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54章 居危若安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6008 2018-03-19
劉宗周確定了“不走、不避、不防”的對策,並決心不惜以一死來震驚朝野,但黃宗羲到底沒有完全服從。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克盡最大的努力,“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老師的前頭,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這樣,我就成了狗彘不如的懦夫了!”他堅決地、悲壯地想。本來,他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陳貞慧和侯方域。誰知,也鬧不清那兩位社友是因為聽說周鑣所草擬的上疏已經送走而感到灰心絕望,還是被黃宗羲那一番斥責所激怒,竟來個不辭而別。結果,黃宗羲只能單槍匹馬地背著老師去自行準備。從當天起,他就帶領現有的十名家丁,日夜不停地在宅院周圍巡邏;另外,吩咐劉宗周的兩名貼身僕人,寸步不離地守候在主人身邊。一旦發生情況,就由黃宗羲本人率眾拒敵,那兩名貼身僕人立即背起劉宗周,覓路逃走,如果老師不肯,那就採取強迫的手段。 “要是老師因此而怪罪我,就讓他怪罪好了。不管怎麼說,我決不能眼睜睜地瞧著恩師橫遭殺戮,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發誓似的對自己說。

眼下,已經到了第三天。在好不容易又熬過了一個緊張而漫長的白晝之後,幾個僕人被輪換到廚下用膳去了,其餘兩名也在黃安的帶領下到門外去繼續巡邏。庭院裡只剩下黃宗羲一個人。這當兒,夏日的晴空已經褪去了明亮的湛藍,蒼茫的暮色正從四廂的屋脊上升騰起來。牆頭庭角的那些花樹的影子變得愈來愈濃重而模糊。不過,無論是正屋還是廂房,都未曾上燈,只有一股紅薯摻米飯的氣味從後邊的廚房里傳了過來,在庭院中緩緩浮蕩。這也是劉宗周的節儉家風。本來也不是當真維持不起,他卻堅持在荒年兇歲當中,不允許家中的成員有超出一般民眾的生活享受。然而,此刻這種氣味使黃宗羲想起的,卻是他遠在浙東的那個家。在那座古老破舊的、由好些竹木結構的房子組成的太僕公府裡,他的母親和幾房已經分了家的弟弟們,此刻想必也正各自圍坐在自己的屋子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著家常,一邊吃著紅薯米飯,搖著尾巴的狗在桌下轉來轉去。他們的談話常常會被孩子們的搗亂所打斷。說不定,他們正在談到遠在異鄉的自己。 “哎,即使他們不談,妻和細姐也是一定會談到的。雖然這次南歸抽空回去了一趟,可時間到底太短,加上只顧著料理剛出生的小兒子,有許多該處置的家務都沒有工夫過問。我走了之後,她們的生計說不定會比弟弟們更難一層。幸虧她們還能和睦相處,母親也會特別照應他們,總算使我少擔一份心……只是,只是,萬一這一次我不幸而死於刺客之手,那可怎麼辦?”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問題,近兩天,由於全副心思都撲在了設法保護老師的事上,黃宗羲確實還從未思考過;此刻他猛一慌神,不禁呆住了。不錯,為了保護老師而不惜犧牲性命,這對於自己來說,無疑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是,自己死後,丟下妻妾和一大群年紀尚幼的孩子,他們將怎樣生活?特別是細姐和剛剛出世的那個小兒子,又將會是什麼命運?雖然,自己也是未滿十六歲就成了孤兒,但那時四海之內,不管怎麼樣,還是大明的一統江山,還遠遠沒有亂到現在這個程度,現在可是前途難卜,戰禍隨時隨地都會蔓延到江南來……這麼一想,黃宗羲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地緊縮起來,十根手指的骨節也給捏得咯咯作響。有片刻工夫,他甚至拿不准主意,自己是否真該那麼不顧性命地去幹……

“大爺,大爺!”一個急遽的聲音從院門那邊響起,黃宗羲茫然回過頭去,發現書僮黃安正神色驚惶地向他奔來。 “大爺,快、快去瞧,門上,在門上!” 直到目前為止,一切防範措施,都是背著劉宗周暗中佈置的,所以黃宗羲立即把手一揮: “混賬東西,嚷什麼!”他低聲呵斥說,又迅速地回頭望瞭望,發現老師那間已經亮起了燈的書房沒有什麼動靜,他才做了一個手勢,跟著書僮走向院門。 “大爺,瞧,那是什麼?”一到門外,黃安就迴轉身,指著門扇,緊張地小聲說。 黃宗羲仔細一看,發現門扇的左上角,被人用白粉畫了一個小圓圈。薄暗中,顯得十分醒目。 “嗯,你們能斷定,這是新畫的麼?以前沒有?”黃宗羲緊盯著那個記號似的白圈,皺著眉問。

