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62章 演劇懲奸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5005 2018-03-19
冒襄來而復去,聚集在露台上的社友們自然不會知道。而且,他們此刻的心情也同冒襄大不一樣。特別是黃宗羲,作為今晚這次行動的頭兒,他是那樣的義憤填膺,只懊恨拿不出更有力的手段去抨擊馬士英、阮大鋮這些無恥小人。 黃宗羲是本月初跟隨劉宗周來到南京的。雖說在丹陽期間,劉澤清所派出的刺客到底沒敢加害劉宗周,但是這一事件給予他的刺激依然極其強烈。為著排除異己,政敵們竟然不惜使用如此卑劣狠毒的手段,來對付劉宗周這樣德高望重的老臣,這是黃宗羲所萬萬沒有料到的。他由此也更加痛切地看清,他所憎惡的小人們,到底懷著怎樣一副蛇蠍心腸。如果不把他們徹底剷除,不僅明朝的中興絕不可能,而且會給江南的萬民百姓帶來無窮的災禍。所以,那緊張的一夜過去之後,他就同老師再度商量,把準備送呈朝廷的第二份奏稿,又仔細修改了一遍,使其中的主張更明確,言辭更剴切;待到抵達南京,就由劉宗周立即奏明皇上。本來,黃宗羲估計,以老師在朝野間的威望和影響,這份奏疏儘管不能一下子參倒馬士英,至少也會引起皇帝的重視,有所警醒。然而,他又一次想錯了。雖然馬士英仿照受到黃澍攻擊時的故伎,裝模作樣地又來一番“乞罷”,結果,皇上卻迫不及待地“溫旨慰留”,連絲毫考慮猶豫都沒有。馬士英得了這道護身符,有恃無恐,立即佈置反攻。他故意避開劉宗周,而讓無賴王孫朱統出頭,對姜曰廣發起彈劾,除了捏造出一堆諸如任用私人、圖謀篡逆、庇護降賊等莫須有的罪名外,還極其惡毒地誣指姜曰廣“納賄”和“姦媳”。

這份彈章一經傳開,舉朝為之嘩然。給事中熊汝霖、總督袁繼咸都上疏替姜曰廣辯誣,首輔高弘圖更擬旨主張追究朱統誹謗大臣之罪。誰知弘光皇帝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把高弘圖召到便殿,當面呵斥說:“統與朕是一家子,有什麼可追究的!”結果,高弘圖和姜曰廣給逼得沒辦法,只好一齊提出辭職,以示抗議。弘光皇帝雖然表面上不同意,但很快又通過加賜頭銜的方式,封馬士英為“太子太師”,而只封高弘圖為“太子少師”。這實際上把兩人的地位倒轉過來,為馬士英取代內閣首輔的交椅預作準備。 這一連串消息傳來,黃宗羲簡直給氣呆了。 “啊,怎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縱然他身為君主,視天下為一己之產業,而不為天下萬民著想,那也應該明白,若果朝廷之上完全不講公道,不顧起碼是非,私恩濫行,公義淪喪,他那個產業又怎能保得住!難道只要他高興,天下之大,都得充作他們私相饋贈的禮品;億萬人的身家性命,都活該被他們隨意斷送麼!”他痛苦地、激憤地在心里大叫。然而,痛憤歸痛憤,現實就是這麼無情地擺在面前。而且,仗著有皇帝的支持,馬士英等人看來將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不,絕不行!只要我黃宗羲還有一口氣在,就要同他們鬥下去,不許他們為所欲為!”他咬牙切齒地發誓說。於是,他立即同周鑣、顧杲、吳應箕商量,決定借今晚的機會,再來一個秦淮大會,向馬士英、阮大鋮之流還以顏色,至少要讓對方懂得:留都裡還有強大的“清議”存在,他們縱然可以一手遮天,卻休想逃脫公論的譴責。

