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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舊院消息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2883 2018-03-19
福王進城之後的第五天,方以智終於到達南京。他並沒有馬上前往吏部報到,也沒有忙著去尋找社友們,而是帶著在丹陽時冒襄給他添置的隨身行李,以及一名新僱的長班,首先前往秦淮河的舊院,去訪舊日相好的名妓李十娘。 他這麼做,是經過反复考慮的。說起來,在同冒襄相處的兩天裡,彼此雖然交談了許多,但有一件事,他卻始終不曾向朋友提起。事實上,在北京以及其後的一段充滿著混亂、緊張和恐懼的日子裡,即便是像方以智這樣聰明機敏的人,也喪失了冷靜思考的能力。那時候,他一門心思,就是想方設法從牢房中脫身,以便盡快逃出那個地獄般的城市——他既不願意白白死去,更不願意向“萬惡”的“流賊”賣身投靠。所以,當“賊”廷頒下“偽詔”,宣布赦免包括他在內的一部分明朝舊官,並決定以原職錄用時,方以智就耍了一個花招,姑且裝作接受,一旦獲釋出獄,他就立即設法逃走。在南來的一路之上,對於這種做法,他心中一直十分坦然,因為自己一沒有到“偽”官署去報到,二沒有正式上任,所以一切都不能算數。直到同冒襄見了面,促膝交談時,他發現老朋友對傳說中的明朝官員變節降賊,表現出極大的鄙視和憤慨,心中才第一次受到觸動,隱隱意識到,那至少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因此,也就沒有向冒襄說明。後來,愈行近南京,他愈加強烈地感覺到:江南一帶的氣氛,以及人們的情緒,同已經成為淪陷區的北方完全不同,可以說激烈得多,也苛刻得多。這更使方以智存了一份小心,擔心自己的事情,萬一在南京已經有所傳聞,如果不弄清是否遭到歪曲,就貿然在大庭廣眾中露臉,說不定會招來意外的不愉快。因此,他拿定主意:一、先不上主管衙門去報到;二、也不直接去尋訪陳貞慧等社友,而是先上有可能打聽到點消息的秦淮河來。

現在,方以智乘坐的轎子,已經走在從桃葉河房到武定橋的街道上。這一帶,本是南京城裡頂有名氣的吃喝玩樂的去處,要在平日,總是市聲喧闐,遊人如鯽,說不盡的風光熱鬧。可是眼下,由於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節已經來臨,陰沉沉、皺巴巴的天空從前天起就沒有開朗過。那大一陣小一陣的長腳雨,也始終滴滴答答地下個不停。這雨雖說才開了個頭,還不曾讓人膩煩到彷彿連骨頭也要長出黴來的程度,但已經足以使市面上陡然冷落下來。如今,街道上打著油紙傘、頂著竹笠,或者披著一塊麻袋片兒的行人,自然也還不少,但多半是行色匆匆,難得有從容停歇的時候,更別說悠然自得地觀街景、湊熱鬧了。即使是街道兩旁的屋簷下,那平日吆喝得起勁的叫賣聲,這會兒也洩了氣,分明地沉寂下去。縱然有幾個心性豪雄的角色,耐不住冷清,抖擻精神嚷嚷上幾句,那聲音也像馬上給雨水澆癟了似的,嗚嗚咽咽地散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再也蹦躂不起來……不過,雖然如此,人們的眼神和表情,看上去倒還安詳鎮定。除了眼下正當二十七天的國喪期間,人人身上都奉命穿上了素色的喪服之外,已經沒有太分明的悲痛跡象。這自然是有關“流寇”傾師南下的傳聞,到底沒有被進一步證實,而且如今福王正式在南京“監國”,一個新朝廷也建立起來,於是他們漸漸又放了心,覺得重新有了倚靠和希望……

方以智在舊院的寒秀齋前下了轎子,由長隨上前敲門,通報過姓名之後,李十娘的鴇母很快就出現了。如同舊院裡的不少名妓之家那樣,這位胖胖的、長著一雙金魚般突出的眼睛的小女人,實際上是十娘的親生母親。不過,無論是秉性還是長相,她同女兒都相去太遠。如果不是她對十娘確是百依百順,鍾愛異常,外人也許就會更難相信這一點。今天,她同樣穿著一襲素色的衣裙,但領頭袖口有意無意地顯露出內裡的一層,卻依然鮮豔花哨。此外,她臉上也照舊濃施粉黛,只是髮髻上的金飾略見素減了一點。方以智的突然來訪,顯然使這位老於世故的鴇母頗為意外,甚至有點驚疑參半。不過,她仍舊顯得十分高興而且熱情,一迭聲地嚷著“稀客”,又是呼喚丫環打傘,又是指揮僕人幫客人搬行李。然後,她就移動著小腳,一邊照例嗔怪著方以智“薄情”,怎麼許久都不上門來,一邊滿面春風地把客人讓進堂屋裡。

