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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珠花情重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5878 2018-03-19
沙、沙、沙,外面的雨還在不停地下。看勢頭,它已經比先前小了一點。但由於室內停止了談話,那聲響反而清晰起來。粗略一聽,這雨聲似乎十分單調、沉悶;然而細心領略,就會發覺其實不然。由於雨點時大時小,落下時所承受的風力忽強忽弱,加上最後濺擊的物件和處所各不相同,其間便產生出異常繁複而且豐富的變化。方以智可以說深諳此中的妙趣。以往於公務和治學的餘暇,碰上這種天氣,品茗聽雨便成了他的一宗賞心樂事。此刻,他也不由自主地側起了耳朵。然而,只一忽兒,有關此次南歸的種種考慮又重新佔據了他的心思。他開始想到:也許一切都是自己的多慮。待到把余懷找來之後,問清情況,如果沒有什麼,接下來他就要去同朋友們相見,好好地敘上一敘。然後,再花上兩三天的時間,把自己在北京陷落期間的所歷所聞詳細寫出來,呈報給通政司。如果能順利到達監國的手中,說不定還會受到召見。 “對了,要是監國詢問到今後我的任職打算,該怎麼回答?莫非仍舊回翰林院?不,可別再回那種是非之地去!這些年那種門戶爭鬥的苦頭、悶棍,我算是領教夠了!倒不如請纓從軍,上陣殺賊。即便是馬革裹屍,也比臨深履薄地混日子來得痛快!嗯,如果北伐成功,神京光復,說不定我還能同失散的妻兒相見。”由於想到了被自己拋棄在北京、生死未卜的家人,方以智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他還記得,在決意隻身冒險出逃的那個晚上,妻拖著年紀尚幼的兒子,跪在自己的跟前,哭得那樣傷心。開始,妻還苦苦哀求他留下來,不要拋棄他們母子。後來見他去志堅決,她就一把抓起桌上的利刀,使勁刺向胸口,哭著說要死在他的前頭,免得將來受苦受辱。是他奮力把刀奪下來,再三勸解開導,並責成她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把兒子撫養大,說不定將來還會有相見的一天。 ……“如今,我總算活著回來了。可是他們呢?這一個月來,他們是怎麼過的?要是沒有發生意外,他們應當還活著。但流賊一旦發現我失踪,必定會上門追索,那麼……”方以智不敢想下去了。他的心痛苦地緊縮起來,渾身的血液瘋狂地奔突著,腦袋也在轟轟作響,而兩條腿彷彿不再屬於自己,只管機械地移動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方老爺,方老爺!”一個女人興沖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方以智狂怒地回顧了一下,當看見一張塗著脂粉的胖臉,和一雙金魚樣突出的眼睛時,一句嚴厲的呵斥就衝到嘴邊:“混賬,你亂嚷什麼!”然而,一剎那間,他醒悟過來,“嗯,這是鴇母,如今我是在寒秀齋,在她的家!”他想著,隨即咬緊嘴唇,站住了。 “哎,方老爺,好了好了,十娘回來了!”鴇母眉開眼笑地報告說,顯然並未覺察客人的神情異常,“賤妾本讓她即刻來見方老爺,可那妮子偏說這會子見不得人,必定要進屋裡換了衣裳再出來!” “對了,還有一個李十娘!”方以智苦笑地想,“我既進了這門,豈有不被認作狎客之理?不管真也罷,假也罷,反正還得周旋一番!”於是,他慢慢抬起頭,竭力把滿心的慘苦情思壓抑下去,一聲不響地回到椅子旁邊,坐了下來。

雖然兩位名妓說是換件衣裳,但足足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屏風後面才傳來裙裾擺動的細碎聲響。在剛才等候這一陣子,由於鴇母一直在旁邊陪著說話,方以智的情緒總算漸漸又平復下來。他冷冷地朝屏風轉過臉去,覺得眼前彷彿一亮,身材頎長的李十娘手中拿著一柄綠紗襯金滾邊的白葵扇,姍姍地走了出來。後面跟著她的妹妹李媚姐。看來,她們不只是更衣,而且還沐浴了一遍,重新用脂粉勻過臉,描過眉,連頭上的飾物也經過精心的選換,所以顯得格外新鮮嬌豔,容光照人。寒秀齋的這一雙姐妹花,在秦淮河一帶早就芳名遠播,尤其是李十娘,同方以智可以說相當熟稔。以往,在方以智的眼中,這位柔弱善病的美人,並不見得比顧眉、沙才、葛嫩那樣一些名妓更對他的胃口。然而,也許由於近兩個月來,他一直處於極度的緊張、驚恐和狼狽的境地之中,所歷所聞也全是戰亂、刑獄、鮮血和死亡,舊日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恍如隔世。現在一旦面對如此嬌媚艷麗的女人,切近地感受到那圍裹上來的溫馨氣息,有片刻工夫,他竟然覺得有點眼花繚亂,不由自主呆住了。

