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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大開殺戒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877 2018-03-19
終於,陣法操演完了。按照預先安排的項目,還有一場實戰演習。趁著大隊人馬退場的當兒,冒襄懷著興奮而又滿足的心情,回過頭去,悄悄地問站在旁邊的閻爾梅:“兄以為如何?此等軍馬,尚可一戰否?” 閻爾梅拈著山羊鬍子,淡淡一笑,也低聲說:“依弟觀之,有四字之評:'虛誇不實'!” 冒襄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爭辯說:“弟看了這半天,只覺得他陣法整齊,變化迅捷,連變十餘陣,並不見有鬆懈之處,何謂'虛誇不實'?” 閻爾梅輕輕地擺擺手:“嗯,此處非議論之所,待回去後再談,兄且看下去——瞧,場上在立營呢!” 冒襄遲疑了一下,只好回過頭去。頓時,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已經騰空了的場子上,數百名軍卒正在來往奔忙著。他們抬來了許多木柵、鹿角之類,把校場當中圍起來,使之成為一個帶轅門的臨時營寨。然後,又在營中張搭起十來座帳篷,還豎起了一面中軍大旗,儼然就是行軍作戰時的樣子。當一切都架設完畢之後,就由一位參將模樣的軍官,率領那數百軍卒,進駐到營帳之內。負責指揮調度這一新演習項目的,仍然是副總兵劉孔和,別看他昨天晚上在冒襄面前,表現得那樣懦弱卑怯,現在作為指揮官,他卻十分在行。也沒見他怎樣奔忙,一切便已安排就緒。他照例上來向史可法作了請示,就回到將台上去,揮動紅旗。冒襄好奇地註視著,直到一聲號砲響過之後,他還有點摸不著頭腦。忽然,閻爾梅扯了他一下,說:

“快,瞧那邊!” 冒襄順著他的指點望去,發現西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幾個迅速移動的黑點。片刻之後,那些黑點變大了,原來是五騎探卒。他們一直奔到營寨前,翻身下馬,急急奔入轅門。緊接著,營內就擂起鼓來。那幾個千總、把總之類的下級軍官,本來正在營中指揮軍隊操練,這時便立即向中軍帳集中。過了片刻,他們各自手持令箭走出來,開始集合兵馬,高聲傳達主將的命令。大意是據探馬報告,有敵兵百餘騎前來偷襲,離此只有數里之遙,各營軍卒立即分頭行動,於營外設伏,待“敵人”一到,奮勇殺出,聚而殲之,不得有誤等等。那些軍卒聽了,齊聲應命,然後就在軍官們的指揮下,在營地外面各找地方埋伏起來。 這種演習,比之剛才的操演陣法,形式又自不同,而且分明更有趣味。冒襄的興趣又被引動,一邊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一邊想:“那來襲的'敵軍',自然是由本軍的兵馬裝扮的,其結果也必定是一鼓被擒,獻俘帳下。不過,雙方總得相持格鬥一番,估計倒也新鮮激烈。”正這麼想著,遠處已經塵頭大起。塵影中,一隊騎兵——大約有百來人左右,正在銜枚疾進。他們一不搖旗,二不吶喊,只聽見馬蹄蹴踏地面,發出急雨般的聲響。很快地,這支人馬已經奔到近前。冒襄發現,大約是為了易於識別的緣故,這些人全都沒有戴頭盔,光著腦袋,頭髮一律束在天靈蓋上,看上去,倒真有點像那些以“椎結”為標記的夷狄之人。按照冒襄的估計,他們一定會直撲那座已經有準備的空營,然後“我方”便伏兵齊出,展開廝殺。然而,不知是他估計錯了,還是別的緣故,只見那百餘“敵軍”進入校場之後,並不向營寨進擊,卻突然掉轉了方向,朝閱武廳直撲過來,眨眼工夫,已經迫近那批負責保衛的將校跟前!

這一突如其來的行動完全出乎意料,把冒襄嚇了一跳,其餘的人似乎也驚住了。不過,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听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大喝道: “好傢伙,果然是要謀反!左右,還不趕快動手?” 冒襄覺得那個聲音有點熟。他剛剛看清說話的就是劉澤清,閱武廳下已經響起一陣怒雷似的吶喊。只見那群負責護衛的將校各舉刀槍,猛撲向前,對謀反者們展開全力攻擊。這時候,又一個奇怪的現象發生了:那些謀反者原本顯得來勢洶洶,似乎打算殺上閱武廳來。不知怎麼一下子,忽然變得毫無鬥志。他們甚至連抵抗一下的能力都沒有,只是驚惶地喊叫著,紛紛掉轉馬頭,奪路而走。然而,已經遲了。顯然早有準備、人數比他們多上好幾倍的伏兵已經從四面撲來,把他們團團圍住。緊接著,那些大刀長矛就開始在陽光下無情地閃動起來,只見謀反者們一個接一個地狂呼著倒下去,鮮血像噴泉一樣到處飛濺。冒襄懷著極其恐怖的心情發現,其中有相當一部分謀反者,是在自動拋棄了武器、跪在地上乞求投降的情況下,被毫不容情地立即殺死的。這使他感到震驚,也感到迷惑。因為看起來,佈置這場鎮壓的人,似乎並不需要留下活口,也不打算從這些謀反者身上,追查什麼線索似的。

