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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自行擬旨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5059 2018-03-19
楊文驄的消息是真實的,馬士英的確已經上疏朝廷,推薦阮大鋮“諳熟兵機”,是一位“賢能之才”,請求皇帝盡快予以起用。不過,由於又傳來了農民軍已經被打敗,逃出了北京的喜訊,使朝野上下頓時沸騰起來。一連幾天,興奮的朝廷又是到太廟和社稷壇去祭告行禮,又是由弘光皇帝駕臨午門城樓,以“露布”頒示四方。接下來,百官又紛紛上疏,有的建議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勞立下了“不世奇勳”的吳三桂,給他加官晉爵;有的則主張朝廷趕快出師北伐,會同吳三桂夾擊農民軍,務期一鼓蕩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設法生擒李自成、劉宗敏、牛金星等“賊首”,獻俘闕下,以便對這些“惡貫滿盈”的強徒施以三千六百刀的活剮酷刑,來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靈……這麼一弄下來,馬士英的那份薦舉阮大鋮的上疏,就給壓住了,直到六月過去了五天,仍舊未見皇帝把疏本發下內閣,讓輔臣們斟酌意見。直把阮大鋮急得茶飯無心,一天到晚伸長了脖子盼望,連肚皮也差點兒沒瘦掉了一圈。

現在,已經到了六月初六。這幾天,正輪到馬士英在朝房裡值宿。他早上起來,梳洗完畢,略略用了一些點心,便離開了寢室,信步走過閣裡去。取名為“東閣”的這個內閣大臣們日常辦公的處所,位於紫禁城午門內的東南角,環境十分清幽肅穆。從西邊那道門走進去,過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間朝南的寬敞平房。堂屋裡供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學生——顏淵、子思、曾參、孟軻的牌位。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著閣臣們議事用的坐椅和幾桌。堂屋兩邊的四個套間,由每位閣臣各居一間,用以處理政務。在正房的東西兩側,分別是誥敕房和製敕房。那些負責繕寫文書的中書舍人們,平日就集中在裡面辦公。誥敕房上還有小樓,閣裡的一應圖書典籍,都收藏在那裡。

馬士英來到閣裡,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過禮。看見時間還早,他就仍舊走到院子裡,開始倒背著手,獨自散起步來。 四下里靜悄悄的,除了首輔高弘圖十天前奉旨到長江沿線處理漕務,尚未回京之外,其餘兩位次輔——姜曰廣和王鐸,此刻也還沒有露面。只有一兩個陪值的中書舍人和僕役的身影,在門旁屋角閃動了一下,又消失不見了。倒是棲宿在枝頭樹梢的鳥雀,大約忙於準備出巢覓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挺歡。不過,馬士英卻毫無品賞的興趣。這倒不光是由於他那份舉薦阮大鋮的上疏,一直遲遲不見發下來,而是因為前天夜裡,本來在這當口上例應迴避的阮大鋮,終於忍不住,偷偷摸到他家裡去,對今後的局勢說了一通危言聳聽的話,弄得馬士英一連兩天,都有點心緒不寧。無疑,阮大鋮也提出了兩條他自認為精明的對策:一是派人趕赴江北,暗中知會高傑、劉澤清等四總鎮,讓他們想方設法給史可法搗亂,使之左右掣肘,窮於應付,無法順利部署北伐。而只要史可法不能出師,自然就無法驟建大功,也不易找到太子。二是在朝廷之內,還要盡快把內閣以及吏部抓過來。考慮到高弘圖和姜曰廣一時不易驅除,那就先攻吏部尚書張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呂大器。把這二人收拾掉之後,再回過頭來對付高、姜。阮大鋮認為,由於兵部已經抓在馬士英手裡,倘若再把內閣和吏部拿過來,其餘便不足為慮了。待到朝中大局已定,再另派一親信得力的人,替下史可法,那時才出師北伐,便可萬無一失。而將來再造中興的美名也就理所當然地歸到馬士英的名下,榮華富貴,享受無窮!對於阮大鋮的這一番策劃,馬士英當時沒有明確表示態度,事後卻一直在反复考慮。無疑,他也覺得,儘管史可法已經被迫離京,督師淮揚,但憑著對方的能力和在朝野中的崇高聲望,對自己的地位始終是一個威脅。如果光從打擊、禁制史可法著眼,那麼阮大鋮所建議的兩點,確實不失為可行之策。不過,這麼做的結果,延誤了北伐的戰機不必說,還勢必會在朝中引起巨大的爭鬥。鬧不好,還會造成分裂和內亂。在目前的情勢下,這還是應當盡可能避免的。因為馬士英心中明白,從前方報告來看,這一次之所以能獲得如此輝煌的勝利,主要還不是吳三桂有多麼了不起的本事,而是由於向關外借來了清兵,加上農民軍將士在北京大發橫財之後,鬥志渙散的緣故。另外,據尚未公開的消息說,目前入踞北京的並不是吳三桂,而是清國的攝政王多爾袞。那麼,清兵今後的意向如何?局勢將會如何發展?這些都還琢磨不透。現在,在江南的新朝廷中,馬士英已經成為無可爭議的擁戴元勳,並且如願以償地回到留都來秉政。為鞏固自身的權位計,他就不那麼希望再發生激烈的動盪,而傾向於暫時保持相對的穩定了。