“方老爺萬福……”兩位名妓已經把雙袖交疊在腰間,盈盈地行下禮去。 “哦,罷、罷了!”方以智驀地回過神來,慌忙應道,於是站起身,還了一禮。 “方老爺幾時到的?奴家姐妹竟坐不知,還望方老爺饒恕失迎怠慢之罪!”李十娘輕啟朱唇,首先表示歉意。作為訓練有素的舊院姐兒,她說起話來總是又軟又慢,使人聽著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方以智“嗯”了一聲,沒有回答;同時分明地感到,一種壓抑已久的慾望正在心中甦醒,並且迅速地上升,使他變得有點意亂神迷,把持不定。 “啊,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子?”他詫異地、生氣地想。為了抗拒誘惑,他強迫自己把視線從兩位名妓的臉上移開,以擺脫對方熱切的目光。 “咦,方老爺怎麼不說話,莫非當真生氣了不成?”李媚姐腮邊閃動著笑窩,也湊了上來。她的聲音又清又脆,卻同樣的好聽。

方以智瞥了她一眼:“哼,要是她們知道我如今不只是個拋雛棄婦、前程未卜的逃官,而且是個靠朋友周濟的窮光蛋,大概就不會是這副臉孔了!”這個痛苦的念頭一閃現,他頓時冷靜下來,於是把身子往椅背一靠,淡淡地說: “下官今日才到留都,本未敢即來相訪,只為打探餘淡心相公的行踪,才順腳過來一問。二位小娘子又何罪之有?” “啊喲!”兩位女郎齊聲叫喚起來,“方老爺這等說,便是不肯饒恕奴家姐妹了!” 方以智卻不再答話,只一本正經地搖搖頭。 “那麼,”李十娘用白葵扇半掩著嘴兒,忽閃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微笑說,“方老爺可得把方才的話改一改才成,改作:'專程來探望奴家姐妹,順便打探餘相公的行踪',可使得?”

方以智皺了皺眉毛。他自然十分了解這種嬌聲軟語的糾纏,無非是要製造一種骨酥意蕩的氣氛。而這樣一種氣氛,對於做成下一步的買賣,是必不可少的。眼下,他雖然無意於做買賣,但一來,此次上門是有求於對方,二來,也不想顯得過於生硬古板,以至失卻了昔日的氣派和風度。於是他報以微微一笑,故意搖著頭說: “下官適才所言,乃是實情,如此一改,豈非成了說謊之人?呵呵,使不得,使不得!” “那麼,方老爺到底還是不肯饒恕奴家姐妹了!”媚姐嘟起小嘴,乾脆撒起嬌來。她比李十娘要年輕幾歲,長著一雙討人喜歡的靈活眼睛,“媽媽,你瞧,這可怎麼辦哪!”她回過頭去,向鴇母求救了。 這其實是一個信號,暗示著這一幕表演已經差不多,可以轉入下一個場景了。鴇母自然心領神會,馬上揮一揮手,說:

“哎,方老爺是同你們逗耍子呢!你們姐妹怎地就當真了?罷啦,這會兒天也不早了,你們嘴也鬥夠了,倒不如把酒席整治起來,你們好好兒陪方老爺飲上幾杯是正經!” 從得知李十娘回來的一刻起,方以智就在暗中考慮,該怎樣應付這種意料之中的為難場面。以自己昔日的高貴身份,主人這樣安排是很自然的,而且換了等閒的俗客,還未必能受到這種接待。但如今的方以智卻遠遠不能同過去相比。作為一個徹底破產的逃亡者,他甚至已經支付不起一席的酒資。眼下他身上的衣著還算光鮮,箱籠中也還藏著七八十兩銀子,但那全是得自冒襄的饋贈,今後一段日子的生活開銷,說不定就得靠著它。在這樣的景況下,要像過去那樣一擲千金地逞豪鬥奢,方以智可是再也無此氣概與膽魄。但是,公開地、坦然地承認這一點,對於他來說,似乎又是困難的、痛苦的,特別是在這種女人面前!因此,他暗中打定主意,要把一切有可能被對方藉以勒索的安排,設法堅決地、但又不失面子地推託掉。憑著多年來對風月場中各種門道的諳熟,方以智自信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所以,一聽鴇母說要設宴,他就立即點著頭:

