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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下車伊始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246 2018-03-19
七月的最後一天,錢謙益同柳如是終於抵達南京。當他們行經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入口處的下馬牌坊時,錢謙益特意命隨從停下車子,擺下酒饌,然後自己肅整衣冠,向著鬱然蒼翠的獨龍阜跪下來,含著眼淚,畢恭畢敬地遙祭了一番,這才懷著淒惶而又竊幸的心情,重新登車上路,一直趕進朝陽門來。 在丹陽停留期間,錢謙益從劉宗周、左懋第的口中得知,自從李自成所率領的大順農民軍被打垮之後,北京已經落到了關外清國的手中。到目前為止,清國不僅沒有把舊京交還給明朝之意,反而派兵佔據河北、山東的要沖地帶。他們的目的到底何在,眼下還不大清楚。但事情決不會順利了結,卻是可以肯定的。正是這種不安的預感,使錢謙益的情緒多少受到了抑制,不再像剛出發的時候那樣興高采烈,意氣風發了。

現在,他們的車子正沿著朝陽門內那道高峻的紅色宮牆往南走,打算先到東城的館驛安頓下來,然後再就近上吏部衙門去報到。時隔三個月,並且是經歷了絕境逢生的波折之後,重新來到這裡,錢謙益的心中,自然興發起許多感慨。不過,出於對自身今後從政前途的關切,此刻他更留心的,卻是城裡的情景和氣氛。他發現,與四月底他離開時那種驚惶慘淡、大難臨頭的氣氛相比,如今城裡已經很大程度安定下來。而且,大約由於不久前又傳來了“流賊”已經逃出北京的“喜訊”,街道上,無論是店鋪還是行人,都顯出一種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模樣。雖然這一帶毗鄰莊嚴肅穆的宮城,就熱鬧繁華而言無法與三山街那邊相比,但自有一種不慌不忙、怡然自得的氣派。如果說有什麼使人感到不大協調的話,那就是一輛接一輛滿載磚木沙石的大車,上面插著皇宮專用的黃色小旗,正大搖大擺地喝道而來,陣風吹過,揚起了漫天灰土。此外,街道上還多了不少服飾華麗、手搖大扇的外鄉人,後面大都跟有挑著禮擔的家丁,正三五成群地東張西望、招搖過市,或者操著鄉音很重的“官話”,向路人大聲打聽某個官員的住宅,使市面上平添了一種亂糟糟的氣氛。

來到館驛,奉命提前趕到京里來安排一切的顧苓和孫永祚已經得到報告,預先在那裡守候著了。他們把錢謙益和柳如是接進館驛裡,先到大廳上歇息,一邊談些京中近日的情形,一邊等候家人往住所裡卸運行李。顧、孫二人談到,在北京殉國的崇禎皇帝和皇后的諡號已經正式頒布,分別諡作“思宗烈皇帝”和“孝節皇后”;又談到自從吏部尚書張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呂大器被迫雙雙去職之後,大約為著平息東林方面的不滿,弘光皇帝決定讓曾任北京刑部左侍郎的徐石麒繼任。現在徐已到京就職。但誠意伯劉孔昭、撫寧侯朱國弼緊接著就上條陳,竟要求今後吏部用人,必須同他們勳臣商量才能決定。顧、孫二人還談到:根據從江北報來的消息,史可法自從出任淮揚總督以來,經過努力調解,總算促使四鎮停止了搗亂,各自進入防區。如今史可法已經在揚州正式建立了督師機構,還創設了“禮賢館”廣招四方智謀之士,並上疏朝廷推行保舉之法,准予破格擢用人才。看來,江北的局面算是基本穩定下來。不過,朝廷裡最近又有人指責史可法用人太濫,像在北京淪陷時,曾經降“賊”、不久前才逃回南方來的庶吉士吳爾壎,竟然也被接納進了“禮賢館”。

聽說對江南的安全至關重要的淮揚防區已經大體穩定下來,錢謙益倒是稍稍放了心。至於史可法怎麼用人,他可不想多管。目前他更關心的是朝廷中對立兩派的近況。因為前一次,他憋足了勁擁立潞王,結果吃了大虧。如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重立朝班,他可不願意再蹈覆轍。而想避免這一點,正確地決定今後的立場,便成了必須慎重考慮的問題。所以,等顧、孫二人的介紹告一段落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側起耳朵問: “聞得前一陣子因馬瑤草疏薦阮圓海,朝端幾成水火,不知近況如何?” “這……”剛才一直充當主要匯報者的顧苓,望瞭望坐在旁邊的孫永祚,看見後者不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他就遲遲疑疑地回答:“弟子也曾問過幾個人,都說是前一陣子馬瑤草因大受攻訐,亦自氣沮,近日更不聞他再提此事,想來已是知難而退了。”

