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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失節事露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2948 2018-03-19
坐落在水西門外的莫愁湖,是南京城有名的清幽美妙去處。它本是長江的一部分,由於江水西遷,附近的沙洲連接成為陸地,這裡就出現了方圓數百畝的一爿大湖。相傳南齊時代的歌妓莫愁,曾經在這里居住過,湖也由此而得名。到了明朝初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有一次同他的開國元勳——中山靖王徐達賭賽下棋,結果輸掉了,於是把莫愁湖賞賜給了徐達。不過,也許由於徐家的產業太多之故,他的後人一直沒有特別下工夫加以經營,所以如今除了湖畔的勝棋樓、鬱金堂,和湖心小島上的一座亭子之外,只有滿湖的垂柳煙波,掩映於朝霞夕照、風片雨絲之中。然而,正因如此,反而使莫愁湖別具一派清麗脫俗的天然風韻…… 六月初八日——也就是馬士英悍然自行擬旨之後的第三天,週鑣乘坐轎子,匆匆趕到了莫愁湖。他是應吳應箕之邀,前來參加複社社友們的一次小型聚會的。據吳應箕說,這次聚會一來是慶賀北京的光復,二來,還有重要的事宜商談。到底是什麼事宜,吳應箕在請柬中並未說明,不過,週鑣卻猜到了八九分。因為眼下社里的局面是明擺著的:由於攔街阻留史可法的計劃落了空,陳貞慧原先那一套野心勃勃的設想,可以說已經徹底失敗。那麼,今後到底怎麼辦?是讓社友們毫無作用地繼續留在各個衙門里當幕僚,還是按照週鑣當初的主張,老老實實回到主持清議上來?這是亟須與社友們集議清楚,並及早確定下來的一項大計。對此,週鑣的主張十分明確而且一貫。何況有了前一陣子的教訓,他自信在集議當中,必定能夠壓倒陳貞慧,把社友們重新爭取到自己一邊來。為了使事情更有把握,他還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幫手,就是不久前才來到南京、目前正等候皇帝“召對”的湖廣巡按黃澍。黃澍為人激烈好名,在復社士子當中頗有聲望。這一次他從武昌來,仗著背後有左良玉撐腰,一心打算同馬士英之流鬧鬧彆扭。前兩天,黃澍以老朋友的身份特意來訪週鑣,兩人談得十分投契。如果此人今天能夠與會,週鑣的聲勢自然更加不同。本來,黃澍已經同意出席,但不知為什麼,今天週鑣在家中足足候到巳時,仍舊不見對方前來會合。就連奉派前往催請的黃宗羲,也一去不回。週鑣眼見時候不早,怕再拖下去,莫愁湖那邊的聚會就要散了,不得已,只好匆匆起身,趕到水西門外來。

現在,週鑣已經下了轎子,來到湖邊的小碼頭上。因為今天的聚會約定是在湖心島的亭子裡舉行,所以還得擺渡過去。然而不巧,小艇正停泊在對岸。直到週鑣的僕人揚著手,一連吆喝了幾聲,它才緩緩地劃過來。 “嗯,我已經派顧子方先走一步,去告知他們,那麼總得等我來了,他們才能開席的……”週鑣一邊注視著逐漸移近的小艇,一邊默默地想。然而不久,他就疑惑起來,他發現,除了盪槳的船娘外,那隻艇上還坐著兩個方巾儒服的文士,其中一個依稀就是顧杲,另一個因為背朝船頭坐著,卻認不出來。 “子方大抵是來迎我,那麼另一個又是誰呢?”當看見顧杲已經向這邊揚手招呼,但那個人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甚至連臉也不轉過來一下,週鑣不禁越加納悶,“嗯,瞧身形不像是吳次尾,也不像是陳定生,那麼……”

“哎,仲老來啦?黃大人呢?還有太衝——怎麼不見?”顧杲站起來,迫不及待地問。這當兒,小船已經靠上了碼頭,他於是一步跨上岸來。 週鑣搖搖頭,沒有答話,卻依舊留意著那個分明有點眼熟的背影。也就是到了這時,那個人才慢慢站起身,並且向碼頭轉過了臉。週鑣眼皮微微一跳,驀地認出:原來是不久前才從北京逃回來的翰林院編修方以智。 “哦,是他!原來今日也來了!”週鑣恍然想道。還在半月前,他就得知方以智已經回到南京,但一直沒有同對方見過面。其間,他也曾委託黃宗羲和顧杲上寒秀齋探訪過,卻說已經搬走了。到底搬到哪裡去,就連李十娘也說不上來。所以,週鑣倒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遇上他。 “嗯,看上去他真是蒼老得多了!不過,他跟子方一道過來做什麼?莫非特意來迎我不成?”這麼一想,週鑣不禁嚴肅起來,立即擺好姿勢,準備同對方行禮相見。