“應該,應該!下官與二位小娘子一別二載,今日幸得相逢,正須把酒共話,一申渴懷!” 說完,又皺起眉毛,裝出為難的樣子:“只是下官今日才到留都,尚有許多俗務須得料理,只待會過餘相公,便要告辭,如此說來,又未免倉促了些——這麼著吧,二位小娘子的盛情,今日下官暫且記著,改日卻來恭領,如何?” “啊喲,這可不成!”鴇母故作驚怪地叫起來,“方老爺是多年相與的貴客,今日走了幾千里路回到留都,頭一個就來看望十娘。光只這天大的情面,就夠十娘受用一輩子!若是連兩盞薄酒都不吃,就放了方老爺去,縱然賤妾說使得,別人也說使不得!將來這話傳到外頭,我婆子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李十娘的鴇母自然並非等閒之輩,這幾句話說得既謙恭又漂亮,特別把外頭的反應也拉出來給她助陣,倒一下子把方以智給噎住了,張了兩次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李媚姐在旁邊看見,也乖巧地笑著幫腔:“方老爺好不容易才來一趟,莫非只喝一杯茶,就忍心拋下我們姐妹去了麼?” 這一問倒提醒了方以智,他連忙抓住話茬儿說:“正是,下官今日來此,別的都不想,就只想一品寒秀齋的佳茗!至於飲宴——不瞞二位小娘子說,前些日子,下官在丹陽巧遇冒辟疆相公,還有一班熟朋友,天天纏著吃酒,膩得肚子怪不舒坦的,這會兒聞見酒味兒就反胃。下官也不忍心拋下二位小娘子就去,不過還是以品茗為宜,這擺宴就留待他日吧!” 停了停,看見三個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他又把手中的茶杯一舉,故作豪邁地高聲說:“況且,兩三個人冷冷清清地喝酒,有什麼興味!二位小娘子如有興致,改日待下官把陳相公、吳相公等一班朋友全請來,再邀上卞賽賽、李香君、張燕築、盛仲文幾個,就在河房之上,擺上個十席八席。到那時,再喝他個一醉方休,豈不更加痛快?哈哈哈哈!”

他剛才推三阻四地不肯擺席,顯然引起了鴇母的懷疑,但接下來這麼虛張聲勢地一詐唬,老鴇那張本來有點陰沉的圓臉,頓時又堆起了笑容。 “既是恁般,”她討好地說,“那麼,賤妾也不敢相強。只是,到那會子,方老爺可別忘了十娘、媚姐才好!” “哦,不會,篤定不會!”方以智搖著手,爽快而又響亮地說。他本來就是個好奇樂觀、愛鬧愛玩的人,特別是在這種風月場中,一切都是逢場作戲,所以,他更加絲毫不覺得這麼做有何不妥;相反,還為自己略施小計,就把這個不見銀子不開眼的老鴇兒嚇了回去,暗暗感到得意。 “哼,我方某是何等樣人,莫非還能在這種地方翻了船不成!”他自傲地想。正要再詐唬幾句,使對方更加深信不疑,就在這時,一直沒有開口的李十娘忽然轉過臉,對鴇母說:

