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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福王入京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374 2018-03-19
這當兒,街上的氣氛已經完全變了樣,早些時候還熙來攘往的行人,彷彿被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刮得一干二淨。寬闊的、可以容得下五匹馬從容地並排前進的街道兩旁,如今佈滿了全副武裝的軍校。他們身上挎著腰刀,手中還拿著皮鞭,正虎視眈眈地環顧著。一位頭戴烏紗,身穿圓領青袍的官員,正領著一群衙役,神色緊張地往來巡視。每當發現有不順眼的地方,他就用手一指,讓手下的衙役或軍校迅速前去糾正。不用說,在這種空前嚴格的防範措施彈壓下,絕大多數的居民都已經躲進自己的屋子裡,不敢露面。即使是頂愛湊熱鬧的一些人,也只能規規矩矩地守在街口的木柵欄後面,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當然,還有一些得到特許的人家——主要是臨街的住戶,則忙著在門前設案焚香,看樣子準備在福王鑾駕經過時,跪拜行禮,以表達他們的擁戴之忱。

也許是受到眼前氣氛的感染,擠聚在酒樓內的社友們都沉默下來,各懷心事地望著窗外,等待即將出現的那令人沮喪而又無可抗拒的一幕。此刻,在他們當中,心情最為惡劣的要數黃宗羲。這倒不是由於受到侯方域的無端奚落,因為眼下他的心思並不在那上面,甚至也不是由於福王的進城。事實上,在這一次擁立新君的較量中,東林派的失敗固然使他頗為懊喪,但隨後他又認為,當初東林派捨棄名正言順的福王不立,硬要去擁戴潞王、桂王,使己方處於理不直、氣不壯的地位,結果自亂了陣腳。若論失敗的原因,恐怕主要還是在於只考慮自身的利害,而忽略了是非公論之故。前幾天,他那麼激切地跟著周鑣等人去見史可法,與其說是堅持排斥福王,毋寧說是對馬士英之流的卑劣手段感到憤慨。當發現事情無法挽回之後,他對於福王,倒寧可採取再等著瞧的態度。眼下,他感到心情惡劣,更主要的還是由於週鑣同陳貞慧之間的明顯不和。本來,就情誼的深密而言,他應當更加傾向周鑣的一邊,但到目前為止,從復社的一貫宗旨來再三衡量,他卻始終看不出陳貞慧的作為有什麼明顯的出軌之處。因為無論是改革朝政還是製禦奸邪,都同黃宗羲的一貫主張相吻合。至於說到讓大家去充當幕僚,以便更切近地對東林派的當權人物施加影響,似乎也難以確定對方就是為著把持社局。正因為看不出事情有什麼不對,卻硬要讓他加以抵制,甚至不惜與之公開對抗,這就使黃宗羲感到被置於失卻了是非依據的境地,從而打心底覺得困惑、彆扭、無所適從。

“嗯,來了!來了!”忽然有人激動地、小聲地說。周圍的社友也隨之稍稍發生了小小騷動。黃宗羲怔了一下,向窗外望去,發現街道上依舊空蕩蕩的,但氣氛卻變得更加森嚴、肅殺,就連那些官員和差役也全都停止了走動,在街旁的屋簷下各自站好了位置,並且一律把臉孔朝著南面,目不轉睛地屏息以待…… “來了?哦,是的,來了!”這麼醒悟過來之後,黃宗羲也就趕緊收斂心神,朝人們張望的方向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並為遲遲不見進一步的動靜而焦躁不安…… 終於,一陣輕微的響動,有如秋雨灑落地面,打破了難耐的靜寂——那是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從南邊一路傳來。過了片刻,一組手執旗幟的戎裝甲士出現了。他們奔馳得併不特別迅速,所以黃宗羲清楚地分辨出,先過去的是二名手執紅色令旗的騎手。他們的露面,等於正式宣告:福王的車駕已經臨近了。於是,一剎那間,街道上變得愈加肅靜,反之,那得得的馬蹄聲,聽上去卻更加清脆有力,一下一下,彷彿全都敲在人們的心上。令旗過去之後,接著是四面清道旗,各由一名甲士擎著,並馬而來。那四名旗手,顯見是經過精心的挑選,一個個都長得身高體壯,威猛豪雄,就像從廟宇裡搬來的四尊護法韋馱。這時,站在旁邊的張自烈說話了:

“清道旗多至四面,這可是太子的儀制!” “他雖然只是親王身份,但既入朝監國,如此安排,也還不算僭越。”梅朗中表示著他的見解。 “咦,怎麼是'入朝監國'?不是說要立為新君麼?”沈士柱詫異地問。 “聽說這是福藩之意。”陳貞慧回答,“其實,無非是自示謙抑,循例而行。登極為帝,不過是早晚之事。” “清道旗過後,下面該輪到什麼?”又一個人問,那是左國棅。 答話的仍舊是張自烈:“若按太子儀仗,便該是龍旗六面,然後是五色旗各一面,每色旗下有隨旗軍士六人。若按親王儀仗,便只有方色旗、青色白澤旗各二面,隨旗軍士也少些。” 聽他這麼說了,大家便不再作聲,繼續凝神注視,想看看福王到底使用哪種身份的排場。