“回相公,這扇門小人白天曾仔細察看過,並不見有這圈記。”站在黃安後面的一個僕人肯定地說。 “這麼說,”黃宗羲想,“刺客果然來了。這個暗記,分明是為著不致臨時摸錯了門,才留下的。那麼,他們今晚就要動手了!” 由於忽然發覺,那個凶險的殺機已經無可迴避地逼近到眼前,縈繞於黃宗羲心頭的那些猶豫和軟弱一下子消散了。他全身的血沸騰起來,精神也陡然為之一振。他正要下達全力戒備的命令,驀地又想起一件事,於是朝黃安一指: “快,你到後門去瞧瞧,可也有這種暗記?” 黃安答應了一聲,消失在黑暗裡。片刻之後,他又走回來,氣喘吁籲地說:“啟、啟禀大爺,那、那門上也有!” 黃宗羲“啊”的一聲,呆住了。因為剛才他忽然想起,前日慧深所發現的那伙可疑香客,總共是三個人。那麼說不定今晚的刺客也是這個數目,甚至更多。如果對方是從一個方向進襲,自己率領眾家丁拼死抵禦,或者還能贏得一點時間,好讓守在劉宗周身邊的僕人把老師背走;要是敵人分頭進襲,可就有點防不勝防。現在黃安報告後門也有白圈標記,說明刺客果然是採取分頭逼進的做法。 “哎,這可怎麼辦?我怎麼這等糊塗,早先竟沒有想到這一層!”黃宗羲在心裡懊悔地、惶急地大嚷。可是危險迫在眉睫,要重新佈置已經辦不到。 “為今之計,我只有緊緊守在老師身邊,把防衛的圈子縮到最小最小,才能做到不管敵人從哪一個方向來,我都能立即發現。事到如今,只有這樣了!”這麼匆忙地拿定了主意,他就壓低聲音,對黃安說:

“你馬上去,吩咐他們各自找地方隱伏,嚴密監視四周動靜,刺客一到,立即殺出,不得有違!” 說完,他就把手一揮,返回院子裡,急步向劉宗周的書房奔去。 當他跨進門檻,忽然又想到,自己這麼氣急敗壞地闖進去,必然會引起老師的注意。他固然不想讓老師知道自己已在暗中佈置,而且也不想過早驚動老師,以免招致干預,妨礙既定計劃的實行,於是,便努力收攝心神,放慢腳步,但一雙眼睛仍舊忍不住驚疑地向四周打量,生怕刺客已經潛入屋子裡來。 劉宗周端坐在書案前,聚精會神地看書,一盞陶製的宣窯書燈,照亮了他那鬚髮皓白的頭臉。聽見腳步聲,劉宗周微感意外地抬起頭。當看清是黃宗羲,他就放下手中的書卷,現出詢問的神情。 “哦,不知老師在看書,弟子多有打擾!”黃宗羲行著禮,告罪說。

“沒有,我也是閒著無事,隨便翻翻。嗯,你坐!”劉宗周指一指書案對面的坐墩。 黃宗羲猶疑了一下。他本想緊挨著老師坐,以便於就近保護,但又覺得那樣形跡太露,而且不合禮儀。於是只好把那張坐墩稍稍向前挪了挪,使之更靠近書案一些,才微微前傾著身子,坐了下來。 “這一日都不見你進來走動,莫非是在用功?不知在讀什麼書?”劉宗周望著學生,問,端正的方臉上現出熟悉的藹然笑容。 黃宗羲雖然已經坐下,眼睛仍在警覺地四處打量,對於老師的話,他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卻疑惑地問:“咦,他們兩個呢?” 劉宗周已經重新把腦袋湊到書本上,這時抬了一下頭:“誰?”當弄明白黃宗羲是指的跟在自己身邊的兩個親隨,他就不在意地說:“我見他們在這兒閒著無事,打發他們替我把前兩日借的幾部佛典,送過寺院那邊的藏經閣去還掉。”

