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42章 聞訊狂喜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881 2018-03-19
由於朱統堅持馬上就帶走閔四官,阮大鋮雖然覺得未免過於倉促草率,可是也只好由他自便。於是,小半天之後,被主人突如其來的決定弄得糊里糊塗的閔四官,便給連哄帶逼地塞進了小轎子。這時,徐青君也表示要走,阮大鋮便跟著起身,把他們送出大門外去。 重新走在夜色朦朧的庭院裡,已經稍稍平靜了下來,現在,阮大鋮冷眼望著步履輕快地走在前頭的朱統,一種分明是受到要挾,因而不怎麼痛快的感覺,開始在他心中蕩漾起來。是的,如果不是自己陷於眼下這種“龍困淺水,虎落平陽”的倒霉境地,如果不是馬士英畏首畏尾,說話不算數,他——堂堂兩榜進士,廊廟長材,又何至於弄到要把自己的前程,搭幫到朱統這種白食王孫身上,更何至於任憑對方予取予求!的確,要是換在當年,恐怕只有朱統來進貢請託於他,而絕沒有他阮大鋮倒貼本錢的道理。但現在的情形卻是,他老阮恰恰連朱統都比不上!至少,朱統還敢自誇能說服馬士英,而一向以馬士英的生死之交自命的他,在老朋友那兒卻只有碰釘子的份兒。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明擺著給你敲詐一次又何妨!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為著明朝能吐氣揚眉,報仇雪恨,眼下就是給你磕頭下跪,我也照樣肯幹!豈不見當年韓信受辱胯下,伍子胥乞食吳市,到頭來都成了大功!”

這麼安慰了自己之後,阮大鋮才又重新變得開朗起來,並且懷著新的、熱切的期望,一直把客人們送到大門口。 “圓老請回,弟輩就此別過了!”朱統和徐青君一齊轉過身來,拱著手說。 阮大鋮點點頭:“好,好,那麼就恕不遠送了!”停了停,他遲疑地望著心滿意足的朱統,打算再叮囑上幾句,免得對方只顧沉迷於閔四官的美色,一轉身就把自己的事給忘了。然而,還來不及開口,台階下忽然傳來了興沖衝的呼喚: “哎,圓老,圓老!有喜事,一件大喜事!” 阮大鋮怔了一下,回過頭去,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一乘轎子已經來到門前。當憑藉著門樓下燈籠的亮光,認出剛剛從轎子裡鑽出來的那位紳士,原來是馬士英的妹夫楊文驄,他心中更是驀地一動,本能地走前一步,隨即又遲疑地站住了。

“啊,龍老……”他嘟噥說,分明覺得有什麼話要問,但又訥訥地沒有說出口。 徐青君已經接了上來:“什麼,有喜事?龍老,什麼喜事?是不是圓老起復了?” 楊文驄含糊地應了一聲,隨即用雙手提著直裰的下擺,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台階。看見好好先生那激動和興奮的樣子,阮大鋮的心不由得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事實上,在眾多的朋友當中,大約也只有這位好好先生,會對自己的起復感到如此振奮,並且不辭勞苦地趕來相告。 終於,楊文驄登上了台階。這當兒,他那雙閃閃發光的小眼睛變得更亮,充溢在圓臉上的狂喜也變得更熱烈。他甚至忘了同大家行禮,就大聲說: “列位知道麼?闖賊給打敗了,逃出北京了!是吳三桂把他們打跑的!哈哈,神京光復了!大明中興有望了,有望了!哈哈哈哈!”

如果楊文驄所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別的什麼不相干的“喜訊”,那麼,滿心以為起復有望的阮大鋮,甚至還有徐青君,也許都會不免大失所望。然而,此刻出自好好先生之口的消息,卻是大家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就像一個多月前,大家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北京會陷落一樣。所以有片刻工夫,阮大鋮竟然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只是呆呆地望著對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給、給打跑了?誰、誰給打跑了?”徐青君結結巴巴地問。 “還有誰,當然是闖賊!”楊文驄的口氣異常肯定,隨即把手一揮,“哎,這兒不是說話之所,進去說,進去說!” “圓老,小弟不進去了。”當阮大鋮不由自主地轉過身,打算隨楊文驄向門裡走去時,忽然聽見朱統在旁邊說。