終於,屠殺結束了。這是一場絕對的勝利。那一百多名沒有戴頭盔的謀反者,已經完全、徹底地被解決,只剩下橫七豎八地躺在血泊中的殘肢碎體,而鎮壓者方面卻幾乎無一傷亡。至於聚集在閱武廳上的那些觀眾和來賓,也許還沒有從這場突如其來的屠殺中恢復過來,都呆若木雞地瞪視著廳堂下的那個血肉狼藉的場面,一句話也說不出。有些人的身子還在微微發抖,怎麼也停止不下來。 “嘿,劉孔和在哪裡?劉孔和來見!”一個梟鳥般的聲音在死寂中驀地響起。大家畏縮了一下,轉過頭去,發現仍舊是劉澤清。只見他那張俊美白皙的臉上籠罩著一層青色的殺氣,眼睛裡閃射出陰冷可怖的光芒,兩腮的筋肉隨著牙齒的咬嚙而上下抽動,看上去就像一匹準備擇人而噬的惡狼。

很快地,劉孔和從台階的頂端出現了。這位高瘦的,剛才還是全場矚目的閱武總指揮,此刻整副神氣全都變了。他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頓似的,臉色慘白,五官彷彿都移動了位置,幾乎使人認不出來。他蹣跚地往前走著,渾身上下都在不停地發抖。 “左右,把他的盔劍去了,給我拿下!”不待劉孔和走到跟前,劉澤清又大聲下令。 兩個侍從武官答應了一聲,立即走上前去執行命令。於是劉孔和便如同囚犯一般,光著腦袋被押到劉澤清面前,跪了下去。 “劉孔和,你身為大將,世受朝廷厚恩,怎敢背主投敵,意欲行刺閣部大人?快講!” “禀大人,卑職並無背主投敵之事,更無行刺閣部大人之心,請閣部大人和大人明鑑!”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性命,已經處於極度的危險之中,劉孔和的回答反倒異常堅決。

“沒有?那麼剛才之事,你怎麼說?那兩百人,全是你的親兵。他們不遵將令,直衝本廳,如若不是意在行刺,又是什麼?啊!” “這……卑職實不知情!” “胡說!”劉澤清一拍交椅的扶手,“分明是你暗中指使,欲圖一逞。若非本帥洞察爾姦,預做準備,只怕閣部大人已遭汝毒手。現今罪證俱在,還敢狡賴,軍法難容!左右,與我推下去。斬訖報來!” 剛才,他聲色俱厲地指斥劉孔和通敵謀反,在場的其他人由於不知就裡,倒還只有呆呆地聽著,現在忽然聽說他要將劉孔和斬首,都不由得悚動起來。因為不管怎麼說,劉孔和畢竟是一位高級將領,即使真的犯有死罪,也必須經過朝廷會審,才能決定如何處置,斷斷沒有私下處斬之理。何況通敵謀反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罪名,更需要徹底追查才成,這麼草草定罪,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不過,這當中最憤急的卻要數冒襄。因為從最初的一陣子震驚中清醒過來之後,他很快就將眼前發生的一切,同昨天夜裡劉孔和的投訴聯繫起來。他發現,所謂劉孔和意在行刺的說法,有幾個明顯的破綻。首先,在閱武廳周圍有著重兵護衛的情況下,劉孔和竟打算以區區百餘親兵來實現圖謀,未免輕率得令人難以置信。其次,從剛才那百餘親兵一旦遭到圍殲,便完全喪失戰鬥力,只知奪路逃命的情形來看,也不像是有備而來,倒像是事先根本不知道會落到這種境地似的。第三,最可疑的是,既然劉澤清已經預先察知這一奸謀,做好了準備,那麼為什麼要把那一百多兵卒全部殺死,而不留一個活口來質證此事?所以,冒襄判斷,這件慘案更有可能是劉澤清的陰謀,目的就是為了陷害他的親叔父!想到昨天夜裡,劉孔和曾經前來請求保護,自己也答應了他,但至今沒有向史可法禀告,冒襄就不由得又驚又急,連毛髮都要倒豎起來。如果不是面色鐵青的張自烈在旁邊制止,他說不定就會挺身而出,不顧一切地把事情的底蘊揭出來。