黃宗羲吃了一驚,猛地站起身,氣急地嚷:“那,那怎麼成!” “嗯,你說什麼?”大約正急於查閱某個內容,這一次劉宗周沒有從書本上抬起頭。 黃宗羲定一定神,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本想立即去把那兩個僕人找回來,但又擔心刺客說不定已經伏在暗處,自己一走,立即就會施暴行凶,只好慢慢坐下來,掩飾地說: “弟、弟子是說,他們都走了去,老師身邊連一個侍候的人都沒有,怎麼成?”一邊說,一邊暗暗把籠在袖子裡的一柄利劍褪出來,橫放在大腿上。 “哦嗬?這你倒不必擔心。”劉宗周擺一擺手,“嗯,不必擔心……”為什麼不必擔心他沒有說下去,卻用五根手指頭按住書本,抬起頭,衝著黃宗羲微微一笑,說: “唔,還記得麼?前幾日你曾問我,陽明先生'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一語,當作何解?當時我未作答,是意欲細加推究,以免草草言之,反滋紛擾。如今,總算理出點眉目來了。我這就說給你聽!”

劉宗周所說的這位“陽明先生”,就是明朝正德、嘉靖年間的大儒王守仁。他所創立的“心學”,是當時的一大學派,影響深廣,門徒眾多,衣缽相傳不絕。劉宗周的學問,在師承上也屬於“王學”一派。剛才他說到的那段話,是王守仁所提出的一個著名的論點,見於文集中的《與王純甫書》。黃宗羲作為劉宗周的學生,平日對“王學”自然深入研究,如今老師表示要給他解答,若在平時,他一定會欣喜異常。但此時此地,卻令他有點不知所措。 “啊,多謝老師……”他神思不屬地說,同時在書案下偷偷握緊了擱在大腿上的劍。 “陽明所謂'心'者,”劉宗周慢悠悠地說,垂下眼睛,彷彿要把注意力更集中於自己的思想,“那是個籠統的說法。若分別而言,則此'心'實由天下、國、家、身、心、意、知、物等八目合成。八目中亦自有精粗之分。意、知、物為其精,天下、國、家與身,為其粗。若單言心,則心亦一物而已。”

王守仁所說的“心”,純粹是指人的主觀意念而言。而把宇宙萬物,都說成是由心而生,一旦人的主觀意念消失,宇宙萬物也不復存在。現在劉宗周雖然也沿用“心”這個詞,以表示對宗師的尊重,但是他把“心”解釋為包括本心和外物在內的宇宙整體,而把主觀意念的那種“心”,只看作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實際上已經遠遠離開了王守仁的原意。而這個問題,正是黃宗羲所急於印證的。所以有片刻工夫,他竟然忘記了處境的險惡,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老師,等待對方說下去。 “為師這麼說,你必定要問,陽明分明說心外無物,而我則說心亦一物,那麼心與物何者為主,何者為從?嗯,心,其實本無形體,以意為其形體;意亦無形體,以知為其形體;知亦無形體,以物為其形體。而物,本無所作用,以知為作用;知無所作用,以意為作用;意無所作用,以心為作用。這便是'體用一原',這便是'顯微無間'!”

這又是一個對王守仁學說進行大膽修正的觀點。因為按照王守仁的主張,“心”是宇宙的本體,即使萬物都不存在了,作為主觀意念的“心”仍舊存在,而且可以重新生出萬物。現在劉宗周把“心”說成是最終依賴物來顯現的東西,這實際上否定了心能產生一切、代替一切,也就等於否定了“心外無物”之說。劉宗周雖然是陽明學派在當代的一位大師,他自己也以王學的傳人自居,但是他從不墨守成說,敢於堅持獨立思考,提出不同於前人、包括宗師在內的新見解。這可以說是作為學生的黃宗羲多年來感受最深、得益最大的。此刻,黃宗羲於領悟之餘,又一次強烈感受到了這一點。他不由得激動起來,正想把前些日子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告訴老師,可是,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他心中猛地一跳,本能地攥緊了劍柄,回過頭去。

