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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執意參政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581 2018-03-19
直到社友們實在等不及,決定開席的時候,黃宗羲、顧杲才帶著左國棅匆匆趕到暢好居。他們之所以來得這麼遲,是因為臨出門時,被周鑣召到上房去,耳提面命地切實訓誡了一通。據老頭兒估計,在今天這一次聚會中,陳貞慧必定會再度提出那個讓社友們都去當幕僚的設想。他一口咬定,這是陳貞慧為著把持社局、自充盟主而耍弄的一套花招。因此要求黃宗羲和顧杲一定堅決抵制,並向社友們當場揭破其奸謀。為著堅定黃、顧二人的信念,週鑣還列舉了許多陳貞慧在社內結幫謀私的“證據”,其中包括大肆吹捧拉攏資歷既淺、品行又欠佳的侯方域,使之得以名列“復社四公子”,而把資歷深得多的顧杲和黃宗羲排除在外。此外,週鑣還特別提到前年的虎丘大會上,陳貞慧為著拉攏鄭元勳,雖然明知對方同錢謙益有勾結,企圖為阮大鋮翻案,卻故意放鄭元勳一馬,不僅不公開揭露其醜行,反而欺騙週鑣,讓周鑣支持鄭元勳繼續充當大會的主盟。到了後來,又藉口在冒襄同董小宛結合的事上,錢謙益曾經幫了忙,迫不及待地停止對錢某人的聲討。凡此種種,都證明陳貞慧是一個利欲熏心、工於權術,而毫無道德準則的人。如果讓他的圖謀得逞,真正坐上社中的第一把交椅,勢必要把復社引到邪路上去。

對於老頭兒怒形於色的訓誡,黃宗羲雖然聽了進去,卻尚未形成自己的明確判斷。事實上,也許由於他本人從來沒有萌生過領袖社壇的慾望,所以對陳貞慧以往的言行,也就缺乏週鑣那樣敏銳和強烈的感覺。他毋寧說更多是以是與非的觀念來評判一切。只要陳貞慧的所作所為,沒有明顯偏離復社立社的宗旨,沒有明顯違背一位正人君子的大節操守,別的他倒不怎麼注重和計較。當然,週鑣是他平日頂信賴敬重的一位朋友,又是當年他加入復社的介紹人,老頭兒所說的話,黃宗羲照例會認真考慮,至少準備要印證一下。現在,他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坐在席位之上,一邊靜靜地聽社友們談話,一邊等待著開口的機會。 黃宗羲的心思,坐在他對面的陳貞慧自然不會了解。無疑,自從得知周鑣在背後罵他之後,陳貞慧一直感到既吃驚,又氣憤。他是一個外表比較溫厚,內心卻相當高傲的人,他可以平等而謙和地同各種人交往,卻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的任何凌辱和藐視,更別說像週鑣這樣的惡意攻訐了。 “值此國家喪亡、社局解體的關頭,你姓周的空為複社元老,拿不出任何扶危濟困之方不說,如今我剛剛打算有所規劃,以期扭轉這一蹶不振的頹勢,你馬上就諸多猜忌,橫加阻撓。哼,你以為如此一來,我就怕了你,從此俯首帖耳,不敢動彈,可就未免太輕看我陳貞慧了!”憤慨之餘,他強硬地想。同時,鑑於黃宗羲和顧杲同周鑣的深密關係,他馬上就直覺地把他們二人看成是周鑣埋在社中的兩顆釘子,並估計今天的聚會必定有一場激烈的較量。說實在話,陳貞慧並不怎麼把黃、顧二人放在眼裡。他之所以沉默著,沒有立即把自己的既定設想提出來,是因為這一會兒,社友們正圍著新來的沈士柱談得熱鬧,使他一時插不上口。

這個沈士柱,長得又矮又小,一身伶仃瘦骨,外帶比麻稈兒粗不了多少的一雙胳臂,以及兩隻小爪子似的拳頭。然而,他卻偏偏令人奇怪地以將才自許,一心嚮往著虎帳談兵,躍馬殺賊。就連平日的言談,也經常大引兵書,把那些個《六韜》《尉繚子》《孫子兵法》囫圇吞棗地往裡搬。為這緣故,往往招來朋友們的打趣,但他依然如故,毫不改變。此刻,他正同社友們在談論福王繼位的事。 “哎,這一次無非是東林諸公用兵不慎,誤中奸人狡計,折了一陣。有道是勝敗乃兵家常事,算不了什麼!”沈士柱揮著手,滿不在乎地說。 “算不了什麼?你倒說得輕巧!須知這輸的是生死攸關的一著!”梅朗中悶悶不樂地冒出一句。 “生死攸關——”沈士柱眨眨眼睛,“也可以這麼說吧。唯是兵法有云:'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而後生'。其所以然者,實全賴一股'膽氣'!大抵兩軍相逢,唯勇者能勝。何況已處死地,退無可退,鬥志自必更盛。譬如今日,我軍折此一陣,似已陷於絕險之境,然而只需發揚蹈厲,鼓勇直前,又何愁不能力克強敵,轉敗為勝哉!”

