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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將驕兵惰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2850 2018-03-19
冒襄跟著淮揚總督史可法的行轅,在淮河一線巡視,已經有好些天了。 他是從如皋動身前往南京,途經揚州時,應史可法之邀,隨同前來的。雖然兩個多月前,他在長江邊上的包港,同逃難南來的方以智意外相遇時,就說過要上南京去,但是回到家中之後,又有大量善後事宜需要處置,根本無法脫身,結果便拖了下來。後來,隨著李自成的大順農民軍在北方全線潰敗、倉皇西撤的消息傳來,江南形勢重新趨於穩定;加上方以智從南京寫來了書信,對那裡的朝局和社局作了頗為惡劣的描述,冒襄也就把先前的心思放淡了。不過,朝廷最近卻頒布了一項詔令,徵召各府縣在過去的鄉試中曾經名登副榜的貢生,前往留都報到,準備量才授職。不少親友都勸他應徵,他的父親冒起宗也有這個意思,冒襄不好過於拂逆他們的心意,加上他自己畢竟也想去露一露臉,便匆匆收拾行裝,帶著董小宛離家啟程。

他們是八月初一到的揚州。在史可法的幕府裡,冒襄意外地碰見了張自烈。從朋友的口中,冒襄進一步了解到近幾個月來朝廷當中兩派紛爭的許多情況。據張自烈說,劉宗周那封上疏的後果非常糟糕,以至馬士英切齒大罵,發誓與東林方面較量到底。 “這其實都是周仲馭、黃太沖他們鬧的!”張自烈嘆息地說,“局面已經到了這一步,他們還不顧利害,一意孤行,聽說定生也曾一再勸說,他們只是不聽。只怕兄去了,也未必能有作為!”聽了這些介紹,冒襄那本來還有點起勁的心情,重新冷了下來。不過,既然出來了,總不能中途又退回去。正好這時候史可法決定上淮河一線去巡視,邀請他同行,冒襄便不推辭,臨時把董小宛安置在揚州一位熟人家裡,自己帶著冒成跟隨總督行轅一道北上。

現在,他們離開揚州已經很遠。一路上,有張自烈和其他一些幕僚做伴,冒襄倒不寂寞。加上史可法時常停下船隻,親自到岸上的營寨村鎮去聽取當地官民的報告,也使冒襄獲得不少了解實情的機會,接觸到許多過去所不知道的情況。例如,過去他只聽說,高傑、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等人在淮揚一帶爭奪地盤,鬧得地方上人心震恐、雞犬不寧,現在他才知道,民眾受害的程度,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官兵們經過的地方,常常整個村子、整個圩鎮都給搶掠一空,有的則乾脆燒為焦土。一般的老百姓,頂幸運的是預先逃匿到野外,否則被殘殺、被毆辱、被強姦,便成了他們或她們最普通的命運。至於事後,那些逃匿者回到家裡,看見一切都已蕩然,無以為生,因而被迫再度逃亡,或者餓死、自殺的也不在少數。直到如今,僥倖活下來的百姓,每當向史可法訴說起當時的種種慘況,依然哭聲震天、痛不欲生。雖然如此,卻很少有人要求大老爺替他們申冤做主。大約他們都清楚,即便是大老爺,對於那些殘暴凶橫的官兵只怕也無可奈何,說了也不會管用。面對這種情況,冒襄的心裡,像塞進了一團沉重的鉛塊,一陣一陣地往下墜。再譬如,以往他只聽說,四鎮當中除了黃得功比較能約束部下之外,其餘幾支軍隊都是紀律鬆弛、作風腐敗。這一次,他跟著史可法出其不意地查訪了運河沿岸幾處軍營,才發現裡面軍容不整、兵械殘破不必說,而且還嚴重地缺員。號稱擁兵千人的一個軍營,點起數來只有三四百名,卻令人驚異地養了一大群妻妾和奴僕。不僅軍官有,連士兵也有。那自然是擄掠而來的。這些人的日常生計,照例就靠冒領的那一部分缺額的糧餉來維持。有好幾次,冒襄都碰見營裡的官兵們正在酗酒、賭博、調情、鬥毆。與其說是軍營,不如說像個賊窩,甚至連賊窩都不如,只同一夥隨便湊合的流氓乞丐相差無幾。冒襄發現,每當看見這種情景,史可法那張剛毅黧黑的臉就變得愈加陰沉,一雙眼睛也在緊皺的眉毛下發出霍霍的光芒。不過,他始終沒有開口斥責,只是咬緊牙關,掉轉頭,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八月初十日,他們一行人來到了淮安府城。預先得到通知的東平伯劉澤清和淮揚巡撫田仰、副總兵劉孔和等一群文武官員,已經在城外的接官亭守候著了。這個劉澤清,半年前還依附東林,以清流派為標榜,自從發生了北都之變後,他就堅決倒向了馬士英一邊。聽張自烈說,前些日子,他甚至當著姜曰廣的面破口大罵,狂言要殺盡東林——分明是一個十足的奸惡之徒。至於田仰,則是馬士英的親戚兼心腹。如果說,對於這兩個人,冒襄本來就不抱好感的話,那麼經過這幾天沿途考察,他的憎惡就更增加了十分。所以,當史可法把他連同別的幕僚一道,介紹給主人時,冒襄只板著面孔淡淡地一揖,就走了開去,根本不同他們寒暄周旋,待到上馬入城時,也故意落在最後。他暗暗打定主意,在未來的場合中,除非迫不得已,絕不同那兩個傢伙打交道。 “哼,反正我什麼都不是,即便史公也怪我不得!”他冷冷地想。