進來的是被劉宗周派去送還佛經的那兩個貼身僕人。他們在進來之前,顯然已經從黃安那裡得知發生了異常情況,所以當看見黃宗羲投去詢問的目光時,他們都會意地搖搖頭,表示還沒有什麼動靜。 黃宗羲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他還是不敢大意,趁著兩個僕人在屋裡守護著,他就站起來,藉口如廁,到外間四處巡視了一遍。直到確實沒有發現可疑跡象,他才重新回到屋子裡。 “那麼,”他一邊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一邊有點迫不及待地問,“弟子適才聽老師教誨,'心本無體,以物為體'。然則此'物',即'理'乎,抑'氣'乎?” 他這裡所說的“理”和“氣”,是除王守仁所主張的“心”之外,歷來學者所提出的關於宇宙本體的兩種答案。例如曾經盛極一時的程朱理學,就主張把“理”奉為天地之本、萬物之源。於是,被標榜為“天理”的綱常禮教,就成為至高無上、永恆不變、必須絕對服從的根本準則。但是這種說法,也如同王陽明主張只要守住“心”,就能夠長治久安一樣,都無法解釋明朝二百七十多年來,雖然千方百計強化君主之權,向士夫民眾極力灌輸綱紀倫常之教,到頭來,仍舊避免不了衰亡崩潰這一無情的現實。而這,正是黃宗羲所深深困惑,感到苦惱不堪的。如果說,兩天前他在陳貞慧、侯方域面前之所以顯得那樣憤激,多少是受到這種心情驅使的話,那麼此刻,由於被老師充滿精深哲理的思維所吸引,黃宗羲就產生了試圖在更高的層次上,為自己的疑問尋找依據的願望了。 劉宗周卻沉默著,他顯然也覺察到,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對他師承的那個學派作更無情的突破。這無疑是為難的,甚至是痛苦的。然而,他仍舊抬起頭,目光炯炯地望著學生,斷然說: “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有氣才有數,有數才有像,有像才有名,有名才有物,有物才有性,有性才有理,故理是後起的東西。而說理者每每把它說成是在氣之先,以為理生氣。其實他那個理是什麼東西,竟能生氣麼!” “啊,既然如此,何以先儒卻要說,'氣由理生'呢?” “嗯,有此氣才有此理,無此氣,則理何所附麗?只不過,這理一出,便至尊無上,往往反而主宰了氣,於是看起來便像是氣由理出似的,其實並非真的能生氣!” 劉宗周的這番見解,使黃宗羲大為興奮起來。以此推論,黃宗羲所主張的改革朝政,他對現有的君臣關係、為君為臣之道的某些質疑,都可以由“氣”的變化中找到最終的依據。這麼想著,黃宗羲已經完全沉浸在艱深而重要的哲學思辨當中,感到趣味無窮,以至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啊,那麼照此看來,理、氣這名稱,是由人自造出來的。其實只是一物——就其浮沉升降而言,便是氣,就其浮沉升降而不失準則而言,便是理,可對麼?” 剛才劉宗周還只是就“氣”和“理”兩者誰主誰從的問題進行了闡述。現在黃宗羲乾脆指出“理”不是獨立於“氣”之外的東西,只是“氣”在運行變化時所表現出來的一種特質。這確實比老師又進了一步,而且解釋得更清楚。所以劉宗周錯愕了一下,隨即把書案一拍,大聲說: “不錯,說得好,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隨即把長滿如銀鬚發的腦袋一仰,開懷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房頂的屋瓦分明地“咔嚓”響了一下。黃宗羲心中一凜,叫聲“不好!”,猛地跳起來,撲向桌上的書燈,一下子把火吹滅。屋子里頓時漆黑一片。黃宗羲隨即伸手把劉宗周往旁邊一拉,挺起寶劍,用自己的身體緊緊護住老師。 這幾下動作極其迅速,只一瞬間,聲響便完全消失,屋子裡變得一片死寂。只有庭院中的唧唧蟲鳴更清晰地傳進窗子裡來。 這樣過了小片刻——在黃宗羲感覺中卻像不知熬了多長的時間——只聽一個梟鳥般的嗓門在屋頂上咯咯地笑著,說: “三哥,你今兒個怎麼啦?這手碎瓦功可亮得不是地方哪!” “秦賢弟,”一個快活的聲音接了上來,“三哥的心思你沒摸透,他八成是瞧這老官兒呆得可以,殺了還真有幾分可惜,有心放他多活幾年。可要是屁也不放一個就走,也顯得咱兄弟們太無能。所以才給他打個招呼。要不,三哥這麼俊的功夫,還能在這上頭出婁子?” 聽著這番對答,黃宗羲有點似懂非懂。他生怕這是刺客在耍花招,所以仍舊緊緊護著老師,絲毫也不敢懈怠。同時支起耳朵,想弄清那位“三哥”,此刻處在什麼方位。 然而,那位“三哥”始終沒有作聲。在一片時斷時續的蟲鳴中,黃宗羲只依稀分辨出,彷彿有一陣輕風在屋瓦上飄然拂過。接下來,便一切復歸於寂然。 直候到天亮,刺客都沒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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