“咦,弟還不曾說完呢,兄怎麼就要去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楊文驄奇怪地問。 朱統做了個不以為意的手勢:“不就是闖賊給打跑了麼!弟既已知道,也就成了。眼下弟還有事,非趕緊走不可,剩下的,有圓老和徐兄聽著,就得了!”他一邊說,一邊朝阮大鋮直打眼色兒。 阮大鋮怔了一下,驀地醒悟過來。 “哦,是的是的,”他連忙幫腔說,“大公子目下有要事,須得即速去辦,就不必相強了!”為著避免好好先生再嘮叨,他一邊說,一邊做出相讓的手勢,感興趣地問:“老兄適才說,流賊給打跑了,這可是怎麼一回事?” “哦,是這樣的。”楊文驄點點頭說。也許朱統的匆匆離去,使他有點掃興,好好先生稍稍平靜了下來,“弟因聞得今日早朝文武交訌之事,適才特意去訪劉誠意,意欲打聽實情到底如何。誰知到了劉府,趙忻城、湯靈璧、李都諫和田敝親幾個已經先在,卻並非談早朝之事,而是在說史道鄰今日自江北加急遞到一件塘報,內稱五月二十七日得淮撫黃家瑞之報,及青州紳士的致書,俱謂自闖賊竊踞神京之後,山海關總兵吳三桂憤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堅拒闖賊誘降,且密與關外之清國聯絡,借得東兵,遂於四月十九日開關迎敵,與賊力戰一日一夜,大破之。賊眾橫屍八十餘里,所棄輜重不可勝計,倉皇逃返北京。闖賊心膽俱喪,且度我兵將至,勢難據守,遂草草於二十九日僭稱帝號,次日夜間,即焚燒宮殿,棄城鼠竄。如今吳三桂已光復神京,並會同東兵西向追剿。看來,闖賊經此慘敗,已成驚弓之鳥,不日便可蕩平了!”

在最初聽說北京已經光復時,阮大鋮還十分懷疑,如今見楊文驄說的有根有據,才有點相信了。至於徐青君,卻已經“啊”的一聲,大大地興奮起來。 “想當初,”他目光閃閃地說,又大又白的臉上顯出驚奇的神色,“那闖賊何等猖狂,簡直連江南也眼看要遭他毒手,沒想到竊踞神京才只月餘,便完蛋了賬,這也可算奇之又奇了!” 楊文驄神氣活現地揮一揮手:“這又何奇之有?神京是什麼?是奉天承運皇帝的宸宮;那流寇是什麼?不過是地裡鑽出來的一夥妖孽!他肆虐作惡,或可得逞於一時,若竟入踞神京,窺竊神器,那可是乾犯了天條,必觸天怒。所以上天便要即時命他敗亡了!” “只是,聽說那闖賊極是狡悍,以往幾番會剿,都未能將他斬草除根,卒至弄出三月十九之變。這一次不知他會不會捲土重來?”徐青君顯然有點不放心。

“捲土重來?我看不會!”楊文驄顯得頗有信心,“須知他猖獗了這許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竊踞神京,若然還有捲土重來之力,起碼也會負隅頑抗一陣子,用不到望風而逃了!” 徐青君點點頭,忽然大發感慨地說:“想不到當初多少名臣猛將,都沒能治住流寇,到頭來,卻讓吳三桂做成了這件大功勞,奇怪,奇怪!” 楊文驄眨眨眼睛,對於花花公子竟說出這種“頗有見識”的話,顯然有點意外。他“嗯”了一聲,說:“若論吳三桂,這一次自然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不過,適才弟在劉誠意府中,眾人還憶及一件異事——蓋闖賊棄城出奔之日,是四月三十。該日正是留都群臣迎見今上於龍江關之時,日子如此相合,看來絕非碰巧。實因今上乃真命天子,自有神明呵佑,故一旦出繼大統,流賊便立時根基崩解,無法立足了!”

“原來如此!可是當初東林、復社那伙偽君子卻硬要擁立潞王,排拒今上。幸虧我輩不聽他那一套,否則,豈非成了誤國無君的大罪人!” 在徐、楊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起勁的當兒,走在旁邊的阮大鋮卻沒有再開口。無疑,得知李自成的農民軍已經被趕出北京,他心中也頗為振奮。因為農民軍在北京的強大存在,不僅對於江南的明朝政權,而且對於阮大鋮本人的身家性命,都是極其嚴重的威脅。事實上,不管怎麼說,流寇畢竟是流寇,那是一夥無法無天,也沒有道理可講的無知賤民。雖說真正到了走投無路時,阮大鋮也會毫不猶豫向他們投降,憑著自己至今無職無官,說不定還會優先得到錄用。不過,那可得重新花費許多力氣,因為他與對方可以說全無關係,遠不似眼下這邊的朋友多,而且已經下了不少本錢。所以,農民軍的失敗,確實使他感到壓在心中的一塊巨石落了地,覺得身家性命又重新有了保障。也許正因如此,那種急於收回“本錢”,獲得權勢和地位的渴望,才愈加變得強烈起來。相形之下,眼下馬士英那種磨磨蹭蹭,不痛不癢的態度,就使阮大鋮更加感到難耐和憤慨了。

現在,主客三人已經來到大堂之上,並重新行過禮,分賓主坐了下來。 “今番闖賊敗亡,固然是今上天命所歸,”大約是受到楊文驄先前那番話的啟發,因而想賣弄聰明,徐青君一邊接過僕人奉上的一杯茶,一邊興沖沖地說,“但也是馬閣老的福氣好。這消息不遲不早,偏偏等到他同史道鄰換定了交椅,才傳到留都來。將來流寇掃滅了,這中興名臣、太平宰相,怕不一股腦兒,全都叫老馬給撈上了呢!” 本來,阮大鋮還只是眯縫著眼睛,默默地瞅著高腳落地燭台上的那一朵跳動的火焰,擺出一人向隅的樣子。但是,徐青君對馬士英的熱烈吹捧,卻使他像給針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猛地回過頭去,滿懷怨毒地反駁說: “什麼中興名臣、太平宰相!輪得著他嗎?別白日做夢了!”