現在,他們已經行進在淮安府城的中心大街上。淮安是運河邊上的重鎮,正當黃河與淮河交彙的要衝,經濟上和軍事上的地位都十分重要。本來,這一帶的防務是由東林派官員路振飛負責。今年三、四月間,當北方警報頻傳,高傑、劉澤清的敗兵到處肆虐那陣子,路振飛率督軍民悉心守護,確保了淮南一帶的安全,頗受士民擁戴;誰知,卻因此遭到馬士英的猜忌,不久就被排斥去職,而由田仰取代了他的位置。到如今,再加上一個劉澤清,這淮安府實際上已經成了馬士英在江北的重要勢力據點。自然,對於史可法的蒞臨,劉澤清等人也還得保持表面上的禮節。所以,城中照例先淨了街,隊伍儀仗所到之處,行人都給趕進了兩旁的小巷或者房子裡去。通衢之上變得一片靜肅,只剩下馬蹄和戰靴行進時所發出的莊嚴而雜沓的聲響。

然而,漸漸地,有一處景象引起了冒襄的注意:街道兩旁,那鱗次櫛比、望衡接宇的房舍,不知怎麼一來,忽然中斷了。長達半里的地段間,整片整片的房子都給拆平。在騰出來的廣闊空地上,堆滿了磚、瓦、木、石,以及成堆的沙土。一座宮苑式的建築,正在拔地而起。雖然只是初具形態,但那宏大的規模、奢華的氣派已經分明可見。在同史可法相處的這些天,冒襄常常聽對方談及北伐的計劃,並且認為皇上最好能御駕親征,以激勵軍民的士氣,所以他估計,那可能是在建造供皇上駐蹕的行宮。 “不過,眼下新遭國變,府庫匱乏,即使是皇上暫時駐蹕,其實也不須大興土木,作此無謂的靡費!”冒襄暗暗地想,於是回過頭去,打算向同行的本地官員探問個究竟。就在這時,走在他旁邊的張自烈已經先發問道:

“請問足下,那裡所建的,是什麼處所?” “不敢,”同他們並馬走著的一位窄腦門、尖下頦的中級官員拱一拱手,低聲回答,“那是本鎮劉大人新建的府第。” “什麼?”分明吃了一驚的張自烈失聲說,“瞧這派勢,便是皇上的行宮也不過如此,怎麼……” “先生低聲!”那位官員連忙制止,隨即殷勤地介紹說,“先生莫非不知?劉大人如今已是伯爵之尊,又蒙聖上俾以重寄,長駐此土,自不能草草塞責。營建府邸,正足見心誌之堅呢!” 聽著這一番無恥的遁詞,冒襄心中勃然大怒,正想插上去說:“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當此乾坤顛覆,大敵當前之時,為將者即臥薪嘗膽,猶懼不濟,而竟大興土木,壯麗埒於王居,又豈能不令人詫怪!”但是,對方不待冒襄開口,已經絮絮叨叨地向張自烈稱道起劉澤清的“貞風德政”來。冒襄明白,對於這種諂佞之徒再說也是白費,於是把湧到嘴邊的話強自忍住,心中的憤懣卻更添加了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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