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61章 中秋遊船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5857 2018-03-19
直到八月十六日,也就是中秋節過後的第二天,冒襄和董小宛才抵達南京。 本來,他們打算趕在中秋節前到達。但是由於冒襄被史可法留下,參與起草給清國攝政王多爾袞的複信,所以在揚州又耽擱了兩天。經反复商量,他們一致認為,清國方面提出的狂妄要求是絕對不能答應的,但考慮到即使謀和不成,也要設法盡量爭取時間,以便做好應付戰爭的準備。因此在復信中如何做到不卑不亢,既表明態度,又避免不必要地刺激對方,確實需要在文字上動點腦筋。复信由那位名叫何亮工的幕僚負責起草,在修改、潤色的過程中,張自烈和冒襄都參與了意見。信中的措辭,可以說是十二分之委婉。其中除了引用許多歷史上的先例,說明弘光朝廷的建立完全合理合法,並沒有違背綱紀禮制之外,特地用了很大的篇幅對清國方面慨然出兵,幫助明朝打垮“大逆不道”的農民軍,表示由衷的感謝;並希望對方能繼續幫忙,以便“合師進討,問鼎秦中,共梟逆賊之頭,以洩人天之憤”。至於對來信中所提出的強橫的要挾,复信中只是說了這樣一段話:

從而完全避開了“決一死戰”的話頭。本來,這種處理方式,冒襄應當是比較滿意的。但是,他也很明白,指望和談取得成功,歸根結底,還得憑藉自身俱有令對方不敢小覷的實力。然而,經過這一次北上巡視,可以說,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看清了明朝軍隊的腐敗和黑暗,因此這封复信,不僅沒有使他生出任何信心和期望,相反,整個情緒變得更加灰暗和低沉了。 冒襄內心的這種苦悶,同他坐在一輛大車上的董小宛,無疑是不了解的。相反,由於相隔兩年之後重遊南京的緣故,一路之上,她顯得頗為興奮。這當中,自然也包括她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不再是風塵女子,而是官宦人家的一名寵妾。所以興奮之中,還多了幾分得意,幾分幸福。這種心情使她變得容光煥發,笑靨如花,而且對於沿途所見到的一切,她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和驚奇。

“啊喲,相公快看!這麼多趕路的人,都挑著擔子,挽著籃子,想必是過節走親戚的吧?” “咦,瞧那婦人的衣裳,多古怪!比甲不像比甲,半臂不像半臂——還有那小倌,胖胖乎乎的,真好玩兒!” “啊哈,那是什麼?一座亭子,裡面站著個人——不,不是人,是塊石碑!這麼說,是孝陵,真的,孝陵到了!” 就這樣,一路上,她的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車窗。一會兒,她撒嬌地靠在冒襄身上,一會兒,又把臉貼近窗簾往外張望,小嘴巴子也嘰嘰呱呱地說個沒完,同她在如皋家中那種循規蹈矩的樣子相比,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冒襄默默地望著她,只偶爾回答一兩句,心中卻想:“女人到底是女人,逃難那陣子,還只是三個月前的事呢,境況稍安寧一點,她又照樣無憂無慮了!”不過,他也不去說破侍妾,“往後高興的日子怕不會多了,只要她高興得起來,就讓她高興好了!”他在心中苦笑。

過了晌午,車子才進入南京。冒成已經先到一步,替他們張羅好了下榻的處所——依舊是秦淮河畔的桃葉河房。不過這一次手頭已經不像過去寬裕,沒有全包下來,只賃了東邊的一個小獨院。待到安頓停當,稍事休息,天色也就暗下來。雖然遲到了一天,中秋已經錯過,但八月十六是“送月”的日子,而且今晚不必躲在家裡,所以氣氛反而更加熱鬧,還在他們進城的時候,就看見大街小巷裡,家家戶戶都在為過節繼續張羅——擺神案、掛彩燈、送酒席、招親友,熙攘的情景使人簡直看不出這是一個正面臨著巨大戰禍威脅的城市。冒襄雖說興致不高,但也不想冷冷清清地打發這個晚上,便命冒成到就近的那些熟朋友的寓所去報信,順便約請他們前來一塊兒賞月。誰知冒成去了半天,回來禀告說,那些朋友全都不在家,早早就出門了。冒襄頗為掃興,看看天色已經全黑,就算再讓僕人去找,恐怕也未必有結果。他沉吟了半晌,只好擺擺手,說:

“那就算了,擺飯吧!” “相公,既是這等,我們何不去僱一隻船,就到河裡盪著,一邊賞月,一邊隨意吃點什麼,也比窩在這屋子裡強呀!”大約發現丈夫不怎麼快活,董小宛微笑著從旁建議說。 “……” “興許在河裡,還能碰上相公的朋友哩!” 這倒提醒了冒襄。他回頭望著冒成,意思是:怎麼樣,辦得到麼? “禀大爺,”冒成馬上回答,“小人也想著大爺和姨奶奶今晚要游河賞月,已經雇了一隻船候著。大爺要時,小人這便去叫他們撐過來。” 像今晚這種月圓之夜,秦淮河上照例很難僱得到遊船,但冒成總是把一切都預先估計到,並且安排得妥妥噹噹的。於是,冒襄也就不持異議。小半晌之後,他同董小宛已經登上一隻陳設雅緻的燈船,緩緩地搖到秦淮河中去了。

這會兒,正當月亮升起之前的片刻,沉沉的夜幕,似乎變得愈加幽暗,除了河房上的燈火,以及河面上那些大小遊船所懸掛的燈籠,遠遠近近地顫動著、浮蕩著之外,周遭的一切都顯得模模糊糊。有時候,甚至分辨不出哪兒是水,哪兒是岸。人斜靠在船欄上,也彷彿漂浮在虛無縹緲的境界裡,只聽見船尾汩汩的槳聲,輕一下,重一下,彷彿在催人進入夢鄉……然而,過不了多久,白璧般的圓月就從東邊的城牆上露出臉來。彷彿展開了一匹銀光閃爍的素練似的,秦淮河一下子給照亮了。那星星點點的燈火頓時暗淡下去,周遭的景物卻鮮明地凸現了出來——河房上的黑瓦頂、沿河兩岸的樹木、遊船的甲板和頂篷,都被抹上了一層銀色的薄霜,就連露台上、船艙裡的人影也變得歷歷可辨。那些笙、簫、琴、鼓所奏出的聲韻,順著陣陣夜風吹送過來,顯得悅耳而悠揚。

“相公,你可還記得,兩年前的中秋夜麼?”在默默地陶醉了好一會之後,董小宛忽然開口說。 “兩年前?”冒襄疑惑地問,一邊接過侍妾送到面前的一塊月餅。 “哎,在桃葉河房。那時節,貢院剛散場——相公怎麼記不得了?”董小宛的聲音裡透著嬌嗔。 冒襄咬了一口月餅,慢慢地咀嚼著,終於“噢”的一聲,想起來了:兩年前的那個中秋節,他剛剛參加完三場鄉試,同一夥社友在桃葉河房裡飲酒賞月,小宛也在那個時候從姑蘇趕到,結果,他在朋友們的合力促成下,答允了同小宛的婚事。 “那一天,還是眉娘姐姐領妾來尋相公的。”董小宛又遞過來一片削好了的酥梨,看見丈夫搖搖頭,就放下了,接著說:“過了年,眉娘姐姐就嫁給了龔老爺,跟著到北京去了,後來就斷了音訊。如今北京鬧出那場大亂子,還不知他們怎麼樣了呢!”

顧眉和龔鼎孳,在三月十九日那場劇變發生時,確實陷在北京,沒能逃出來。不過冒襄在揚州時已經聽說,龔鼎孳沒有自盡殉國,而是很快就投降了“流寇”,被李自成以原職錄用。後來李自成戰敗,逃出了北京。不少陷“賊”的明朝官員都乘機逃回南方。但龔鼎孳始終沒有回來,時至今日,大概又已經投降了清國。這個消息,冒襄一直沒有對董小宛說。因為它使冒襄感到十分厭惡,並為曾經有過龔鼎孳這樣的朋友而羞愧。現在,聽董小宛這麼一問,他又想起這件事,由這件事又聯想到北方的嚴重威脅,於是,好不容易才提起的一點遊賞的興致,頓時又低落下來。他皺起眉毛,把手中吃剩的月餅往盤子裡一放,一仰身子,挨著靠枕斜躺了下去。 董小宛沒有覺察到丈夫心情的變化,也許覺察到了,卻只當他是為朋友的命運而擔心,所以仍舊管自絮絮叨叨地說:“不過,細想起來,龔老爺和眉娘姐姐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物,見識又高,為人又好,菩薩必定會保佑他們躲過大難。這會兒說不定正在哪個山里、廟里安安穩穩住著哩!待到他們回來的時節,妾一定得見上一見,好好兒謝謝她!說起來,自打那遭中秋節之後,就再也沒見著她了,連音訊也不曾給她捎一個,不知她心裡會怎麼想著,必定會怪我……”