這當兒,剛剛寂靜了一會的街道上,又重新響起了馬蹄聲,而且比先前要響得多,聲勢也大得多。這預示著大隊人馬已經來到。又過了片刻,一隊旗手出現了。不過,在他們手中隨風舒捲著的,並不是太子專用的六龍旗,但也不是親王的用旗,而是按五行方陣式排列的黃、青、黑、赤、白等五面旗子。每面旗下各自行進著六名弓弩手。他們身上的戰衣也按本旗分為五色——這無疑是一種折中的做法,以表示福王的身份與太子尚有一定的差距。黃宗羲心想:“太子及永、定二王至今存歿未卜,他自然不該以太子自居。不過,作出如此安排的必定是姜居之、張金銘等東林大臣,而絕不會是馬瑤草之流。哼,不錯,天地間總拗不過一個'理'字去。其實,只要我東林君子莊其言而正其行,自能巍然立於朝端,令權奸有所畏,又何必惴惴然以權術自謀!”正這麼想著,忽然聽見余懷失聲說:

“怎麼後面盡是兵馬?那些引幡、戟氅、金瓜、節鉞呢?” 黃宗羲連忙定眼望去。果然,在旗幟過去之後,本來照例輪到由校尉們執掌的各種名目繁多的器物。譬如,皇太子的儀仗,便應當有繹引幡一對,戟氅、戈氅、儀鍠氅、羽葆幢各三對,青方傘一對,青小方扇和青花雜團扇各兩對,此外還有班劍、吾杖、立瓜、臥瓜、儀刀、鐙杖、骨朵、斧鉞、響節、金節等等;親王的儀仗雖然名目少些,但一樣也有,即使由於出巡的目的不同,儀仗的繁簡也不同,卻總不至於全部取消。可是眼前絡繹而過的,卻除了戎裝的甲士,還是戎裝的甲士…… “嗯,大抵福藩此番逃難南來,一應儀仗俱已遺失,留都所存者又已朽敗無用,倉促間無從置備,所以便如此從簡了!”張自烈在旁邊猜測說。

這話倒提醒了黃宗羲。於是他不再吭聲,繼續看下去。現在,文武大臣的隊伍出現了。由於今天是為未來的皇帝護駕,所以他們一律乘著馬,後面也不張傘蓋,各人的面目都看得很清楚。不過,除了史可法之外,黃宗羲幾乎都不認識。倒是陳貞慧當上兵部的幕僚後,經常出入各部院衙門,見多識廣。這會兒他便向社友們逐一指點:誰是高弘圖,誰是姜曰廣,誰又是呂大器;甚至連魏國公徐宏基、誠意伯劉孔昭那幾個對頭,他都能辨認出來。一時間,他很自然就成了社友們包圍的中心。只可惜窗戶裡的視角太窄,沒等他們看清楚,隊伍已經走過去了,倒惹得眼力歷來欠佳的幾位社友空自伸著脖子,緊盯著那些烏紗緋袍的背影,臉上一派茫然…… 幸而,緊接在文武官員後面,八名身穿紅綢轎衣的輿夫,已經合力扛著一乘步輦,緩緩走來。大家的注意力立即又被吸引了過去。因為誰都知道,步輦裡面坐著的,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曾經被他們激烈地攻擊反對過,結果仍舊以勝利者的姿態,昂然君臨留都的福王。

這是一乘親王專用的巨型步輦,足有一丈多高、八尺多寬,共有四根轎轅,長的兩根超過三丈,短的也有二丈多。大約是從宮城的庫房裡找出來,臨時又翻修油漆了一遍,所以倒顯得煥然一新。那些紅髹立柱,那些雲狀的雕飾,那些钑花葉片,以及抹金銅寶珠輦頂和朱紅色的遮簾,在五月的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炫人眼目。由於步輦的兩扇門是緊閉著的,黃宗羲和他的社友們無法看見乘輦者是怎樣一個模樣。但是光憑這乘步輦的尊貴外觀,以及它緩緩前行的威嚴氣派,已經足以使他們強烈地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一種前途未卜的茫然。就連不久前,對眼前發生的事態還頗為泰然的黃宗羲,也忽然產生了深深的疑慮,在步輦徐徐通過的整個期間,他只是眼睜睜地註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終於,走在最後面的那名輿夫的紅綢轎衣閃動了一下,消失了。接下來,又是大隊的武裝甲士。這預示著,進城的儀式已經進入尾聲。也就是到了這會兒,社友們才似乎鬆了一口氣,開始陸續轉動著身子,低聲交談起來。黃宗羲一來不打算參加談話,二來感到站得有點累了,便轉過身,打算回到座位上去。就在這時,他感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顧杲。 “嗯,兄莫非還要待下去麼?”顧杲神情冷漠地低聲問,沒有抬起眼睛。 黃宗羲微微一怔,隨即就醒悟了。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社友們正把陳貞慧包圍在當中,起勁地談論著。他略一躊躇,終於點一點頭:“好,那麼我們就走。” 說完,也不告辭,他就同顧杲一道,徑自向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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