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尷尬被逐
“不,不成!我得趕快回去,瞧瞧呂儼若他們今日集議,結果到底怎樣!”茫然中,一個聲音在錢謙益心中響起。於是,他掙扎著,打算站起身。就在這時,一名僕人匆匆走進來,低著頭報告說:
“禀老爺,阮老爺來拜!”
“哪個阮老爺?”楊文驄似乎沒有聽明白。
“就是平日常來的那位鬍子老爺!”
“什麼?阮圓海!阮圓海回來了?”驚訝的楊文驄一下子離開了椅子,“他在哪裡?快,快請!”
這麼一來,錢謙益和朱統也著了忙,不約而同地站起身,跟著迎出門去。
剛跨出門檻,他們就看見,阮大鋮正挺著那肥胖的身軀沿著迴廊大步走過來。
“哎呀,圓老!你回來啦!什麼時候到的?怎麼弟等都不知道?”楊文驄連忙迎上前去,大聲招呼著。
“哈哈,回來了,回來了!你當然不知道。我剛下的船,連家門也沒進,就訪你來了!哈哈哈哈!”阮大鋮用響亮的、興沖衝的聲音回答著,老遠就拱著手。他那肉乎乎的胖臉顯得容光煥發,烏黑油亮的大鬍子在肚皮上歡快地擺動著。他一陣風似的來到楊文驄跟前,一邊行著禮,一邊迫不及待地問:
“怎麼樣,老馬決計擁立福藩的事,你們可都……”
“圓老,一切進屋再談!”楊文驄攔住他,微笑著說。
“哦,對,對,進屋再談,進屋再談!”阮大鋮馬上表示同意,隨即按照楊文驄的示意,轉過身,同朱統行禮。然而,當看清第三個等著同他相見的原來是錢謙益,阮大鋮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接著,臉就拉了下來:
“噢,原來牧老也在,失瞻了!”
這麼冷冷地招呼了一句之後,他就背過身,只顧同楊、朱二人繼續大說大笑地寒暄著,搖搖擺擺地走進廳堂去。
對方這種有意的冷落,無疑使錢謙益頗為難堪。要在平時,他自必會立即辭出。可是眼下的情勢卻不同——阮大鋮是從鳳陽回來的。而且,作為馬士英這次毀約背盟,悍然以武力擁立福王的主謀者,這個狡詐悍鷙的鬍子,很可能就是跟隨那些護送福王的軍隊一道回來的,他這麼急急忙忙來訪楊文驄,自然有許多機密緊急的事宜要向主人通傳。而這些事宜,說不定每一件都攸關著他錢某人今後的命運和生死——“嗯,無論如何,我也該設法刺探一下。既然他們還不曾下逐客令,我又何必急著要走!”這麼一想,他就不待對方招呼,徑自跟在後面,重新走回廳堂裡。
這時,阮大鋮等人已經分賓主坐下,忽然看見錢謙益跟了進來,倒錯愕了一下。不過,衝著錢謙益到底是一位有點身份的客人,他們大抵覺得也不便立即攆他走。相反,好好先生楊文驄還趕緊站起來,殷勤地招呼他坐下。只是這麼一來,大家也就暫時變得沒有話說,廳堂裡出現了一陣子靜默。
錢謙益當然意識到這種場面對自己最不利。因為無話可說的下一步,照例應當是不相干的客人告退。所以,他決心趕緊把話頭牽扯起來。
“圓老,多年不見,想不到兄不止風采如昔,而且氣色似覺更勝,真乃可慰可喜呀!”他滿臉堆笑地說。這句話,倒不全是胡亂恭維。事實上,剛才同阮大鋮驟然相見,對方所表現出來的過人精力,確實讓錢謙益暗暗驚異。
阮大鋮卻沒有被這句恭維所打動。他低著腦袋,把大鬍子擱在圓滾滾的肚皮上,眼皮兒也不動一動,只含糊地答應:
“嗯,嗯!”
“雖然與圓老久違,但大作《燕子箋》,弟卻是早就拜觀了的。真是清詞麗句,妙想奇思,便是湯若士復生,弟以為也不過如此!”錢謙益換了一個話題。這次是衝著對方引以自豪的戲劇作品而言,他估計阮大鋮應當會有所反應。
“嗯,嗯。”
“記得周閣老在世時,曾移書於弟,對圓老極為推許,且甚以未得其用為可惜,弟亦深然之!孰料未幾週閣老即不幸辭世,良可慨嘆。當時弟曾作詩挽他,不知圓老亦有作否?”錢謙益又說。他心想:“前年為了幫你開脫惡名,我錢某也曾出過大力,並且招惹了一身是非。雖然事沒辦成,但那一番勞苦,你總不能不認賬吧?”