“是呀,若是折此一陣,便自喪膽氣,簽訂城下之盟,豈非被馬老頭兒笑話我東林、復社太過膿包?”大約看見沈士柱一味地口出大言,余懷一邊向社友們狡黠地眨著眼,一邊學著對方的口吻說,隨後,又一本正經地轉向沈士柱: “那麼,依兄之高見,不知計將安出?” “計麼,計就在眼前,只看列位及東林諸公膽氣如何而已!”沈士柱顯得胸有成竹。 “噢?”大家倒有點意外,不由自主停了杯箸,一齊期待地望著他。 沈士柱卻拿起酒壺,且不說話,先挨個兒給大家的杯子斟滿,然後,自己擎杯在手,神色莊嚴地說: “弟此計如能施行,定教他奸邪破膽,志士揚眉,這留都朝局,依然是我東林、復社的天下。請列位滿飲此杯,以壯膽色!”

“好,若昆銅兄果有奇計妙策,挽此既倒之狂瀾,莫說是一杯,便是一百杯,弟也照飲不辭!”吳應箕首先舉起酒杯。 “對,對,一定奉陪到底!”余懷、梅朗中也同聲響應。 於是,在熱鬧起來的氣氛裡,大家都乾了一杯。 “說起來,弟此計也並不繁難。”等大家放下酒杯之後,沈士柱轉動著幾乎立即就酡紅起來的瘦臉,伸出兩根爪子似的指頭,興沖沖地說,“無非是以毒攻毒而已!列位試想,那馬老頭兒何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背信棄義,公然與我東林為敵?無非是恃著背後有江北四鎮的兵馬給他撐腰。唯是他有兵,我輩何嘗無兵?現放著左良玉八十萬大軍在武昌,只需請史公修書一封,再遣一能言善辯之士,攜往左營,說彼興師東下,亦不必真來留都,只需連營於湖口、彭澤之間,成虎視鯨吞之勢,便足令馬瑤草之流股栗心寒,如芒在背。如此,則留都之局,便不愁不入我之掌握矣!不知列位社兄以為如何?”

大家起初聽他大言犖犖,還以為真的有什麼了不得的奇計妙策,及至發現鬧了半天,原來又是主張借助“左兵”,都不禁大失所望,於是搖頭的搖頭,擺手的擺手,紛紛發出了哂笑的噓聲,倒把滿心想著贏得喝彩的沈士柱,弄得茫然不知所以。直到大家說明,這種“奇計”別人也早已想到,但遭到史可法的嚴厲拒絕,根本行不通,他才如夢初醒,紅著臉,尷尬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這時,陳貞慧才決定把談話引向正題。 “列位,”他捋著垂到腹部的漂亮鬍子,不急不躁地說,“昆銅兄所言之策,雖然未便實行,唯是適才他力主不應自喪膽氣,卻是至理名言,令弟聞之,不覺氣旺!”說了這幾句之後,他故意停了停,把嘉許的目光投向沈士柱,看見後者現出意外和慚愧的神色,他才繼續說下去:

“唯是如今福藩繼位,已成定局。馬瑤草之輩不惜以奸謀奪此擁戴之功,其意欲把持朝政,已是不言自明。我諸君子如不急謀制御之策,豈唯朝端可慮,中興難致,又寧知不會復賈天啟、崇禎之禍!” 他一開口就指出當前事態的嚴重性,特別是今後東林、復社所面臨的危險,固然是為了使大家對己方目前的不利處境,有一種明晰的認識,同時也試圖抓住“黨禍”這個大家最敏感的問題,來調動情緒。果然,本來只是有點喪氣的社友,頓時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變了神色。 “那、那該怎麼辦?”梅朗中結結巴巴地問。 陳貞慧淡淡一笑:“辦法麼,無非兩條:一、立即散伙,各捲鋪蓋回家,學錢牧齋的樣,從此息影田園,不問世事。如此,雖難免為世所譏,但當可免縲紲之災,殺身之禍!”

