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51章 使臣北上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2883 2018-03-19
第二天早上,他們乘坐的航船到了丹陽。這是運河線上的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往北不遠,就是渡江的必經口岸——鎮江府城。從那裡自然可以溯江而上,乘船直抵南京。但一般人都不走水路,而是在丹陽改乘車子。錢謙益也決定乘車。所以在館驛住下之後,他就一邊打發僕役去雇車輛,一邊派顧苓上縣衙打聽,看看有什麼過往的重要官員在城裡停留,以便決定是否應當前去拜訪。 小半天之後,顧苓回來了,說眼下有兩位重要的官員歇在城中。一位是被起用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劉宗周,正住在城西的智善寺裡;另一位是奉旨經理河北的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左懋第,現在另一處館驛下榻。顧苓還打聽到,左懋第此刻不在館驛,據留守的人說,他上智善寺拜謁劉宗周去了。錢謙益心想:這兩位官員都是自己的舊相識,何不乘此機會,把他倆一塊兒都拜會了,同時也可以了解一下近日朝廷有什麼新動靜。於是他不再耽擱,回到屋子裡,向柳如是說明原委,稍事打點,便帶著李寶匆匆出門,乘坐轎子,立即啟程。

來到智善寺,左懋第果然已經先在劉宗周那裡。大約邸報上早已發表了消息的緣故,所以當他們得知錢謙益來拜,雙雙出迎時,只是連稱“巧遇”,並沒有表現出更多的驚訝。看見這種情形,錢謙益也就不作進一步的解釋,只謙恭地同他們相讓著,一起向屋內走去。 劉宗周所借寓的,是寺裡的一所小小的別院。作為朝廷的首席監察大臣,劉宗周眼下同錢謙益一樣,都是位居二品的高官。更兼他身為當代大儒,門生故吏滿天下,在朝在野都具有很高的威望。就連馬士英,也出於政治考慮,不得不幾次三番地故作姿態,促請他入朝參政。然而,錢謙益發現,劉宗周眼下雖然終於決定走馬上任,但那種近乎怪癖的簡樸,卻絲毫不見改變。他所借寓的這一角宅院,松陰蔽戶,竹影滿庭,非常清靜幽雅。唯是堂屋裡除卻大抵本來就有的普通桌椅和屏風之外,再也看不見任何珍玩擺設。身邊只有兩名男僕在聽候使喚,既不見丫環侍奉,也沒有成群的弟子追隨,看樣子大約連眷屬都未帶。正是這種清儉克己的道德風範,使錢謙益不由自主產生了一種肅然敬畏的感覺。所以,趁著老僕奉上茶來的當兒,他又一次偷眼把這位昔日的同僚打量一下。他發現,年近七十的劉宗周,已經鬚髮皓白。據說他平日經常從事灌園種菜一類的勞作,身體依然十分硬朗。他微微低著頭,身穿一領半舊的二品補服,頭戴烏紗帽,正挺直腰板端坐在椅子上。那張不苟言笑的方臉,加上一雙隱藏在半垂的眼皮內的、光芒內斂的眼睛,使他看上去,總像是在註視著自己的內心。他本來就不易親近,現在看來這種性格更加明顯了,所以對他注視了片刻之後,錢謙益始終不敢貿然開口,於是把目光轉移到坐在旁邊的左懋第身上。

與劉宗周相比,左懋第的神情舉止要靈活得多,也精明強幹得多。這不僅是由於論年歲,他要年輕一大截,而且也因為他基本上是一位事務型的官員。不過,即使是左懋第,這會兒也顯得莊嚴而沉默,兩道粗而黑的眉毛在紫棠色的臉膛上方擠在一起,低低地壓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錢謙益隱隱覺得,那眼神是沉重的、憂鬱的,彷彿懷著無限的心事。 “左老先生,”為著打破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的沉默,錢謙益放下手中的茶杯,含笑地問,“此番老先生身膺重寄,奉旨經理河北,不知有何宏謀偉略,可以得而聞乎?” “哦——”彷彿從某種思慮中驚醒似的,左懋第那兩道深鎖的濃眉驀地鬆開了。他遲疑了一下,隨即拱著手,放低聲音說:“不瞞老先生,學生此次奉旨北上,經理河北是虛,實則是前往燕京,與建虜通款耳!”