誰知,阮大鋮的回答,仍舊是那兩個字:
“嗯,嗯。”
這麼一來,錢謙益就給弄得束手無策,只好尷尬地坐在那裡,一個勁兒地捋著花白鬍子。
倒是主人楊文驄瞧著這情景,似乎有點過意不去,他開始出來打圓場,主動挑起各種話題,向大家說道:前一陣子,駐紮在南京城外的守軍,由於糧餉拖欠太久,心懷怨望,加上奸人從中煽惑,有譁變鬧事的跡象,形勢頗為緊張。幸虧前幾日從廣東押解來的餉銀到了,戶部立即予以發放,才把局面穩定下來。他接著又說道:近日南京宮城裡的太監傳出一件怪事,說三月十九那天,乾清宮的地基發生塌陷,露出來一方石碑,上面鑿著幾個字,道是:“一小又一了,目上一刀丁戊攪,平明騎馬入宮門,散在皇極京城擾。”當時大家不解何意,現在才明白,那頭兩句指的正是“李自成”三字。此碑出現,實乃上天示警。隨後,他又向大家說起:另一支“流寇”——張獻忠所率的農民軍,自今年正月經荊州十三隘口進入四川後,已經襲破夔州,準備進兵成都、重慶,看來,蜀中從此不得安寧了!末了,楊文驄還說到舊院的名妓顧眉,自從去年嫁給兵科給事中龔鼎孳後,便移居北京。這次同丈夫一道陷於賊手,不知生死如何。等等。錢謙益為著擺脫冷場的困境,自然竭力湊興,不斷地插話、微笑,表示嘆息或驚奇。然而,這一招依然無效。相反,阮大鋮顯得愈加不耐煩。他先是裝聾作啞,不參與談話,接著就呵欠連連;最後,乾脆斜著眼睛朝朱統直打暗號。
那位花花太歲會意了。只見他離開椅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往錢謙益身邊一坐,伸手輕輕拍了拍老頭兒的胳臂,咬著耳朵低聲問:“您老今日來這兒,可是為的送古董讓龍老鑑定?”
“哦,是,是的!”錢謙益連忙點點頭。同時,對那公子哥兒的親暱態度頗感意外。
“古董看過沒有?”朱統仍舊小聲問。
“看過了呀,剛才不是……”
“您老還帶來什麼別的沒有?”
“別的?沒有了。”
“既然剛才那件假玩藝兒早已看過,閣下又沒帶來別的,那為何還賴著不走?”
“這……”
“嗯,要是您老還賴著不走,小爺我可得往外轟人啦!您瞧,這合適不合適?”
一直說到這兒,朱統始終是悄聲細語,而且面帶微笑,可是比起前一陣子那種大吼大叫來,卻更加透著陰損狠辣,讓人禁受不了。錢謙益像冷不防被針扎了一下似的,心中一抖,身不由己地離開了椅子。
“這,我……”
“噢!”朱統馬上跟著站起來,截住說,“您老是聰明人,想必不肯自討沒趣。那很好,彼此方便!”
說完,他回頭招呼主人:“龍老,您這位'貴客'可是要走了,趕快送送他!”
錢謙益狠狠盯了朱統一眼,心中極其憤怒,但又不便否認,看見楊文驄已經信以為真地站起來,擺出一副恭謹相送的樣子,他自覺無法再賴下去,只好不勝懊恨地拱一拱手,沉著臉,轉身就走。
正在門外呆等的李寶見了,趕緊走過來,把那件已經收拾好的古董帶上,三步並作兩步追了出去……
“哈哈哈哈!”等錢謙益和楊文驄的背影沿著屋外的迴廊,走得看不見了,朱統收回鄙夷的目光,同阮大鋮對望一下,一齊放聲大笑。
“哎,好,好,大公子,真有你的!也沒見你費甚麼勁兒,怎地就把那偽君子的頭兒給乖乖打發走啦?”阮大鋮樂呵呵地問。
朱統大咧咧地一揮胳臂:“容易!別瞧這些老偽君子又姦又滑,討厭得很,卻是死要面子。只須悄悄兒捅他一下,他就坐不住,嚇得沒命地跑啦!”
“噢,原來如此!”