然而,出乎意料,方以智雖然已經到了岸上,而且週鑣分明就站在近前,他卻像壓根兒沒看見、不認識似的,只管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擦肩而過,然後沿著綠楊掩映的堤岸,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把周鑣弄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地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一派茫然。 “仲老,”顧杲湊了過來,低聲說,“別管他了,讓他自去吧。請,先上船去,晚生再向你說——大家都在那邊等著呢!” 週鑣疑惑地望了年輕的士子一眼,只好點一點頭,伸出手去,在僕人的攙扶下,多少有點費勁地跨到艇上,在艙中坐了下來。 “嗯,方密之——到底怎麼了?”待小艇在湖面上劃出了幾丈之後,週鑣終於忍不住,懷疑地問。 “哦,是這樣的——”彷彿從某種思慮中被喚醒,顧杲不自然地轉動了一下脖子,有點沮喪地回答,“密之原來已經搬到天界寺去住。這事誰也沒告訴,怪不得我們尋他不著。後來,是吳次尾打聽到了,所以今日特地去把他邀了來。誰知適才在亭子裡,張爾公說起,近日從北邊逃回來的官員不少,據好幾個人指證,說方密之在北京時曾失節降賊,被偽廷以原職擢用。其時密之尚未來到,朗三便說:'此事不妙,皆因密之名列復社四公子,久為小人權奸所側目。如今他做出這等事,鬧不好,怕會給小人用作把柄,危傾我社。'眾人於密之降賊之事,本來尚在信疑之間,聽朗三如此一說,倒擔心起來。其時也未見定生有何主意,但等密之一到,他便同著次尾,把密之扯過一邊,避開眾人談了老半天,也不知談了些什麼。待到晚生聽見先生在這邊呼喚,即速駕船相迎時,卻見密之也不與眾人道別,便匆匆跟著登船。適才,弟也試探過他,其奈他一言不發,是以始終未得其實。”

週鑣默默地聽著,這才明白過來。其實,在此之前,他也陸陸續續聽到一些明朝京官投降“流賊”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他那位在翰林院任庶吉士的堂弟——也是複社知名人士的周鐘。不過,他同周鐘歷來不和,近兩年更是愈形對立,雙方互相攻訐,勢成水火。所以周鑣對於堂弟的失節,並沒有什麼切膚之痛。相反,心中還有一種冷然的快意。不過,他卻沒有想到,方以智也做下了同樣的可恥事情。 “哼,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們當初貪生怕死,那麼今天這杯苦酒,你們就只有自己吞下去!”週鑣冷冷地想。於是,他抬起頭,望著逐漸移近的湖心亭,開始把心思重新轉回到即將來臨的聚會上,不打算再理會方以智的事了。 顧杲卻顯然有點不安,看見周鑣不作聲,他試探地說:“仲老,瞧密之這模樣,降賊之事,只怕並非空穴來風。萬一奸人乘機煽惑,危傾我社,該當何以應之才是?”

“各人有各人的賬!”週鑣不以為意地搖搖頭,“他方密之降賊,我們卻沒有降賊!有什麼可煽惑的?終不成,還能把我們也當流寇逆臣給辦了?” “此言自是正理。”顧杲低著頭,顯得有點為難,“只是今番降賊的京官不少。方密之而外,聽說尚有陳百史、龔孝升、錢與立、呂霖生等,俱曾名列我社。眼下小人得勢,氣焰正張。只怕同文之獄,'莫須有'亦可成讞。況且,聽說連周介生也……” 像給針扎了一下似的,週鑣的臉色驀地變了。不錯,如果顧杲只列舉前面那些人,說不定週鑣還能平心靜氣估量一下,但一提及“可惡”的堂弟周鍾,他滿心積怨頓時又給撩撥起來。 “哼,這個顧子方!我還當他平日精明機變,可以做條臂膀。誰知見了真章兒,卻畏首畏尾,全不中用!”他慍怒地想,於是把手一揮,粗暴地說:

“這會兒,不是還沒見誰個在煽惑麼?待煽將起來時,你再操心不遲!” 斷然把對方堵回去之後,他就扭過頭去,不再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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