這是一間小小的、收拾得異常雅潔的堂屋。方以智已經有兩年多沒來,但發現屋內的陳設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當中仍舊立著一架祁陽石座的山水屏風,屏前也依舊是兩張方幾,外帶四張烏木嵌紋石的扶手椅。一對四開光的坐墩靠在牆邊上。不過,窗上的湘妃簾像是換了新的,竹簾下增設了一張小壁桌,一個宣銅彝爐正在桌上裊裊地飄散著清爽宜人的香氣。由於外面一直嘩嘩地下著雨,前簷下的那架鸚哥兒和蜷伏在門邊的叭兒狗,都顯得有點悶悶不樂,直到發現來了客人,它們才稍稍動彈一下身子,咕咕哼哼地發出幾聲敷衍的叫喚…… 李十娘的鴇母顯然很想打聽方以智是怎樣脫身歸來的,但看見客人不願多談,也就識趣地住了口。她只告訴方以智,今天十分不巧,十娘同她的妹妹媚姐上石城門內的關帝廟燒香還願去了,辰時出的門,這會兒還未返家,所以只好請方老爺包涵,多坐一會兒,到時一定罰十娘陪方老爺多喝幾杯酒。方以智此來本不是為著尋歡買笑,自然也就無所謂。他一邊捧著茶盅慢慢地喝著,一邊向對方打聽些南京近日的情形,像福王是哪一天進城的,前一陣子城裡可有些什麼傳聞,最近從北邊逃回來的人多不多,可知有些什麼人,還有,舊院中相熟的那些人近來可還好麼,等等。待鴇母一一回答了之後,他才偏起頭,問:

“嗯,吳次尾和陳定生相公他們,近日想必還常來院中走動?” 鴇母正從一隻碟子裡揀著瓜子兒,一顆接一顆地放在嘴邊嗑著,聽他這麼問,就住了手,胖胖的圓臉上現出沮喪的神情。 “常來什麼呀?”她說,聲音裡透著怨艾。 “怎麼?” “誰知道呢!其間賤妾也曾打發丫環,還央了張老爸、蘇老爸去專誠請過好多回,巴望他們就是來吃一盞茶,說會子話也好。誰知偏偏再也請不動,不是推說不得空閒,就是推說沒有心思。總之,也不知是院中哪個鬼丫頭,開罪了復社的相公們,連累我們也糊里糊塗地白陪著受冷清!” 方以智微微一笑:“這倒未必。大抵是眼下遭逢國變,他們一來正忙,二來也當真提不起興致,所以才會如此。不過,莫非連餘相公也不來麼?”

他問的餘相公,就是余懷。三年前,余懷經十娘介紹,同她的妹妹李媚姐相識。兩人一見傾心,好得不得了。余懷還不止一次地表示準備替媚姐贖身,娶回家去。這件事,圈子裡不少朋友都知道,所以方以智才有此一問。 鴇母點點頭:“就只餘相公還來過幾次,可也每每推說事忙,不似往時來得勤了,把媚姐那妮子拋撇得丟了魂兒似的,倒纏著餘相公又哭又笑地鬧了好幾回!” 方以智“噢”了一聲,問:“那麼,餘相公的住處,外婆必定知道了?” “知道,只是不曾去過。聽鴇兒說,小油坊巷盡東頭右首倒數第三家便是。” “既是這等,”方以智略一沉吟,用商量的口吻說,“下官此來,一則是順道相訪,二則也想會一會餘相公。如今就煩外婆著人給他帶個口信,說下官在此候他,請餘相公前來相見,不知可使得麼?”

“這——”鴇母的眼珠子轉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這不是極容易的事麼!方老爺幾時變得這等生分客氣了?賤妾這就著鴇兒去報信!” “不過,”方以智用手勢止住她,“下官來此一事,請外婆吩咐鴇兒,只可對余相公一人說知,並轉告餘相公,也暫勿向旁人提及。嗯,勞動了!” 等鴇母答應著出了堂屋,方以智便站起身,倒背著手,在室內來回踱起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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