兩人說著,又開懷大笑起來。
“嗯,弟走了這些天,留都的情形如何?”當笑得差不多之後,阮大鋮用烏溜溜的眼珠子瞅著對方,探究地問。
“沒事!”朱統揮一揮手,“自從史道鄰同老馬定議迎立桂藩之後,那伙書呆子便以為大局已定,又是忙著徵發民夫修整宮室,又是派人持法物到廣西去迎駕——都在做他們定策升官的清秋大夢呢!”
“那麼史道鄰——”
“老史早就過了江,聽說回浦口整治兵馬去了。”
“噢,老史不在留都?”
“不在!”
“好,好哇!”阮大鋮頓時興奮起來,“史道鄰不在留都,我輩大事必成矣!”
“怎麼?”
阮大鋮正要回答,忽然看見楊文驄匆匆走回來,便臨時頓住了。他做了個手勢,招呼朱、楊二人回到椅子上坐下,然後把十根手指交疊在肚皮上,洋洋得意地說起來。
原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自從得知馬士英同史可法定議迎立桂王之後,阮大鋮便立即帶上南京江防提督誠意伯劉孔昭的親筆信,搶先到了鳳陽,果然發現守備太監盧九德正在憤憤不平。這個盧九德,小時候曾經服侍過光宗皇帝,號稱“胎里紅”。大約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成了鄭貴妃的一名心腹。雖然事隔多年,盧九德仍舊記著女主子的恩典。聽說南京方面打算排斥福王,他便憑藉自身的權勢,暗地裡把黃得功、高傑、劉良佐、劉澤清四總兵召到鳳陽商議,打算有所行動。阮大鋮的意外到來,使盧九德十分高興,彼此一拍即合。經過一番密謀,他們認為馬士英雖然同史可法定議擁立桂王,但那隻是由於他還沒有意識到,可以憑藉武力強行擁立福王。而一旦成功,馬士英就將成為大臣中無可爭議的定策元勳,並可以最終取代史可法的地位。只要把這一層利害得失陳述清楚,是不難促使這位剛愎自負的老頭兒倒過來的。事實證明,這個判斷完全正確。當馬士英回到鳳陽,得知盧九德準備與江北四鎮聯盟擁立福王,先是十分吃驚,繼而又表示生氣;但經過阮大鋮反复勸導,打消了他的顧慮,馬老頭兒也就橫下一條心,同意加入擁“福”的陣營,並且儼然成為這一計劃的領導者,積極行動起來……
“昨日夜間,”阮大鋮最後得意洋洋地說,“馬、盧二位及江北四總戎的聯名公啟已著人連夜送來留都,請守備韓公即速召集群臣公議,具啟前往儀征迎接聖駕。弟只擔心史道鄰如果固執強項,東林那伙人自必也會跟著起哄。如今老史不在留都,真乃天助我輩,大事可成了!”
朱統“噢”了一聲,說:“怪不得我早先去訪劉誠意,他家裡的人說他早早就出門,上魏國公府議事去了。想必議的就是這件事!”
“圓老,”楊文驄插了進來,圓圓的臉上露出憂慮的神色,“老馬這樣動刀動槍地干,弟總覺著是否太過了些。萬一東林方面不肯就範,鬧將起來,這局面怎麼收拾?況且他們有左良玉撐腰,老左在武昌有七八十萬兵馬,若然也興兵東下,與我相抗,可不是好玩的!”
“哈哈,龍老只管放心!”阮大鋮不在乎地搖晃著腦袋,“這一層弟與老馬他們早計議過了。別瞧那伙偽君子平日吵吵嚷嚷得挺兇,其實一個個全是硬不起來的鳥!裝腔作勢,搥胸頓足地嚎上幾句是會的,若說招左兵東下——哼,諒他們也沒有那個膽子!老兄就等著瞧吧,哈哈!”
說完,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事,又問:“咦,前幾日有幾位從北邊逃下來的內監,是弟在淮安碰上的。弟讓他們拿了我的信來見兄,可來了不曾?”
楊文驄點點頭:“已經來了。弟按兄的囑咐,先留他們在寒舍住下,如今都在東偏院裡哩!”
“好,多謝,多謝!”阮大鋮滿意地拱一拱手,站起來,“那麼,弟這就過去瞧一瞧。”等楊、朱二人跟著離開椅子,移動腳步之後,他又關心地問:“這幾日,兄不曾薄待他們吧?唔,這是頂要緊的。須知這些人日後都要進宮裡去服侍新君。你我將來的前程,一半就掛在他們那張嘴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