“嗯,衝著當初老阮幫過我的大忙,這一份人情債,我無論如何是躲不掉的。那麼,就先把他的事辦成再說。至於其他,倒不必忙著拿主意!”這麼暗自決定了之後,馬士英彷彿放下了一樁心事,隨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裡。 這是一間供做辦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當中照例用隔扇分開,外間擺設著辦公用的案、椅和書架之類,內間則用來安置歇榻和日常的生活用具。為著突出為政清廉的美德,整個佈置都以簡樸為原則,摒絕一切奢華的擺設。現在,馬士英在辦公用的翹頭書案前坐下來,一邊接過僕役奉上來的一杯熱茶,一邊隨手翻閱著昨夜剛剛處置完畢的幾件公事。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窗外起了響動,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咳嗽聲,和短暫的談話聲,變得越來越頻繁。憑著聲響,馬士英知道姜曰廣到了,王鐸也到了。不過,他並不打算出去同他們見面。因為一來彼此並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沒有什麼閒話可說;二來,以馬士英目前的地位,也自覺沒有主動同對方客套的必要。於是,他依舊坐著,繼續翻閱公事。漸漸,外面的聲響稀疏下去,並且平息了。看來,人們已經各就各位,開始一天的辦公。馬士英停止了翻閱,把手中的公事歸攏了一下,吩咐手下的僕役給制敕房送過去。然後,他把茶杯拿在手裡,重新站了起來。

由於向朝廷薦舉阮大鋮的奏章遲遲不見發下來,現在馬士英多少有點心神不定。事實上,前些日子他之所以一直沒有採取行動,就是考慮這是一件相當棘手的事情。因為阮大鋮與一般被革職罷官的“廢員”不同,他是一個列入了“逆案”的人。而“逆案”又是已故崇禎皇帝“欽定”的。憑著這一條,東林方面便有足夠強硬的理由加以反對;自己這一方,除了解釋說當初搞錯了,阮大鋮是受了冤枉之外,很難拿出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偏偏阮大鋮其實又並非那麼乾淨,這就使事情變得頗為難辦。如果說,在擁立福王的較量中,由於自己祭出了“祖宗家法”這個法寶,從而爭取到了大多數官員——甚至包括東林方面某些人的支持,使史可法、姜曰廣等人陷於被動和軟弱的地位,終於大獲全勝的話,那麼,面對阮大鋮這件難題,順逆之勢就剛好倒過來。鬧不好,自己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最明顯的跡像是,前兩天,當他私下里拿這件事去征詢韓贊週時,那位在擁立福王期間,曾經堅決站在自己這邊的太監頭兒,竟然變得支支吾吾,不置可否。韓贊周如今被正式委任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擁有代皇帝批閱奏章的極大權力。那麼,會不會由於他的緣故,使皇帝也感到阮大鋮的起用關涉頗大,因而對馬士英的上疏來個“留中不發”?要是這樣,事情可就更加不好辦了。但如果拖下去,阮大鋮勢必認定自己不肯出力,愈加會像催命鬼似的上門糾纏,把自己鬧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寧。正是這種左右為難的困擾,把馬士英弄得心煩意躁,以至窗外的過道里分明響起了輕而急的腳步聲,他都幾乎沒有覺察到……

然而,他終於站住了,而且迅速地轉過身去,向著門口。這時,簾子已經被人掀開,露出了一個明亮的洞隙。接著,典籍官那張紅堂堂的胖臉出現了。他手中捧著一個黃緞方匣,後面還跟著一名小太監。馬士英不覺心神一振,知道奏章發下來了。但是,由於吃不准其中是否有自己那份上疏,又有點心慌。不過他仍舊定一定神,一聲不響地等候著。 典籍官照例雙手把方匣子放到馬士英的書案上,然後行了一個禮,躬身退了出去。這時候,異常的情形出現了——跟在後面的那個小太監有意站著不動。直到典籍官的腳步聲消失了之後,他才轉動著腦袋,四下里瞅了瞅,看清屋子裡沒有別的人,他便走近來,小聲對馬士英說:“田爺命小的拜上閣老大人,說那件事他已奏明萬歲爺。萬歲爺說:'既是當初冤枉定案的,與他開復便了!'田爺請閣老大人即速擬旨呈進,以便批發。”