在座的這幫子社友,一向以仁人自居,以國士自許,名譽對於他們來說,可以說比生命更重要。如今,突然聽說讓他們向馬士英之流徹底認輸,回到鄉下去苟活偷生,這顯然是絕對難以接受的,縱使個別人未必全無猶豫,但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肯表露出來。所以,沉默了片刻之後,梅朗中再一次問: “那麼,這第二條?” “這第二條——”陳貞慧依舊不動聲色地說,不過,目光卻有意無意地在黃宗羲和顧杲臉上挨個兒逗留著,“第二條就是:堅持君子之節概,不因小人之姦而自墮報國之志,戮力同心,以為東林當道諸公羽翼之助,務期衝決奸人之網羅,開創大明中興之業!” “開創大明中興之業,這是不消說的。”傳來了張自烈老氣橫秋的聲音,“唯是以往我複社操持清議,之所以令權奸畏懼,實因先帝乃英睿明敏之君,且乾綱獨斷,邪惡難以遁形之故。今馬瑤草挾擁戴之功,必深蒙新君恩眷,區區清議,只怕未必能令彼就範吧?”

事前,陳貞慧雖然並未把自己的想法同張自烈商量,但對方這一問,卻正是他需要的,於是,點一點頭之後,他便從袖子裡摸出來一份手折,說: “爾公兄所慮甚是。時至今日,我複社除清議之外,尤須致力於朝政之興革。天下魚爛久矣,江南黎民之望新政,猶如大旱之望雲霓。唯是小人但知營私,其慮必不及此。我東林值此朝廷新立之機,正應力主其事。語云: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此事實不難收效。一旦新政有成,民心感附,我東林何止本位得固,更能取信於新君,則奸邪縱慾危傾於我,又談何容易!” 說著,他就把手中的折子遞給大家傳看,介紹說:“這是弟近日草擬的新政二十款,就中列具赦免新舊錢糧、廣開賢路、獎勵屯墾,以及規劃戰守諸事,請列位社兄見教!”

“那麼,兄意欲何為?莫非打算上書朝廷麼?”余懷一邊把看過的折子傳給身旁的黃宗羲,一邊轉過臉來問。顯然覺得事關重要,他收起了慣常的嬉笑表情。 陳貞慧一邊注意著正湊在一塊看折子的黃宗羲和顧杲的反應,一邊搖搖頭,說:“非也,上書言事,只怕延宕時日,而且未必有效。弟之意,是列位倘若認可弟所列各款,則不妨分頭晉見東林當道諸公,自請任為幕僚,即以此各款新政——自然尚可增刪,懇請其採納。弟估計,一俟迎立之事定,諸大臣必定會議朝政,屆時,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現在,陳貞慧把他先前的那個設想,加上新的內容再度提了出來,並且準備著黃宗羲和顧杲會起而阻撓。 “哼,你們如果想搗亂,那就來吧!我陳貞慧決不屈從於誣衊和威嚇,哪怕是周仲馭也罷!”

“啊,定生兄,弟還不曾告知兄哩,自從兄上回說過讓大家去當幕僚,弟日前已經面謁呂少宗伯,在禮部謀到差事了!”一個興沖衝的聲音說,那是一直沒有開口的左國棅,雖然他是同黃、顧二人一起到來的,但對於週鑣持有異議似乎並不知情。 “還有爾公進了戶部,朗三也進了都察院!”左國棅又指著張自烈和梅朗中介紹說。 “噢,這事當真?啊哈,好,太好了!”陳貞慧驚奇地問,不由得興奮起來。他暫時顧不上黃宗羲和顧杲,開始饒有興趣地詢問起左國棅等人的近況來。 這時,坐在他身旁的侯方域,卻似乎從黃、顧二人的沉默中獲得了某種自信。他斜瞅著黃宗羲,臉上露出鄙夷的冷笑,問:“咦,太衝兄何以默然不語?莫非對定生兄這折子,不以為然麼?看來,必定另有得自秘傳的高明之策囉。何不略加披露,令弟輩一開茅塞?” “這……”黃宗羲看了對方一眼,隨即低下頭去,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老實地說,“弟也未有良策,不過……” “噢!”侯方域馬上截住說,“原來太衝兄竟也未有良策,卻對定生兄的良策又不以為然,於是便不言不語,莫測高深。知兄者或能諒兄向來如此,不知者便會疑兄仗勢驕人,不知自量!” 侯、黃二人關係一向欠佳,這在社友們是清楚的。但這幾句平白無故的挖苦挑釁,仍然使大家為之愕然。黃宗羲更像給針扎了一下似的,猛然抬起頭,一張小臉隨即漲得通紅,眼睛也瞪了起來。坐在他們之間的余懷一看勢頭不對,趕緊離開座位,張開雙臂,試圖制止馬上就要發生的爭吵。 “散開,統統散開!快,快點!”一聲暴厲的斥喝忽然從窗外傳來。 社友們又是一怔,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但接著,街上那鬧哄哄的聲音變得更大,還夾雜著響鞭的“啪啪”聲、行人的奔走聲。吳應箕把手一揮,啞著嗓子說: “王駕。是王駕到了!” 大家“啊”了一聲,頓時著忙起來,紛紛離開了座位,擁向臨街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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