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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刺探消息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499 2018-03-19
“牧老枉顧,不知有何見教?”楊文驄扶著椅子的把手,微微前傾著身子,好奇而恭敬地瞅著客人,問。 這是呂大器到魏國公府議事的同一天上午,錢謙益離開了柳如是和惠香,回到書房裡,左思右想,對當前的局勢到底放心不下,為著提防直到出了意外,自己仍舊蒙在鼓裡,於是又急匆匆地跑到外面來,打算探聽一下動靜。他估計,以楊文驄的特殊身份,應當多少會知道一點馬士英的動向。加上這位好好先生又是八面討好的脾氣,相信也肯向自己有所透露。不過,當發現主人的廳堂裡此刻還坐著一位比他先到的客人——南昌建安王府鎮國中尉朱統,錢謙益就不禁躊躇起來了。 “噢,不敢!只因弟新近收了一件'禮器',據說是商、週之物,未敢自信,特地拿過來,請龍老的法眼鑑定鑑定!”錢謙益把疑惑的目光,從朱統那傲慢不遜的翹下巴上收回來,捋了捋花白鬍子,一本正經地回答。

“是麼?”聽說有古董鑑賞,好好先生的圓臉頓時現出驚喜的神色,“牧老所收的東西,自必是稀世奇珍。有緣一開眼界,已是極感盛情,'鑑定'二字,萬不敢當!”一邊說,一邊已經迫不及待地轉動著小眼睛,四下里尋找。 錢謙益微微一笑:“龍老何必過謙?誰不知兄是此中行家。只怕芹曝之獻,難免被兄哂笑呢!”說罷,向堂下招一招手,吩咐說:“拿上來吧!” 李寶正在台階下伺候著,這時答應一聲,雙手捧著一個青布包袱,走了過來。 “哎,那兒,就擱在那兒好了!”楊文驄指著東窗下的一張半桌,興沖沖地同錢謙益一道站起來,又回頭招呼朱統: “大公子,不過來瞧瞧麼?牧老說是'商器'呢!”

看見那位“龍孫”仍舊懶洋洋地歪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也就不再勉強,徑自走到半桌前,目光灼灼地盯著包袱,問:“牧老,你這是什麼器皿?” “哈,龍老不妨猜一猜!” “這,小弟如何猜得出!”楊文驄為難地打量著,“瞧樣子,此物個頭不小,只怕不會是爵、觶、角之屬,那麼大抵便是尊、罍、觥、斝,或者,竟是鼎、卣、敦、甗也未可知!” 錢謙益呵呵笑起來:“龍老好眼力,此物果然就是一具銅甗!” 說著,做了一個手勢,讓李寶打開包袱,一個尺五見方的紫檀木匣便露了出來。蓋子揭開,裡面是厚厚的棉褥和碎錦。李寶先取出碎錦,然後才把那件銅甗小心翼翼地搬到桌上來。 這是一件造型奇特的古代禮器。它由緊密相連的上下兩部分構成。上部的樣子像一口圓形的甑,是用來蒸食物的,下部的樣子像鬲,有著三隻袋形的足,則是煮食物用的。兩部分之間隔著一道可以啟閉的活門,並留有讓蒸氣通過的十字穿孔。它屬於古代的祭祀器皿之一。從那古樸的形制,斑斕的鏽跡,一望而知必定是件千年古物無疑。

楊文驄的小眼睛頓時變大了,驚喜的光芒從一雙瞳仁里熱烈地閃射出來:“啊,瞧,瞧!這個三足饕餮袋足!這些夔龍紋樣!鑄工多精細,多麼沉著飛動!”他情不自禁發出呼叫,雙手按住桌面,彎下腰去,側轉著腦袋,長久地、津津有味地鑑賞著,嘴巴不住地發出“嘖嘖”的聲響,彷彿正在品嚐著什麼美味佳餚似的。末了,他興奮起來,忍不住把銅甗整個兒抱在手裡,翻過來倒過去地細細察看。他看得那麼仔細,幾乎連器皿上的一個砂眼都沒有放過。 “有位年友說,瞧這銅色和形制,說不定是件週器。”錢謙益介紹說。 楊文驄搖搖頭:“不,是商器!” “噢,商器?”錢謙益故作驚訝地睜大眼睛。他生怕對方不留神,把寶貝摔了,便順勢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回銅甗,重新放回桌面上。

“瞧這銹色!”楊文驄不捨地跟了過來,興沖衝指點說,“純青如翠,瑩潤如玉,非入土已千年者,絕不能到此地步。還有器內這銘文——'羊父辛',乃是殷人當時以日為名的古風!不過,頂難得的是此物保存極之完好。瞧這關鈕——”他撥弄了一下甗內一個連接活門的心形銅箅,“還啟閉自如。較之許多古物,不是朽爛敗壞,就是零散殘缺,也可算是罕見得很了!” 錢謙益摸著鬍子,連連點著頭,裝出留神傾聽的樣子。現在,他暗暗感到滿意:看來,把新近收到的這件古董搬來,作為聯絡感情的媒介,算是做對了。對方的興致已經大為高漲。這樣,下一步就可以在愉快的交談中,不露痕跡地把話題扯到馬士英最近的動向上去。心裡這麼盤算著,他就轉過身,打算把主人先引迴座位。