小太監所說的“田爺”,就是太監田成。此人當初跟著福王逃難南來,算是“從龍”有功。福王當上了皇帝之後,對他也就頗為信用。又由於他在逃難期間,窮得要死,馬士英、阮大鋮瞅准了機會,很送了他一筆銀子,所以此後彼此就拉得很緊。前兩日,馬士英在韓贊週那裡碰了釘子之後,便改走田成的門道,請他在宮里相機配合。如今,聽了小太監的傳話,馬士英心中懸著的那塊石頭,頓時放了下來。他連忙點點頭,說: “替我拜上田公,就說知道了。改日當面再謝他。本閣這便擬旨。” 等小太監走了之後,馬士英走到書案前,放下茶杯,動手揭去木匣的封皮,從裡面的一疊奏本中,先揀出自己的那份上疏,發現已經被朱筆點了一個記號,他便重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把上疏展開來,從頭到尾又細看了一遍,覺得文從字順,言簡意賅。他略一思索,隨即放下奏疏,拿過一張閣票,興沖沖地掂起那支雞狼小楷湖筆,在雕著盤花圖案的硯台上飽蘸了墨,打算寫出批准的意見。然而,心念忽然微微一動,覺得有點不妥,不由得停筆沉吟起來。

無疑,到了明代後期,內閣大學士的地位和權勢較之前期,雖然已經大為提高,甚至被人們稱為“當朝宰相”。但他們的職能,仍然只限於替皇帝草擬旨文,而無權對各部衙門直接發號施令。按照制度,凡屬官員的升降任免事宜,都必須經由吏部去處理執行。而吏部目前掌握在東林派中堅張慎言和呂大器的手裡。馬士英想起用阮大鋮,光是他們那一關就很難通過。唯一的辦法只能請出皇帝的權威,硬壓下去。本來,甚至連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因為按照內閣辦事的慣例,票擬的審定權集中在首輔身上,馬士英作為次輔,只能參與意見,而高弘圖的想法卻不見得會同他一致。不過,事先馬士英已經耍了一個花招,他趁高弘圖因公務離開了南京,由他代掌內閣的機會,突然奏請起用阮大鋮。這樣,他就能自行決定票擬的內容。不過,這個辦法穩妥是穩妥了,卻未免痕跡太露。特別是薦舉、票擬都由他一手包攬,將來傳揚出去,勢必會受到抨擊和非議,有損自己的“清名”。這卻是馬士英所不樂意見到的。 “嗯,還是另找一個人來票擬,更順理成章一些!”他想。可是,找誰呢?在內閣中排名最末的王鐸,本來最為合適,但這個人雖然不是東林派,卻出奇地膽小怕事,料想不肯冒這個風險。那麼就剩下姜曰廣。按說,作為目前東林派在朝中的魁首,姜曰廣更加不會應允。不過馬士英發現,自從自己進入內閣之後,對方倒是擺出一副合作的姿態,遇事也肯商量和通融,看來像是頗有和解之意。 “嗯,要不然就找他!如果在這件事上他肯幫忙,以後我也盡量不同他們為難就是!”這麼一想,馬士英頓時來了精神。於是,他把那份上疏重新折好,裝進一個封套裡,又叫來一名親信僕人,當面指示了一番,吩咐馬上送到東頭邊上的屋子去,請姜曰廣按照疏中的意向票擬。

當僕人的背影消失在門簾之外後,馬士英一邊傾聽著那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一邊伸手把餘下的奏章從黃緞匣子裡拿出來,心中升起了一種自負的感覺:“哼,憑著擁立今上這份大功,再加上外有聽命於我的江北諸鎮,內有田成、李永芳一幫子得寵的太監做引線,內閣首輔的交椅遲早都得歸我馬某人來坐。這一層,滿朝文武只怕誰都瞧得清楚。姜居之又不是傻瓜,豈敢不買我這個面子!”這之後,由於自覺首輔應有首輔的淵深涵養和雍容風度,不該、也不必因區區一件事而分心過甚,他於是斷然把注意力收回來,低下頭,開始全神貫注地處理餘下的公事。 然而,沒等他審閱完一份奏章,就給再度響起的腳步聲打斷了。先前派去的那個僕人匆匆走了進來,向他雙手呈上那份上疏。

“嗯,辦妥了嗎?”馬士英問,目光依然在手頭的公事上逗留著——那是湖廣巡按黃澍要求入朝召對的奏本。由於黃澍目前正在左良玉那裡擔任監軍,而左良玉的動向,一直是馬士英所關注的,所以這份奏本引起了他的興趣。 僕人搖搖頭:“回禀老爺,姜大人不肯具票。” “你說什麼?”馬士英驀地一怔,抬起頭來,“他不肯?” 僕人膽怯地點點頭。 “那——那他怎麼說?” “禀老爺,小人不敢回話。” “哼,照直講來!” “是。姜、姜大人說,回去上复馬大人,敢是瘋、瘋了吧,沒的卻來壞人名節!你家大人常說他被人畫成了大花臉,我卻寧可棄官不做,也不能讓人家指著脊梁罵我,唾我!” 馬士英瞪大眼睛,愕住了。漸漸地,他那尖長的瘦臉因為羞惱而漲紅,隨後又變成鐵青色。終於,他咬著牙,一聲不響地拿過一張閣票,舉筆在上面擬出瞭如下的一行字:

寫完之後,他把筆一拋,吼叫道:“送進去,馬上給我送進去!”然後,他就“嘩啦”一聲推開椅子,氣急敗壞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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