起初,冒襄只是悶聲不響地聽著,漸漸就不耐煩起來。他乾脆把身子側向右邊,讓臉朝著船欄外。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粗聲大氣的嗓門在說: “你們可是瞧準了,那伙偽君子就在那兒麼?” “禀老爺,小人們瞧得清清楚楚,不會有錯!” 冒襄心中一動,覺得這頭一個聲音有點耳熟,連忙定眼望去,發現有一條船,正從旁邊搖過,船上坐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是官紳打扮的胖子。燈光下,他的兩道又濃又黑的掃帚眉毛,和胸前的一部大鬍子顯得十分觸目。 “咦,那不是阮鬍子麼?怎麼會碰上了他!”冒襄驚訝地想,打算看得清楚一點,那條船卻像忙著趕到什麼地方去似的,一下子就搖過去了。 “阮鬍子——他剛才說什麼來著?嗯,'偽君子在那裡'……莫非、莫非是說的定生、次尾他們?”這麼一想,冒襄頓時警覺起來。他坐起身子,略一思索,隨即回頭向後梢招呼說:

“船家,快點搖,跟上前頭那隻船——就是才駛過去的那隻!快,跟住它,本相公有賞!” 說完,他朝董小宛搖搖手,要她先別問;然後,就把位置移到船艙口,睜大眼睛,開始牢牢監視著阮大鋮那條船的去向。 “聽他們剛才說話的口氣,像是要去尋定生他們似的。只是在眼下這種時候,卻是為的什麼?況且,他口口聲聲罵什麼'偽君子',顯見沒安好心。不成,既然被我撞上了,非得跟著去探個究竟不可!”這麼拿定主意之後,他就不理會董小宛的驚疑神情,只管一個勁兒催促艄公趕上去。 這時,船已經來到學宮附近。冒襄發現,河道上漸漸變得熱鬧擁擠起來,去路常常被橫斜而過的遊船所阻斷。如果不是艄公身手敏捷,很可能就追踪不下去了。 “奇怪,怎麼人人都像趕著朝這邊擠似的?”冒襄一邊打量著穿梭來往的船隻,一邊莫名其妙地想。這時候,他們已經來到有名的餘家河房。那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所河房。每到大比之年,裡面總是住滿了應試的舉子。這所河房不僅屋舍眾多,庭院寬敞,而且臨水的那兩個露台也建得特別闊大,可以供好幾十人同時站立。冒襄遠遠望見,那上面如今就聚滿了人,多數是些方巾儒服的士子,看上去黑壓壓的一片,也分不清各人的相貌。不過,最引人注目的是兩個露台之間的水面上,臨時搭起了一個小平台,幾個穿著戲服、掛著髯口的文武角色正在上面比比畫畫,走來走去。伴隨著他們的動作,傳來了陣陣鑼聲和鼓點,分明是在上演什麼戲文。 “怪不得招引來這麼多遊船!大抵又是哪個好事之徒想出的花樣,只不知演的什麼戲?”冒襄恍然想道,隨即發現自己的船也正在靠上去,便高聲制止艄公說:“不要過去,快走快走!”