“噢?”楊、徐二人被這句話弄得一怔,不由自主地一齊望著他。 “你們也不想想,我輩今番將史道鄰打發到淮揚去督師,本意是藉闖賊來羈絆之,使他全力對外,不遑內顧,朝中東林亦因之失卻支柱。然而如今闖賊一敗,便不只不能羈絆他,反讓他得以乘勢出師北伐,只需追奔逐北一陣,便輕輕易易成就了大功。我輩豈非弄巧反拙!將來他得勝還朝,羽翼已成,我輩縱慾禁制他,恐怕已是不能了!” 聽他這麼一說,楊、徐二人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噎住了。半晌,楊文驄才掙出一句: “他縱然出師有功,可是馬瑤草居中調度……” 阮大鋮冷笑一聲:“老兄賦閒數載,莫非連內閣中的規矩都忘了麼?如今史道鄰雖然出守,但按先入者為長之例,首輔一席,便輪到高研文。他雖不是東林,其實事事同東林一個鼻孔出氣。小弟在此也不怕二位拿去說給馬瑤草聽——到時這居中調度之功,只怕還得先算到老高的賬上!再說,閣中還有姜居之,這個又硬又臭的老不死,也要來分一份功。另外,吏部又掌在張金銘、呂儼若手裡,將來敘功銓選,還不都由他東林去擺弄?指望他們能秉公持正,何異與虎謀皮!”

“可是,還有皇上,皇上可是我們的!”被刺激得又氣又急的徐青君,扯著嗓子嚷起來。 阮大鋮苦笑一下:“老兄休提皇上。提起來,更是可慮可憂!你不見前番商議迎立那陣子,史道鄰便極意尋覓太子。此番出守,又堅請皇上下諭,尋訪太子。他何以如此著緊?無非意欲居為奇貨,危傾今上。設若此番闖賊崩敗,太子得脫羅網,被他史道鄰訪得,那麼,哼哼……”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因為福王雖然已經當上了皇帝,但畢竟具有權宜應變的性質。萬一史可法在北伐途中找到了太子,那麼福王的合法地位就會發生動搖,說不定到頭來要讓出帝位。如果發生那種情形,那麼眼下這一夥人就不只沒有什麼擁立之功可以誇耀,說不定還會招致不測之禍。所以聽到這裡,楊、徐二人都有點坐不住了。 “那、那麼依圓老之見,該、該當如何處置才是?”徐青君結結巴巴地問。 阮大鋮瞥了他一眼,由於終於把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教訓得呆若木雞,他心中感到一種惡意的暢快。而想到徐青君或者楊文驄,必定會把自己這一番高瞻遠矚而又鞭辟入裡的見解,轉達給馬士英以及圈子裡的其他人,並且必然會在他們當中引起震動和緊張,他心中的暢快就更加轉變為得意了。 “哼,想讓我教你們怎麼辦麼?可沒那麼容易!”他悻悻地想,隨即把目光重新轉回先前那朵跳動著的燭焰上去。過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說: “辦法麼,不是沒有。可阮某如今是在野之身。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所以還是不說也罷!”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楊文驄瞪大了眼睛,似乎有點驚奇。隨後,他就搖著頭,不滿地責備說:“圓老,怎麼你還說這個話!馬瑤草不是已經上疏舉薦你了麼?雖說發回閣裡票擬,還得等一兩日,可也不能這等斤斤計較呀!” 楊文驄這樣說,顯然認為阮大鋮已經知道這件事,但是阮大鋮卻一下子給弄蒙了: “你、你說什麼?馬瑤草已經、已經舉薦了我?”他錯愕地問,懷疑自己大約聽錯了。 “咦,你還不知道?難道朱兄不曾告訴你?”楊文驄愈加驚奇。 “小朱?他、他……” “哎,適才是我同他一起在馬瑤草處得知此事。我因還要上劉誠意家,特地囑咐小朱先行來告知兄。怎麼,他居然給忘了?”由於沒想到那逃難王孫竟然如此不堪託付,自然也由於生氣,好好先生皺起了眉。 不過,當最初的驚愕過去之後,阮大鋮已經覺悟到是怎麼一回事:“怪不得那傢伙敢朝我賭咒發誓,原來如此!”他本能地衝動了一下,打算把朱統的騙局告知對方,但洶湧而至的狂喜緊接著就把他高高托舉了起來,以至只擺一擺手,就把那個念頭趕得無影無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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