然而,就在這時,傳來了刺耳的嗓音: “嘻,什麼'商器',八成是假貨!” 錢謙益怔了一下,回過頭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那個朱統已經來到身旁,正倒背著手,瞅著半桌上的銅甗直撇嘴。 錢謙益本不認識朱統,剛才經主人介紹,他才知道這位鼓腦門、鉤下巴,長相古怪的公子哥兒,原來是一位皇族子弟。錢謙益發現,朱統似乎早就知道他,而且不知為什麼,對自己分明懷著某種敵意。錢謙益是飽經世故的人,懂得對這一類“龍子龍孫”,最好還是敬而遠之,盡可能別跟他們糾纏。所以,聽朱統這麼說,他只是報以藹然一笑,並不回答。 “分明是假的。我說就是假的!”朱統提高了嗓門,而且挑釁地瞇起眼睛。 錢謙益暗暗吃驚,不知道對方為何如此咄咄逼人;於是,他愈加抱定不予招架的宗旨,彬彬有禮地賠了一笑,轉過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誰知,那位花花太歲反而像是給激怒了。他大步跟了過來,往椅子上一坐,雙手盤在胸前,盯著錢謙益,氣哼哼地說: “餵,聽說你是什麼東林領袖,文壇祭酒。不過本公子爺壓根兒不買這本賬!現今,你倒說一說,前一陣子,你們東林鬧得挺歡,什麼'捨親立疏''七不可立',到底所據何來,又是誰搗的鬼?啊?還有,你今日巴巴地跑來找龍老,什麼鑑定古董,鬼才相信你有這份閒心。分明是眼見大事不好,意欲刺探消息。你老實說,是也不是?” 他氣勢洶洶地質問著,而且每一句話都戳在要害上,錢謙益被弄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朱統卻越發上勁。他鄙夷地瞅著不知所措的對手,說話更加沒有忌憚:

“哼,你們東林要捨親立疏,包攬朝政,一手遮天,想得倒美!可惜忘了問我們肯不肯。告訴你,別以為憑著史道鄰、姜居之、呂儼若幾個,你們就能橫行無忌,為所欲為。我們的人多的是,豈容你們愛怎辦就怎辦!你們既然不仁不義,想獨霸獨吞,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那麼對不起,也休想我們會對你們客氣!你只管等著瞧,到頭來倒霉的是誰!” 錢謙益以往很少同這類人物打交道,尤其沒有碰到過這種方式的談話。他縱然有心反駁,到底還得顧及身份和利害,特別在眼下這種場合,不能像對方那樣把什麼都赤裸裸地亮出來。但朱統的窮追狠逼,卻使他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簡直無法招架。於是,他只好不斷回過頭去,求援地望著楊文驄。 楊文驄顯然也沒料到那花花太歲會突然發難,一時間同樣給鬧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無疑,這位公子爺的脾氣,他到底熟悉得多,於是開口勸阻說:“大公子,牧老是客人,不要如此!”

看見朱統把脖子一挺,像是表示不服,他又連忙撫慰說:“自然,兄的話也不全錯。只是拿來這當口上說,卻不是時候。” “怎麼不是時候!聖駕都到儀征了,難道還不是時候?” “這——也並非不是時候,唯是王舟雖則到了儀征,留都群公卻尚未定議,大事也還不算得定下來,萬一……” “怎麼不算定下來?有老馬、老盧他們定策主持,有高、王、二劉諸總戎舉兵護送,誰敢不聽從?不聽從就先把他們抓起來!”朱統越加盛氣凌人。 錢謙益起初只是呆呆聽著,指望楊文驄幫他解脫困境。驀地,他心中一動:“什麼?聖駕已經到了儀征?還有諸總戎舉兵護送——這、這是什麼意思?”他忘記了剛才的尷尬,連忙插進去問: “龍老,方才你是說……”

楊文驄瞧了瞧客人,隨即垂下眼皮:“嗯,馬瑤草在鳳陽已同守備盧太監商定,奉福藩為三軍之主,並移書留都群公,請立為君。眼下福藩舟抵儀征了。” 他這麼解釋的時候,神情顯得有點慚愧和抱歉,聲音也放得相當低。倒是聽力不佳的錢謙益全神貫注,憑藉對方的口形翕張,仍舊聽清了說話的內容,並吃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什、什麼……馬瑤草當真要改立福藩!這、這怎麼成?不成!” 楊文驄似乎已經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朱統卻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歪著腦袋,得意洋洋地說:“怎麼不成?莫非……” “不!”錢謙益猛地一揮手,粗暴地打斷說。由於氣憤,也由於惶急,他的眼睛和鼻孔全都大張著,黝黑的臉膛憋成深紫,花白鬍子在激烈地抖動著。他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邊吵架似的吼叫:

“這是自食其言,背信棄義!是胡鬧!須知立君大事,必當由群臣集議,公推擁戴,方為正則!似這等憑藉武力,強行迎立,置祖宗家法於何地?還成何體統!況且眼下社稷危傾,強寇壓境,更須力持安定,以備不虞。你們這等興兵迫脅,倘使眾人不服,鬧將起來,被流寇乘虛南下,這一份罪責,又有誰承當得起?有誰承當得起!” 他怒氣沖沖地質問,使勁地跺著腳。可是當吼叫了一陣,發現兩位聽眾——楊文驄始終低著頭,默不作聲,而朱統則靠在椅子上,古怪的臉孔掛著冷笑,錢謙益就閉上嘴巴,呆立了一會,最後,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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