“啊,老先生是說,前往……通款?”錢謙益側著耳朵,覺得沒有聽明白。 左懋第點點頭,“只因建虜應吳三桂之請,入關助剿已逾三月,今聞闖賊焚掠京師,狼狽而竄,而建虜不窮追賊寇,卻遣兵進據河北、山東諸州縣。朝廷慮有他變,故使學生齎金帛前往通款慰諭,以覘其志。同行者尚有左都督陳公弘範及原任薊督王公永吉二位。明日便要啟程過江了。” 錢謙益眨眨眼睛,仍然疑惑地望著對方。一個多月前,山海關總兵吳三桂向“建虜”,也就是關外的清國借得精兵,一舉擊潰李自成,收復了北京。當消息傳到常熟時,錢謙益也同許多人一樣,曾經狂喜了一陣子,以為皇天護佑,大明總算得救了。但是,剛才聽左懋第說,清兵竟然有乘機賴在關內之意,這可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動向。因為要是那樣,就無異於趕跑了一隻猛虎,卻放進來一頭暴獅。何況,以李自成之剽悍無匹,尚且不是清兵的敵手,如果清兵佔住了北方之後,再進而揮師南下,豈不是更難以抵擋?這麼一想,錢謙益就不由得緊張起來,連忙追問:

“難道當初吳三桂借兵於清時,全無定約,竟一任建虜入踞神京不成?” “定約?”在此之前顯然已經同左懋第有過談論,但這一陣子卻像一具石像似的默默端坐的劉宗周,突然插口說,“建虜是什麼東西?一幫無父無君、不知禮義綱紀為何物,唯知擇肥而噬的虎狼禽獸!彼輩又會管什麼定約不定約!何況,吳三桂此次引建虜入關,無非是意欲自保其富貴,也未必與建虜有何定約。即以朝廷此次遣使通款而論,學生亦疑是徒勞往返而已!” “念老所見,自是高瞻深矚。不過吳三桂世受朝廷厚恩,且身膺先帝重托,莫非竟不思圖報,甘心認虜作父麼?”因為畢竟懷著一絲但願不致如此的希冀,錢謙益忍不住爭辯了一句。 “既然神京失陷之日,做狗彘之偷生,搖尾事賊者,就有張縉彥、魏藻德、陳演這樣的重臣,復有周鍾、陳名夏、龔鼎孳這樣的名士,又安能以忠孝名節責望於一介武夫!”

近一個多月來,隨著大批明朝官員逃回南方,北京失陷期間的許多情況也傳播了開來。剛才劉宗周提到的那幾個變節者的顯例,錢謙益在旅途當中也已經聽說,現在被對方這麼舉證,他不禁啞口無言。半晌,才又遲遲疑疑地問: “左老先生此番出使,設若建虜有非分之求,朝廷將何以應之?” 左懋第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慮這種機密該不該說,以及該說到什麼程度。不過,錢、劉二人的聲望和地位顯然使他決定直言相告: “朝廷之意,是建虜若堅議分地,則割關外之地與之。今後即以關為界。此舉於先帝在位之時,自是下策;唯時至今日,已屬上策。但只怕建虜未必首肯耳……” 聽他這麼說,錢謙益尚未來得及開口,劉宗周已經突然抬起眼睛,厲聲說:

“他不首肯,莫非就將關內之地割給他麼?然則華夷之防,更複何在?祖宗陵廟,將何以安?有主此議者,當斬也!” 左懋第連忙說:“大人不必動怒。聖上之意,亦是如此。所以臨行時,已面諭卑職,說金帛不妨優厚——彼助我勦賊有功,應輸若干金,餉勞彼將士,复應若干金,俱可從寬允之。蓋彼夷狄之輩,無非貪利,屆時再喻之以我江南雄兵百萬,已厲兵秣馬,嚴陣以待,戰必兩傷;況且,若使流寇有喘息之機,一旦反噬,受禍當不止我朝。如此,或可令彼酋覺悟就範也。” 這話聽來倒也頗有道理,但在座的三個人誰都明白,那畢竟只是一廂情願之想。當然,左懋第看來是不願意自己說破的。而劉宗周大抵也同錢謙益一樣,想到左懋第這次出使,實在是責任很重而成功的把握很小,而且必定艱險重重。他們出於對這位勇敢無畏的同僚的尊敬和同情,也為著不挫傷他的銳氣,所以都閉上嘴巴,不再對此事加以辯難。然而,儘管如此,對於未來前途的可怕懸想,仍舊愈來愈強烈地震撼著錢謙益的內心,以至他手中的那隻擱在一隻小碟子上的茶杯,竟由於發抖而“嘚嘚”地響動起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