“相公,那隻船也過去了呢!”艄公說。 冒襄又是一怔:“怎麼,原來阮鬍子找的就是這裡?這麼說,上面站著的那些人,便是定生、次尾他們了?” “啊呀,相公,你聽,是演的《喜逢春》呢!”董小宛忽然驚喜地說。 《喜逢春》是十多年前南京城裡一出頗為有名的戲。內容是寫天啟年間,魏忠賢專權亂政,殘酷迫害與之堅決鬥爭的東林黨人,最後惡貫滿盈,終於被崇禎皇帝一舉誅滅的那段歷史。由於當時魏忠賢垮台未久,人人心中都懷著無比的仇恨,這齣戲又寫了不少真人真事,所以一上演便大受歡迎,很轟動了一陣子。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了更多更新的劇本之後,這齣戲已經有好些年沒有被搬演了。如今,它又突然出現在戲台上,而且是在這麼一種時候,這麼一個地點,那就顯然不是偶然的安排。 “嗯,莫非這是衝著閹黨餘孽圖謀翻案而發,所以阮鬍子才那麼氣急敗壞地趕來探看?”這麼一琢磨,冒襄心中陡然湧起一股熱氣,連忙大聲吩咐艄公: “船家,搖前去,搖前去!” “是——相公,不過,剛才那隻船……” “先別管他,靠岸,到露台上去!” 然而,露台前的遊船實在太密集了。艄公費了好大的勁,也只能擠到離岸邊還有二三丈遠的地方,再也無法前進。不過,憑藉著戲台上明亮的燈光,現在已經可以看清楚,在露台上坐著看戲的士人,依稀就是吳應箕、黃宗羲那一夥社友,旁邊還圍著好些人,或坐或站。冒襄正為今晚找不到社友們而感到掃興,如今意外發現他們都在這裡,不禁大為興奮。加上他急於弄清眼前這種做法到底為的什麼,所以同他們相見的願望更加迫切了。可是,只差那麼一截子距離,偏偏靠不了岸,弄得他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 “大爺,這兒靠不上去,若要上岸,只有從外邊繞過去。”冒成站在船頭大聲說。 冒襄回頭望瞭望,發現他們這麼一逗留,後面已經又搖來了好些船,把退路給堵住了。這會兒即使要繞出去,只怕也有困難。他正拿不定主意,忽然聽見董小宛低聲說: “鬼卒在給魏忠賢用刑,下面要唱到'梁州第七'了!” 聽她這麼一說,冒襄便不由得留了心。果然,只聽鑼鼓鐃鈸咚咚鏘鏘地響了一陣,戲台上,那個被天帝封為涿州城隍的已故副都御史楊漣,便戟指著被鬼卒們按倒在地的魏忠賢,用高亢的弋陽腔唱起來: 這是一段有名的唱詞,當年被人們爭相傳唱,流播很廣。冒襄也早就耳熟能詳,用不著等那位扮演楊漣的小生唱出,他已經知道下面的句子。不過,當這段唱詞傳入耳朵裡時,他卻驀地吃了一驚。因為那聲音忽然變得像打雷似的,增強了好幾十倍,在露台上轟響起來。原來,那些圍聚著看戲的士子,不知出於何人指揮,竟然一齊放開喉嚨,參加了進來: 前一段唱,是罵那個同魏忠賢狼狽為奸的天啟皇帝的乳母客氏;後一段唱,是罵為虎作倀的魏閹心腹崔呈秀。那唱詞本身就寫得激昂慷慨,痛快淋漓,如今再經由好幾百人的嗓門,一齊迴腸蕩氣地唱出來,更有似群獅夜吼,風雷怒迸,氣勢著實驚人。隨著旋律的傾瀉,那歌聲也像洶湧而至的江潮,一浪高似一浪,在秦淮河上翻滾盤旋,久久不絕。不論是唱的人還是聽的人,都顯然被這充滿正氣的歌聲所震撼,不由自主地熱血沸騰,情懷激盪。所以,一曲方終,原來坐在露台上看戲的幾個人,便不約而同地跳起來。其中一個張開雙臂,抬頭向著茫茫夜空,扯著嗓子淒厲地嘶叫: “大行皇帝,大行皇帝!陛下的在天之靈聽得見麼!陛下當年欽定的逆案,如今有人竟敢圖謀掀翻!快快顯降威靈,誅戮這夥奸邪!” 冒襄剛剛看清,這是已故東林領袖左光斗的兒子左國棅;站在旁邊的顧杲、余懷、沈士柱等人已經跟著大嚷起來: “他們專擅欺君,閉塞言路,引用私黨,排斥忠良,把國事攪得一塌糊塗,若再不施以懲戒,則大明中興之業,便要葬送於他們之手了!” “他們還賣官鬻爵,公行賄賂,假名國用,大事搜刮,鬧得民怨載道,閭左騷然。如不懲治,國法何存!” 就這樣,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聲討馬士英、阮大鋮等人的罪狀,雖然沒有公開指名道姓,但聽的人顯然大都心中有數。這時,戲台上的演出早已停下來。有一陣子,台上台下變得一片靜默,連呼吸也彷彿停止了。只有已經升上了中天的明月,在船舷旁邊的水面上投下一輪白璧般的倒影。 冒襄也同大家一樣,靜靜地聽著。不過,也許前些日子他不在南京,對朝廷所發生的事缺乏切膚之感;相反,此刻像噩夢一般盤踞於他心胸的,卻是來自清國的那封充滿無恥訛詐和橫暴威脅的書信,是劉澤清之流的兇殘和腐敗,是史可法的苦撐危局,心力交瘁。 “是的,都到什麼當口上了,留都裡還是這等各逞意氣,爭鬥不休,到底有多大好處?又頂得甚用!”這麼一想,冒襄的心情頓時煩亂起來,同社友們會面的願望也不再那麼急切。雖然董小宛建議:不如揚聲招呼,也好讓露台上的社友們知道,他卻儘自躊躇著,末了,終於搖一搖頭,吩咐艄公掉轉船,覓路退出。 小半天之後,他們已經走在返回桃葉河房的水路上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