錢謙益點點頭,覺得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最好。自從上一次吃了同盟者們的大虧,錢謙益已經心灰意冷,絕不願意再為他們去挺身而出,衝鋒陷陣。但是如果兩派因為阮大鋮的事而愈爭愈烈,終至勢不兩立的話,自己也不免左右為難;即使決心保持中立,也會招致兩邊的猜疑和攻擊,就更別說他還想設法同馬士英他們和解了。現在這件事沒有再提,正是錢謙益求之不得的。他不覺高興起來,抬起頭,正要說出自己的看法,卻瞥見李寶拿著一張拜帖,匆匆奔上台階,弓著腰說: “禀老爺,太宰徐老爺來拜!” “太宰”,是吏部尚書的別稱。錢謙益一聽徐石麒到了,連忙頓住話頭,一擺手:“快請!” 說完,他迅速站起來,走回自己下榻的屋子裡,換過公服,匆匆迎出大門外。等徐石麒走出轎子,彼此行禮見過,他就做出相讓的手勢,把客人殷勤地迎進大堂。

徐石麒與錢謙益早在天啟年間就已經認識,又同屬東林一派。崇禎十五年底,當清兵再度入塞,北京形勢緊張時,崇禎皇帝在便殿召見當時還是刑部左侍郎的徐石麒,出乎意料地問到了錢謙益的情況。事後,徐石麒曾派人專程趕到常熟,把消息密告給錢謙益,使錢謙益很興奮了一陣,但後來這事便沒有了下文。不久,徐石麒也被罷了官,兩人也沒有再通音問。如今重新見了面,錢謙益自然十分高興。不過,徐石麒的心情似乎並不好,那張青灰色的方臉始終陰沉沉的,偶爾露出點笑容,也顯得頗為勉強。看來,如果不是出於禮節的需要,他就未必會急著前來拜會。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只是簡單地問了一下錢謙益路上可還順利,這次來京,有什麼困難需要他幫助解決,並說已經將錢謙益抵京的消息知會了禮部,一待那邊把房子收拾停當,就可以搬過去住。把這些說完之後,徐石麒就拱著手,起身告辭。

“啊,寶老這就要走?”錢謙益有點意外。 “牧老遠來勞頓,正宜歇息,且敝衙門公務冗繁,弟是以不敢久留,改日再登門拜謁。” 錢謙益頗覺遺憾,因為他本來還想打聽更多一些朝廷的情形,但他也知道館驛里人多耳雜,不是談話之所,於是便不再堅留,依舊殷勤地把對方送出大門外,等徐石麒上轎走了,他才轉身走回來。 剛剛回到自己下榻的屋子,他就看見李寶手裡又拿著一疊拜帖,站在那裡等著。 “嗯,這是哪兒來的?”發現拜帖上都是些不認識的名字,錢謙益奇怪地問。 “哎,老師,”伺候在一旁的孫永祚急急忙忙接了上來,“這都是些來京候捐的士子,久仰老師盛德,特來叩見。” 錢謙益瞪了學生一眼,自己剛剛下車,連氣還沒有歇過來,孫永祚就把這一大堆不相干的名帖塞了來,使他頗為不快。不過他仍舊壓住火氣,冷冷地問:“我這不是才到嗎,怎麼他們就知道了?”

“這,他們從邸抄上得知老師起復的消息,便天天到館驛來守候,所以……” “哎,老師。”大約看見錢謙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不高興,站在旁邊的顧苓連忙插進來。他先請錢謙益在椅子上坐下,然後才彎著腰,壓低聲音說:“老師想必還未知,只因南都原有的宮闕衙署,自成祖定鼎燕京之後,廢置失修,已大半破敗傾圮。眼下今上新立,百廢待興,其奈部庫錢糧枯竭,迫不得已開此事例,準天下士子納貢。其上者如府部首領、郎官之銜,須納四五千金方准授給。次者如翰林待詔、府尹縣令,亦二三千金始得授給。雖則如此,納捐者仍如蟻附羶,蜂擁而至,各尋門徑,爭攘不已。以老師之盛名,今又出掌貢舉,自然難怪彼輩引頸翹企,爭欲一拜顏色了!” 這麼解釋完之後,他又湊近來,把聲音壓得更低:“他們自然不會空手而至,如老師肯見他們,其餘弟子自會相機料理。”

錢謙益一直垂著眼皮,慢慢地捋著鬍子。這會兒他的目光微微一閃。的確,這一次他憑藉柳如是牽線,終於得到起用,然而卻幾乎把家中的底子都掏空了,確實急需填補。如今碰上這麼一份差事,無疑是個大撈一把的絕好機會,不應放過。只是這些人如此迫不及待,竟把“生意”做到館驛裡來,卻未免過於明目張膽。萬一傳揚出去,可是大大不妥。於是,他繼續捋著鬍子,不緊不慢地說: “這陣子我哪有工夫見他們!要不,就讓他們把帖子留下。至於其他事嘛——嗯,由你們瞧著辦便了!” 說著,一陣疲乏之感襲上身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呵欠,隨即想起柳如是,便按住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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