現在,一切都按照預定的計劃進行著,除了陳貞慧、侯方域二人因為對這麼做持有異議,沒有到會外,其餘的社友在周鑣、雷祚的主持下,齊心合力,把大會辦得很有聲色。人們的情緒已經被激動起來。估計到了明天,今晚發生的一切就會傳遍京城,其影響絕不會在崇禎十一年的《留都防亂公揭》之下。 “哼,叫你們知道我複社的厲害!”黃宗羲一邊想像著馬士英、阮大鋮之流得知消息後的狼狽樣子,一邊快意而驕傲地想。 現在,最起勁、最熱烈的高潮已經過去,戲台上的《喜逢春》也演到了尾聲。圍聚在露台前的遊船漸漸稀疏起來。只有中天上的圓月,益發顯得明亮皎潔,它所投下的倒影,在變得空曠起來的河面上晃動著,幻出無數變化不定的光斑。 黃宗羲覺得還未曾盡興,他懷著多少有點惋惜的心情,把目光投向還散泊在附近的二三十隻遊船,希望它們至少再多停留一會兒。當他的視線掠過其中較大的一隻船時,發現有一個縉紳模樣、胸前垂著一把大鬍子的人,正站在艙前的甲板上,扶著船篷,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 “嗯,這人想必是才來到的,所以……”他不在意地想,一邊繼續移動視線。然而,不知為什麼,他心中忽然一動,不由自主地回眼再望瞭望。 “什麼,阮鬍子?”他頓時一怔,疑心自己看錯了,連忙用手擦了擦眼睛,再仔細打量,一點不錯,那人正是阮大鋮! “好啊,這狗賊鬍子膽大包天,竟敢跑來暗中窺伺,看我不給點厲害他嚐嚐才怪!”他本想站起來,揚聲喝罵,隨即又改變了主意,側過頭,先把他的發現告訴身邊的顧杲。

“怎麼樣,我們把他臭罵一頓,嗯?”他小聲地問,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條大船。 這時,顧杲也認出了阮大鋮。他眼珠子一轉,用同樣的小聲說:“先別驚動他,跟我來!”說完,又轉過身去,朝旁邊的余懷、左國棅和沈士柱嘀咕了幾句。於是,幾個人悄悄地站起身,挨個兒擠出人叢,來到了露台邊上。那兒本來就係著三隻空船,顧杲做了一個手勢,讓黃宗羲同沈士柱上了其中一隻,他自己上了另一隻,剩下一隻則分派給余懷和左國棅。到了這會兒,黃宗羲已經明白了顧杲的用意。他頓時變得既緊張又興奮,沒等招呼,就搶先吩咐艄公: “快,撐到那邊去,那邊!” 然後,他就睜大眼睛,竭力搜尋消失在別的遊船後面的那隻大船,心裡叨唸著:“哎,可別讓他跑了!可別讓他跑了!”

不大一會兒,那隻船重新在月光下顯露出來。阮大鋮還沒有察覺已經被人盯上,兀自扶著船篷,一個勁兒朝露台上張望。面對著這個奸惡小人,仇恨的怒火從黃宗羲的心底熊熊燃燒起來。他捏緊了拳頭,牙齒咬得格格響。等雙方的距離縮短到只有一丈開外時,他驀地發出一聲雷鳴般的斷喝: “呔,狗賊鬍子,你來做什麼?” 一連喝叫了兩聲,阮大鋮才回過頭來。起初,他還懵懵懂懂,然而,轉瞬之間,那雙長在掃帚眉下的眼珠子,就因驚恐而睜圓了,全身分明顫抖了一下,本能地往後退去。如果不是站在旁邊的一個隨從及時扶了一把,說不定他就掉進水里了。不過,由於這麼一傾側,船身失去了平衡,劇烈地搖晃起來。船上的人沒有準備,頓時鬧得東倒西歪,立腳不住。幸虧艄公是把好手,一邊極力扳住櫓,一邊大聲叱喝眾人沉住氣,不要亂動,這才好歹把船穩下來。儘管如此,船上的人也已經狼狽不堪,阮大鋮更是慌得趴在船頭上,連帽子也歪在一邊,直到船身完全平穩了,才敢稍稍抬起頭來。

