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50章 客途幽怨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873 2018-03-19
“家餞”結束之後,柳如是帶著僕人,乘坐轎子出門,先上船去了。剩下錢謙益,在瞿式耜和錢孫愛的陪同下,來到了賓客雲集的碼頭。因為這一次,錢謙益是以禮部尚書的身份進京赴任,地位之高,可以說非比尋常,何況今日還有縣尊大人親自前來相送,那場面氣氛,自然更要莊嚴隆重得多。守候已久的人們,經過輕微騷動之後,就按照各人身份的高低,自動在錢謙益行經的路途兩旁佔好了位置:縣尊大人,還有城裡的那些有名望的頭面人物,照例站在最前排,後面依次是其他身份較低的賓客。一些僕役攜帶著裝有酒饌的食盒,分散地在行列附近侍立著,隨時聽候呼喚。 由於整個儀式都被納入了劃一的軌道,所以餞別的過程就變得頗為順利而且簡單。無非是錢謙益一路走過來,依次地同所遇到的第一個站得最近的人行禮、寒暄。然後,就從僕人捧過來的托盤中拿起酒杯,各自象徵性地沾一沾唇,便放回盤中,彼此再度雙手一拱,送行者照例留在原地,錢謙益則繼續向前走去……

確實,眼前的儀式可以說相當刻板、單調,而且顯得莊重有餘,熱烈不足。不過,這並不等於說,錢謙益的內心也是同樣的平淡。恰恰相反,此刻他正處於空前興奮、自豪和躊躇滿志的狀態當中,絲毫也不覺得眼前這種刻板的程式有什麼不合適。相反,正是這樣一種氣氛,才使他充分地感受到,如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是何等的顯赫和尊崇。是的,他們這全體的人,終於在自己面前變得小心翼翼、恭敬唯謹,仔細揣摩自己的每一個舉止動作,留神傾聽自己的每一句言談,把自己看成是能主宰他們命運的“神明”。這難道不就是自己十五年來,孜孜以求要恢復的一種形象嗎!而當想到,在過去那些年中,由於自己失去了職位,曾經受了多少的白眼、挫折和辛酸,甚至連阿貓阿狗,都敢於指著自己的脊梁罵罵咧咧,錢謙益就更加為眼前的場面而感到快意和自傲了。所以,儘管氣氛是如此沉悶,挨個兒地寒暄周旋又是如此費事,但是錢謙益卻一點兒也不感到厭煩,還希望隊伍更長一點,以便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充分領略這種揚眉吐氣的愉快……

然而,隊伍終於到了盡頭,這意味著,餞別的儀式即將結束,接下來就要登船啟程。錢謙益把最後一杯酒放回托盤上,懷著意猶未盡的心情轉過身來。這時,他發現送行的隊列已經發生了變化,人們正紛紛圍攏上來,準備向他作最後的道別。也許是由於前一陣子那種格局被打破了的緣故,人們此刻的言談舉止也變得活躍輕鬆起來。他們開始大聲地呼喚著,快活地擠挨著。特別是剛才站在後面、輪不上同錢謙益寒暄交談的那些人,更是一個勁兒地擠上來,試圖同他相見。由於這一擠擁,場面就顯得有點亂,錢謙益因為沒有準備,一時間倒給鬧得有點窮於應付。 “哎,牧老!”隨著一聲高叫,人叢中猛地鑽出一個人來,那是馮班。只見他帽子給擠歪了,身上卻照舊穿著那件前襟上落滿油蹟的直裰,嘴巴里也照例噴出酒氣。在他身後的是他的哥哥——又高又瘦的馮舒,旁邊還跟著那長著一張紅撲撲方臉的老秀才許雋。