張自烈制止他,是因為史可法說話了。 “老先生,”史可法一邊搖搖手,示意那兩員將官先不要把劉孔和押下去,一邊轉過臉,向劉澤清問,“劉孔和通敵謀反之說,除卻剛才他縱兵亂陣,衝突本廳之外,不知可另有憑據?” “回禀大人,劉孔和素懷異心,卑職早有所察,是以派他帶領本部軍馬,巡行河上,另遣細作覘其行藏。日前細作回報,他過河之後,即與建虜暗中通款輸誠,甘為內應。卑職猶未敢深信,特地調他回來,再細察之。不想果有今日之變!”劉澤清顯然早有準備,所以回答得煞有介事,令人一時難以反駁。 史可法顯然也感到了這一點。只見他換了一個方式問:“嗯,那細作現今何在,可否傳來一見?” “這個——劉孔和奉召回城後,他所部人馬仍在河上,卑職恐其有變,未敢放心,已命細作即速回去監視,眼下無法傳來。”不知是根本沒有這個人,還是怕召來之後,被史可法問出破綻,劉澤清回答得很乾脆。

不過,也許這正是史可法所需要的。因為只聽他接著就說:“事關重大,尚需仔細查究。如今細作既未能即刻召回,依學生之見,不如將劉孔和暫交有司,嚴加監管,待查清之後,再行論處不遲!” 以史可法的身份地位,只是委婉地勸說,而不直接否定對方的處置,可以說是相當照顧對方的面子。然而劉澤清並不領情,他搖一搖頭,橫蠻地說: “劉孔和身為大將,今日閱武,他實負全責,而竟有叛卒謀逆之事。如此失職大罪,即不問其通敵之狀,亦當斬首示眾,以正軍法!” 雖然劉澤清已經晉封為東平伯,但論地位,仍舊遠在史可法之下。他用這種態度說話,可謂十分狂悖無禮。所以周圍的人聽了,都不由得變了臉色,擔心史可法會勃然大怒。然而,史可法不動聲色,仍舊不慌不忙地說:

“噢,老先生說到剛才那件事麼,學生正覺著其中疑問頗多。老先生說是劉孔和主使,倘能留得一兩個活口,此事便不難水落石出。可惜百餘人俱被殺盡,死無對證。將來此事報到朝廷,三法司追究起來,學生是當事人,只怕也難脫干係呢!” 這分明是警告對方,他那件勾當做得併不干淨,如果一意孤行,到頭來未必能討得什麼好處。果然,就像一個被點破了陰私的人那樣,劉澤清頓時紅了臉,怒氣沖沖地質問: “聽大人這麼說,此事倒是卑職不是了?” “哦,學生絕無此意!”史可法立即委婉地說,“學生是為老先生著想。須知我大明立朝三百年,祖宗法紀俱在。即處決一小民百姓,亦須經三推六問,交大理寺复核,由刑部奏報皇上定奪。何況劉孔和乃在職之副總兵官,而且罪涉通敵謀叛,更須經三法司與九卿會審,皇上裁準,方能定讞。如今老先生不循此途,草草將他正法,傳揚開去,天下軍民將視老先生為何許人?只怕知者或能諒老先生謀國情殷,不知者便將謂老先生干法亂紀,目無皇上,豈非不值?劉孔和如罪有應得,則遲早難逃國法,老先生又何必不釋此一時之憤呢!”

這一番話並不凌厲,但是義正詞嚴。劉澤清聽完後,神色間雖然仍不馴服,卻也無話可說了。 這時候,跪在前面的劉孔和似乎從史可法的話中得到鼓勵,甚至可能認為這是冒襄事先通了聲氣的緣故,他突然抬起頭,瞪大眼睛,高聲呼叫: “閣部大人,卑職實屬冤枉!此事實在是劉大人挾嫌報復,欲置卑職於死地。求大人千萬為卑職做主呀!” 他這話一喊出來,全場的人不禁為之愕然。劉澤清也頓時變了臉。只有站在旁邊,一直緊張地註視著這一幕的冒襄心中一寬,暗想:“好,他終於說出來了,這事可以當面追問個水落石出了!” 然而,當他把目光投向史可法時,卻發現,史可法起初似乎也怔了一下,現出疑惑的神色,但很快就把臉一沉,呵斥道:

“胡說!劉老先生是何等樣人,豈能誣陷於你。你今日這事並未了結,待本督申報朝廷之後,自有三法司與你論處!” 說完,也不待劉孔和再行申辯,他就管自站起身來。 …… “史公,此事分明是劉澤清預設圈套,意在報復殺人。何以大人在校場時不乘勢追詢下去,也好挫一挫劉澤清之凶焰?” 當回到館驛之後,冒襄把劉孔和昨夜來訪以及自己對整件事的分析向史可法作了禀告之後,很不理解地問。 史可法點著頭,苦笑了一下,嘆息說:“我豈不知劉澤清為人兇殘陰狠,劉孔和連同他那百餘親兵是中計蒙冤!只是方今建虜猖獗,大戰早晚不可免,為社稷安危計,對這些鎮將亦唯有盡量容忍。但望彼到時能為國效力。至於其他,已是計較不了許多了,唉!” “那——那麼劉孔和……” “學生這就修疏,奏知朝廷,請錦衣衛從速提取劉孔和進京,或可幫他避過這場災禍!” 然而,史可法估計錯了。當他們離開淮安之後第三天的路上,就得到報告說,劉孔和到底還是被劉澤清殘酷地殺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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