黃宗會各自披上風衣,係好風帽,然後轉身走向門邊。就在這時,街道上忽然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彷彿有許多人在奔跑,好幾個聲音在喊: “快去看,快去看,出人了,要出人了!” 所謂“出人”,就是對囚犯執行處決。張自烈吃了一驚,正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就見門簾一掀,書坊的伙計——一個愣頭愣腦的十七歲小伙子,裹著一團寒氣跨了進來。他紅著臉,大睜著閃閃發光的眼睛,興奮地喊:

“老爸,快去看,要出人了,就在十字街口上!” “嗯,出的什麼人?”蔡益所皺著眉毛問。 “不曉得,聞得是個秀才,總之是犯了什麼法吧!哎,要看可得快去,人犯押到了,圍了好多人,遲了就進不去了!”那伙計急急地說。他大約很想去看,但得不到主人許可之前,又不敢擅自行動,所以只側著身子,現出迫不及待的樣子。 如果是等閒犯人,張自烈也沒有心思理會。聽說是名秀才,他便不由得留了心,連忙追問: “是個什麼樣的秀才,叫什麼名字?” 停了停,看見無論是伙計還是蔡益所,都搖頭表示不知道,他就回過頭,對黃宗會說:“那麼,我們去瞧瞧,如何?” “啊,兄是說,去瞧……瞧殺頭?”黃宗會顯然有點膽怯。

“他說是個秀才,那麼總得瞧瞧去,只怕是……”張自烈本想說,“只怕是認得的也未可知。”但礙著蔡益所主僕在場,便沒有說出口。 “可是,眼下時辰不早了。”黃宗會推搪說,“小弟之意,不如先尋著兄長,再作區處。” 剛才談及選淑女時,他還表現得那樣憤慨激烈,如今一下子又如此膽小怯懦。張自烈見了,不禁暗暗搖頭:“還說要赴部候選呢!連殺個犯人都不敢看,到時讓你真當上個縣太爺什麼的,可怎麼斷案!”不過,彼此算不上深交,也就不便勉強,於是只好說: “既是這等,就請兄台在此小候,待弟出去看看便回。” 黃宗會沒作聲,又像是不情願的樣子,他見張自烈已經移動腳步,便才遲遲疑疑地相跟著。待到蔡益所指揮僕人關好店門,從後面趕上來,他們已經快要走到十字街口了。 這時,離行刑的午時三刻大約還有一點時候。不過,十字街口上已經密密麻麻地聚滿了看熱鬧的人,其中大多數是青衣小帽的市井平民,也有一些方巾袍服的縉紳儒士。他們的表情神態也各不相同,有的興奮熱烈,有的驚惶錯愕,還有的似乎憤慨不平,不過更普遍的則是顯得麻木而茫然。張自烈領著黃宗會在人群裡擠了一會,就發覺擠不動了。他只好停下來,但由於對即將問斬的那個秀才到底是什麼人,所犯的是什麼罪,仍舊一無所知,所以心中頗為焦灼。環顧一下,當發現身後站著一個高身量的中年紳士,他就偏過身子,低聲請教說: “先生可知,今日這罪囚究系何人,因何要將他問斬?” 那紳士有著一張山羊樣的狹臉,下巴上掛著一綹短而尖的鬍子。他斜了張自烈一眼,用沙啞的嗓音說:“先生莫不見'罪由牌'上寫著麼?這狂生好大的膽子,竟敢上書朝廷,百般毀罵馬閣老和劉誠意二位大人。試想馬、劉二大人忠心為國,今上倚之為乾城,我江南亦全賴他們二位鼎力撐持,方得保全。可恨那狂生竟與反賊流寇同一腹心,妄圖蚍蜉撼樹。所以皇上震怒異常,下旨將他正法。可謂大快人心!” “啊,那、那麼不知他姓甚名誰?”由於弄清即將被殺的這位儒生,罪由是上書彈劾馬士英和劉孔昭,張自烈立即聯想到吳應箕、黃宗羲等社友,不由得猛然緊張起來。 “嗯,聽說他叫什麼何——何,對,叫何光顯!” 何光顯,這個名字張自烈倒沒有聽說過。 “哎,那是什麼人呢?”他疑惑地想。由於弄清並不是平素相熟的那些社友,他總算稍稍放下心來。然而,站在旁邊的黃宗會卻似乎吃了一驚。 “啊,是何、何光顯?”他轉過身來問。 張自烈未及回答,那個羊臉紳士卻敏感起來:“不錯,正是此人!”他肯定地說,同時尖利地瞥了黃宗會一眼:“先生莫非認得他?” “不,不,小生不、不認得!”黃宗會結結巴巴地否定,並且臉紅了。他隨即低下頭,轉過身去,不再開口。然而,張自烈卻感覺得出,對方緊挨著自己的那個肩膀,正在怕冷似的微微發抖。 “嗯,這麼說,澤望是認得這何光顯的?”張自烈暗自思忖,“只不知他們交情如何?回頭我倒須仔細問他一問。這何光顯以一介布衣,敢於挺身而出,上書痛劾馬、劉二權奸,可知是位血性男兒!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場,實在可悲可憤!看來,如今馬、劉之輩在朝廷中擅作威福,已經到了順昌逆亡的地步。那麼,次尾、太沖他們這些日子在留都,只怕更加難處了……” 正這麼想著,忽然周圍的人“哄”的一聲,騷動起來,紛紛伸長了脖子,一個勁兒朝東邊的十字街口張望。接著,一個又粗又響的嗓門遠遠傳了過來: “午時三刻到!” 這是開刀問斬的時辰。雖然張自烈不是頭一次經歷這種場面,但此情此景,卻使他止不住心頭猛然一震,隨即就緊縮起來。有片刻工夫,他彷彿喘不過氣似的,只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腦袋裡也在嗡嗡作響。雖然由於前面還站著許多人,使他根本看不見刑場上發生的情景,但是,當案孔目高聲宣讀完罪由牌,掌刑官發出“斬訖報來”的命令,以及最後,那高高舉起的“法刀”在半空中冷然一閃,他的心也隨之陡然沉到了底,意識到一切就此完結了…… “哎,黃相公,黃相公!”一個急切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那是書坊老闆蔡益所。 “什麼黃相公?他明明姓何……”張自烈迷迷糊糊地想,整副心神還沉浸在強烈的震動裡。驀地,他清醒過來,連忙回過頭去,這才吃驚地發現:黃宗會正失魂落魄地站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面,不動,也不說話。那張清秀、敏感的臉孔,白得就像一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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