這當兒,顧杲和余懷那兩隻船也靠了上來,與黃宗羲一道,從三個方向把阮大鋮的船圍在當中。看見那大胖鬍子驚慌狼狽的樣子,他們一齊開懷大笑起來。 阮大鋮起初大約也沒有看見顧杲、余懷他們,待到發現自己有陷入包圍的危險時,他那雙賊忒忒的眼珠子迅速地轉動了一下。沒等僕人過來攙扶,他已經先吩咐了一句什麼。接著,他那隻船就掉轉頭,往斜刺裡直搖過去,打算奪路而走。 顧杲和余懷早有防備,兩隻船馬上夾擊過來,把他的去路擋住了。 阮大鋮一聲不響,把手一揮,他那隻船便迅速後退,搖向另一個空當。黃宗羲和沈士柱正守在附近,馬上迎上前。但是只有一隻船,而且比對方的要小,很難攔擋得住。正在著忙的當兒,幸而另外幾位社友也駕著船趕到了,雙方幾經碰撞,終於把阮大鋮硬是堵了回去。

這時,趕來助陣的船越來越多,加上看熱鬧的船隻,已經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包圍圈。阮大鋮左沖右突硬闖了幾次,都沒能闖出去。急得他瞪著驚恐的眼睛,扯著嗓子大嚷: “你、你們要做什麼?啊,要做什麼?” “做什麼?哈哈,這話該我們問你才對!”大概看見阮大鋮已經無法逃脫,顧杲就不著急了。他站在船頭,微微抬起長鼻子,慢條斯理地說:“你倒說說,你來做什麼?” “我,我來飲酒、賞月,難道不成么?這秦淮河又不是你們買下的,人人都來得!”也許想著如今不同以往,身後有馬士英那座大靠山,阮大鋮依然口氣很硬。 “飲酒、賞月,怎麼鑽到我們這兒來了?”一個輕快的嗓音接了下來,那是余懷,“也不思量你那一身臭味兒,直會把人生生熏死!”

“咦,莫非你想來看戲?”沈士柱興沖衝的聲音從黃宗羲背後響起,“可巧,這兒正在演《喜逢春》,你那閹賊幹老子、乾娘,還有那幫子閹兄閹弟,全都出場了。你自必十分想念他們,打算來同他們敘敘舊,磕上幾個響頭兒,喊上幾聲爹爹媽媽吧?那倒是該當,該當!” “哈哈哈哈!”聽了這幾句俏皮的挖苦,周圍的人都齊聲哄笑起來,笑聲中又夾雜著叱罵: “哼,只可惜他們一個一個,到頭來全都給先帝治了罪,上吊的上吊,殺頭的殺頭,嗚呼哀哉了!” “狗賊鬍子,你可仔細著,你若然賊心不死,還想學他們的樣,也照樣逃不了現世報的下場!” 在人們的笑罵聲中,有一陣子,阮大鋮顯得又氣又急,眨巴著驚惶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漸漸地他似乎鎮定下來,眼神也由惶急變為凶惡。驀地,他把頭一仰,嘿嘿地冷笑起來。

“呔,狗賊鬍子,你笑什麼!”有人怒聲質問。 “笑什麼?”阮大鋮陡然把臉一沉,惡狠狠地咆哮說,“我笑你們別太得意了!什麼'逆案'!全是你們東林挾嫌報復,假公濟私弄出來的糊塗賬!你們以為定了就完了嗎?不,該翻的還得翻過去!《三朝要典》要重修,當年欠下的債全得算清楚!哼,你們等著瞧吧!” 在這種勢頭當中,他居然還如此強橫死硬,氣焰囂張,這是大家所沒有料到的,所以一下子倒噎住了。其中,最氣急的要數黃宗羲。由於不善辭令,那些刻薄挖苦的話尤其非他所長,所以在社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戲弄阮大鋮時,他始終插不上口;但是,急於投身進去的願望卻越來越強烈。事實上,多年來他一直把阮大鋮看作不共戴天的仇人,而像今晚這樣面對面交鋒,還是頭一次。他很想痛痛快快地罵上幾句,以解一解心頭的積憤,但又總想不出那些足以轟動全場的俏皮話,這使他很懊惱,暗恨自己嘴巴太笨。現在,看見阮大鋮居然大放厥詞,公開叫囂要重修《三朝要典》,掀翻逆案,而大家彷彿被他的氣焰所鎮住,變得一片靜默,黃宗羲心中的怒火就變得無法抑制了。一種非要壓倒對方不可的本能使他發出一聲怒吼:

“打!打死這個狗賊鬍子!” 一邊說,一邊就把不知什麼時候抓在手中的、連他也不知道是什麼的一件東西,猛地向阮大鋮扔過去。 這個激烈的舉動,使正在不知如何出氣的社友們怔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 “對,打,打死這個狗賊鬍子!” “宰了他!” “拔光他的鬍子!” “淹死他!” 各種叫罵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迅速匯成了一片越來越大的怒吼。與此同時,各種隨手可以抓到的物件——月餅、酒杯、瓜皮、水果等等,像冰雹一樣向阮大鋮的船上飛去。這一下,阮大鋮當真慌了手腳。他再也顧不上保持尊嚴體面,哇哇地驚叫著,連滾帶爬地鑽進船艙裡。只苦了他的那些僕從,顧得上保護主人,便顧不上躲避襲擊,倒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不少苦頭。

這麼鬧動起來,水面上的情形可就變得相當混亂。只見阮大鋮那隻船左搖右晃著,隨時都有翻沉的可能。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要製止——事實上也很難制止,因為處在狂熱之中的人們一心只想著要出氣,要報仇。任何一個試圖阻擋他們的人,都很可能被視為叛徒或膽小鬼,而遭到與阮大鋮同樣的命運。 然而,意外的情形還是出現了。一隻船忽然搖進了核心,船頭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搖著手高喊: “諸位停手,諸位停手,且聽仲老一言!” 起初,大家沒有理會,但當看清那個滿臉鬍子的人是雷祚,站在他旁邊的則是周鑣時,就遲遲疑疑歇了手,瞪大眼睛注視著,不知道他們要說什麼。 雷祚繼續搖著手。直到全場基本上平靜下來之後,他才轉過頭,說:“仲老,請!” 週鑣先沉默了一下,彷彿在積蓄勁頭,然後才竭力提高嗓門,用勸止的口氣說:“今晚,列位秦淮大會,實乃懷忠報國,志在防亂。是以言由義慨,行與憤俱。大行皇帝在天之靈有知,亦當鑑慰!唯是……” 剛說到這裡,一陣突如其來的猛烈咳嗽妨礙了他。他不得不停下來,捂著嘴,喘著氣,親隨也從旁給他搥背,待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但人卻似乎變得勞累不堪。末了,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雷祚代他說下去。 “哦,仲老之意,”雷祚連忙接過話頭,“是阮某這等小人,雖則可惡,亦復可鄙。今晚列位社兄小施懲戒,令彼知懼足矣。若然他仍不思改悔,國法公理俱在,自有與他區處之所,是故倒也無須爭一刻之快,不如暫且到此為止。列位以為如何?” 大約因為這是周鑣的意思,大家聽了,雖然都不作聲,但也沒有堅持不肯。看見這樣子,雷祚就轉過身,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的阮大鋮揮一揮手,嚴厲地說:“尊駕今後應深自收斂,閉門思過。如仍不安本分,拋頭露臉,下次再犯眾怒,便恕難寬宥了!” 阮大鋮起初還在發呆,似乎不敢相信會放他走。當終於弄明白雷祚的意思之後,他連連拱著手說: “承教,承教!” 說完,便連忙吩咐開船,在人們讓出來的一條狹窄的水路中急急通過,抱頭鼠竄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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