“娘,方老爺不是要尋餘相公麼,怎麼鴇兒去了半天,還不見回來?” 這句話,自然是暗示鴇母沒有必要再在這裡待下去,以免妨礙她接待客人。鴇母馬上領會了,連忙答應: “那麼,我這就瞧瞧去!” 說完,又殷勤地請方以智安坐,然後匆匆離開了堂屋。 “妹妹,”李十娘又望著身邊的李媚姐,“餘相公待會兒就要到,瞧你臉上這妝,都化開了,快去弄一弄吧,可別讓余相公瞧見笑話!” “噢,是麼?”李媚姐微微一怔,似乎想說,剛上的妝,怎麼就化了?但眼珠子一轉,她有點明白了,便狡黠地一笑,說:“好的,這兒有姐姐陪著方老爺,妹妹也不怕失禮了!” 方以智目送著媚姐的背影,不禁有點納悶,在姐兒陪客的當兒,鴇母應當離開,是很自然的事,可怎麼連這一位也給支走了? “嗯,莫非因為我不肯擺宴,便故意降格以待不成?”他不悅地想。望著已經坐到凳子上的李十娘,眼神也隨之冷了下來。十娘似乎猜到他的心思,連忙解釋說: “哦,她不過進去片刻,馬上就出來的,還請方老爺海涵!” “唔,有小娘子相陪,下官於願已足,媚姐既然有事,倒也不必催她!”方以智故示大量。 “只是,奴家卻有一事相求,望方老爺應允。” “噢,不知小娘子有何見教?”發現對方神色異常,方以智不由得再度警惕起來。 李十娘先不回答,她伸手從袖子裡掏出一條包成小包的汗巾,擱在併攏的膝蓋上,解開結子,從裡面拿出一朵珠花來。 “這個,不知方老爺可還認得?”她問,遞了過來。 方以智望了她一眼,遲遲疑疑地接住,舉在眼前端詳了一下。他發現,這是一朵挺漂亮的珠花——在一枝小小的、金絲織就的帶葉花托上,綴著五顆晶瑩奪目的珍珠。當中一顆足有半粒花生米大,其餘四顆的大小,也與黃豆不相上下。論價值估計足可抵五六十兩銀子。 “嗯,這是——”雖然覺得有點眼熟,但方以智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便抬起頭,疑惑地瞅著對方。 “這是方老爺的東西呀!方老爺難道認不得了?”李十娘提醒說。 “啊,我的東西?” “是的,是的,方老爺怎麼忘了?五年前那一次,姜相公正住在這裡,方老爺同孫相公忽然在夜裡進來……”李十娘急切地說,橢圓形的粉臉隨即漲得通紅。 方以智眨眨眼睛,終於想起來了:當時,萊婺人姜垓迷上了李十娘,躲在寒秀齋整整一個月不出來。他同妹夫孫臨想同姜垓開個玩笑,在半夜裡翻牆進了李十娘家,裝作江湖大盜的模樣,手執鋼刀,直奔臥房,一路喊殺連天,把薑垓嚇得從被窩裡滾了出來,跪在地上哀求饒命,還直叫“莫傷十娘!”,後來,玩笑開夠了,他們才哈哈大笑,露出真面目,於是當即擺酒暢飲,大醉而散,也就是在那一夜的酒席之上,他把這朵珠花送給了李十娘,說是給她壓驚…… “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拿出來給我看什麼?”由於愈是回憶起昔日的豪奢放縱,就愈加想到今日處境的可悲,方以智的臉色再度陰沉下來。 “奴想,奴想把它奉還老爺。” “什麼?” “奴想老爺也許、也許會有用處。” 李十娘說話時聲音很輕,而且顯得畏畏縮縮。方以智卻像猛然挨了一巴掌似的,血液一下子湧上臉孔,眼睛也因勃然大怒而睜圓了。他捏緊了手中的珠花,打算朝李十娘的臉上直摜過去。不過,當接觸到對方那楚楚可憐的、充滿祈求意味的目光時,他就臨時改變了主意,哈哈大笑,說: “怎麼,你以為下官適才不肯設席,當真是開銷不起?告訴你,下官沒有那麼窮,下官有的是銀子!下官……” “方老爺,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李十娘激動地阻止說,眼睛裡忽然充滿了晶瑩的淚水,“奴雖是煙花陋質,不諳世事,可也知道老爺這次天幸脫身回來,是何等不容易!必定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雖然老爺不說,可老爺的臉相模樣,奴都瞧在眼裡,痛在心上……這朵珠花,原是老爺賜給奴的。奴也知道,老爺決不肯再收回去,那麼,只求老爺權且拿著,待會兒當著媽媽的面,再賜給奴一次——哦,說不定媚姐就要出來了,奴也不再說了,就當奴求老爺一次,請老爺千萬應允!”她一邊說,一邊急急跪了下去。 在李十娘說話的初始,方以智還緊繃著臉,因為感到受了侮辱而怒火中燒,但漸漸他的火氣低了下去。相反,這個風塵女子所表現出來的真情實意,卻使他愈來愈詫異和慚愧。待到李十娘把話說完,他也禁不住心頭髮熱,雙眼微潮,趕緊跨前一步,把對方輕輕扶起來,低聲說: “好,下官應允就是。這地下潮著呢,快點起來吧!” 待到把李十娘安頓到凳子上之後,他又用一種深摯的、全新的目光打量著她,並且有心說上幾句體己的話。然而,就在這時,隔著門外的雨幕,已經傳來了余懷興沖衝的呼喚: “密之,密之!你在哪兒?” 於是,方以智只好暫時放開李十娘,把那朵珠花匆匆包好,塞進懷裡,然後定一定神,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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