馮班一擠到錢謙益的跟前,就打著酒嗝,大聲大氣地說:“牧老,這可是怎麼說?你老光顧著同前面的人親熱,對我們這夥窮秀才卻不屑一顧,未免過於厚此薄彼!不成不成,你今日不飲干我這杯酒,可不許開船!” 說著,他向後面做了個手勢,他的哥哥馮舒馬上拿出一個酒杯,讓旁邊的許雋把酒斟上,然後交給馮班,由後者雙手遞了過來。 錢謙益皺了皺眉毛。如果說,這種大咧咧的口氣,本是馮班的一貫作風,過去錢謙益同他交往,並不覺得有什麼異常的話,那麼,此刻聽了,卻有點不自在,甚至反感,彷彿自己的尊嚴受到冒犯似的。特別是當他把馮班這種過於隨便的態度,同剛才那種莊嚴肅穆的氣氛比較,心中的不悅,就更加增添了幾分。所以,儘管馮班已經把酒遞到臉前,他卻依舊默然站著,既不說話,也不伸手去接。

“咦,牧老,喝呀!快喝!”馮班興沖沖地大聲催促。 “是呀,請牧老滿飲此杯!”“牧老不喝可不成!”馮舒和許雋也一齊幫腔。 錢謙益躊躇了一下,勉強接過酒杯,湊在唇邊沾了沾,隨即一聲不響地交到許雋手裡。馮班瞪大了眼睛,還打算不依。可是錢謙益卻不再理他,管自轉過身,同別的人周旋起來…… 三天之後,錢謙益和柳如是所乘坐的官船,已經駛過了蘇州,取道大運河迤邐北上。一路上,免不了還要時時停下來,同沿途各府縣的官員會面應酬。出於對寬宏大量的皇帝懷著無限感激,錢謙益如今已經徹底改變了舊時的反“福”的立場。不管是在交換政見的官宴之上,還是在乘船趕路的閒談當中,他都由衷地、熱烈地歌頌新皇帝的聖明大度,讚揚當朝的大老們秉公謀國。甚至聽到有人對馬士英、劉孔昭等人排斥打擊東林派人士的做法表示憂慮,他也一個勁兒搖著頭,表示不以為然,然後,就開始宣揚大敵當前應當和衷共濟的道理,並對明朝中興的前途表示十分樂觀。正是與前一陣子判若兩人的這種態度,常常招致柳如是的挖苦和嘲笑。

“喲,聽相公這會子說話,可不像是一位東林領袖,倒像是馬家的門客似的!”她撇著嘴兒,鄙夷地說。 錢謙益一怔:“不像麼?哼,不像就不像。其實當東林又有什麼好處?白熬了十五年的冷板凳,沒有一個肯出面替我說話不算,到頭來還照樣給他們賣了!反倒不及老馬那伙人講義氣、夠朋友!” “既是恁般,當初你怎麼那等出頭露臉地給他們賣命?你要安安靜靜地袖手旁觀,只怕早就開復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當初誰知道史道鄰、姜居之、呂儼若他們這等膿包?我一心以為他們真是敢作敢當的好漢,所以才……” “哼,總之你就是蠢、蠢!讓人家當猴兒耍了都不知道!” “是、是,我蠢、我蠢。嘻嘻,其實我也不是蠢,不過,論聰明能幹,卻是不及我那河東君夫人萬分之一了!哈哈!”

“去,誰要你來賣乖,你以為這等,老娘就能忘了你在留都那陣子怎樣對待我嗎?哼,休想!” “……” 以上這些話,自然都是兩人私下在船艙裡、枕頭旁,半真半假地說著玩兒的。不過經歷了這一次起死回生的波折,錢謙益對於這位如夫人的見識和手段,確實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路之上,他更加百依百順。無論柳如是提出什麼要求,他都盡量設法給予滿足;不管她怎樣挖苦、取笑,他都賠著笑臉聽著,絕不著惱。不過,儘管如此,錢謙益卻隱隱覺得,柳如是心中始終存在著某種芥蒂,尚未徹底地真正快活起來。 這一天,航船已經過了常州,向著丹陽進發,錢謙益憑著船窗,看了半天岸上的風景,感到有點倦了,便和衣躺到床榻上,閉上眼睛,打算迷糊一陣子。正在矇矓之際,忽然覺得有人使勁推他,接著又聽見柳如是的聲音在叫:

“起來,起來!” 錢謙益嚇了一跳,連忙睜開眼睛,坐起來問:“什麼事?” “叫他們停船!”柳如是皺著眉毛說。 “停船?為什麼?” “老是這麼窩著,煩死人了。我要上岸去走走!” 錢謙益眨眨眼睛,本想說:“好端端地坐在船上,又要上岸走什麼?”但看見柳如是臉兒繃得緊緊的,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他就不敢違拗,只好站起身,走到艙門前,把李寶叫來,吩咐他讓船停下,就近挑個地方靠岸。等李寶答應著去了之後,錢謙益重新轉過身來,打量著柳如是,試探地問: “你——怎麼了?是不是又生我的氣啦?” “沒有!” “那麼——” “你別管,不要管!好不好?”柳如是的神氣愈加焦躁,並且扭過臉去。

錢謙益只好不再追問。等船靠了岸,放下跳板,夫婦兩人就由已經伺候在船頭的僕婦們攙扶著,走到岸上去。 這是一帶行人寥落的土堤,堤旁的窪地上,雖然也種植著不少梅樹,可眼下正是七月,所以也談不上有什麼景緻可觀。梅林之外,則是連綿無盡的稻田。在浮蕩著片片白雲的晴空下,那些已經開始分蘗拔節的晚糯秧苗,大約遭了蟲災,正在成片成片地枯萎、發黃,顯出半死不活的樣子,使人看了,更加難以開懷。柳如是在錢謙益和丫環、僕婦的陪伴下,悶聲不響地到梅林里外去轉了一圈,終於興致索然地走了出來。但她仍舊不肯回船,管自衣袂飄飄地沿著堤岸信步向前走去,神情也顯得愈來愈蕭索、抑鬱。 看見愛妾這樣子,錢謙益心中更加納悶。如果說,前一陣子,由於自己作為肩負著全家命運的主兒,正處於復官無望、前途未卜的絕境之中,柳如是心情惡劣還可以理解的話,那麼眼下大事終於辦成,夫婦二人正在春風得意的上任途中,錢謙益就實在猜不透愛妾還有什麼可以發愁的。不過,他也知道這個聰明漂亮的女人脾氣與眾不同,可以說有點古怪,往往喜怒無常。為了讓她重新高興起來,錢謙益只好一邊四面張望,一邊暗地裡動腦筋。

“餵,你亂闖什麼!沒看見前面有老爺、太太在走路嗎?” 一聲呵斥驀地傳來。錢謙益回頭望去,發現一個趕腳的老頭兒,正牽著一頭鞍韉俱全的毛驢從後面趕了上來,卻被自己手下的家丁攔住了。錢謙益心中一動,連忙把李寶叫過來,低聲吩咐了一句。等李寶點點頭,轉身去同那個趕腳的老頭交涉時,他就緊趕兩步,走到柳如是身邊,乾笑了一聲,說: “夫人,你走了這一陣子,想必也乏了。赶巧,後面來了一頭驢子。夫人何不就騎上它,也好散散心?” 柳如是起初似乎沒有明白丈夫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回過頭來。但是,當看見李寶已經把毛驢牽過來時,她就站住了。 “那麼,就請夫人上坐,待下官替你牽轡執鞭!”錢謙益乾脆討好到底,說著,果然伸手抓過驢子的嚼頭。

柳如是望了他一眼,沒有作聲,但也沒有拒絕。於是,在李寶、紅情等人的幫助下,她穩穩噹噹地坐上了驢背。 錢謙益頓時高興起來。雖然感覺到僕從們都投來詫異的目光,他卻毫不理會。等柳如是坐穩了之後,他就牽著毛驢,大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笑嘻嘻地說: “咦,這會兒,夫人懷裡就缺一面琵琶。要不,便是活脫一幅《昭君出塞圖》哩!” 柳如是那澄澈如水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依然沒有說什麼,但眉宇之間似乎稍稍舒展了一點。她回過頭去,眯縫起眼睛,向梅林後面那一輪被晚霞籠罩著的蒼茫落日,久久地凝望著,一任從田野上吹來的風,把她一雙雪白的衣袖,吹得像鳥兒翅膀似的上下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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