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21章 互訴閨情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5117 2018-03-19
楊文驄在蔡益所書坊裡所透露的消息,固然使陳貞慧和他的社友們感到緊張不安,但到了錢謙益那裡,所引起的震驚就更加強烈。雖然,經過包括史可法在內的決策核心反复商議,認為盧九德充其量只是一名太監,江北四總兵作為武人,按制度也無權干預朝政。儘管他們手中有軍隊,但企圖把持擁立新君這麼一件大事,無論在朝還是在野,都缺乏必要的號召力。只要馬士英回到鳳陽後,能堅持南京方面的既定決策,估計那伙人到底鬧不出什麼大名堂。為了保險,史可法當即寫了一封信,鄭重重申福王有“七不可立”,敦促馬士英信守前約,切勿動搖。此外,史可法還馬上前往江北的浦口,整備軍事,以防變故。不過,儘管如此,錢謙益仍舊憂心忡忡,一天到晚心驚肉跳,生怕當真出現什麼事變。因為很清楚,那個“七不可立”的說法,是他首先提出來的,正如呂大器當初指出的:要是鬧到末了,這皇帝的寶座仍舊由福王繼承,那麼,他錢謙益別說復職升官,只怕連脖子上這顆吃飯的家甚,都得準備隨時搬家。所以,此後一連幾天,錢謙益可以說食不甘味,睡不安寢。而對於史可法堅持遠道迢迢地去迎請桂王,不肯當機立斷地把潞王立即接來南京,他更是怨恨得咬著牙,一次又一次地把方磚地跺得咚咚響。

眼下,已經到了四月二十七日。錢謙益用過早膳,照例離開下榻的小院,踱過呂大器的書房裡去。他發現,老朋友已經穿好出門的大衣服,正由僕人相幫著,最後扶正頭上那頂烏紗帽。看見錢謙益走進來,呂大器點點頭,做了一個讓座的手勢。 “儼老,今日可有消息麼?”發覺不是可以從容交談的時候,錢謙益只拱一拱手,沒有坐下來。 “沒有。”呂大器搖搖頭,“並無新消息。” “弟不是說江北,是城裡……”由於根據所得的情報,江北四鎮的動向,同住在南京的誠意伯劉孔昭、司禮太監韓贊周等人頗有關係,錢謙益一直主張密切注意這些“內應”的動靜。 “城裡?城裡也沒——哦,適才魏國公府著人來,請弟過去議事。到時或者會有些消息也未可知。”

“議事?會不會是馬瑤草——”錢謙益馬上敏感起來。 呂大器望了他一眼:“來人沒說,只怕不會吧,馬瑤草——他不是已經回复史道鄰,說他信守前約麼!” “弟所慮者,正是此事!若他馬瑤草真心守約,何以不堂堂正正地複書,只著來人帶回口信?此中必定有詐!” 呂大器不說話了。這個問題,近兩天來他們其實已經討論過好幾次,對於馬士英這種違背常禮的做法,錢謙益堅持認為存在著重大疑點,說不定成心要把史可法那封重申福王“七不可立”的信函扣下來,作為將來的把柄,所以才故意拿一句口說無憑的“信守前約”來敷衍。這個判斷如果屬實,那麼不用問,馬士英必定已經背信棄義,徹底倒向了擁“福”派的一邊。不過,對於這種揣測,呂大器卻始終有所保留,認為以馬士英平日的剛愎自負,大約還不至於如此。

“哼,這件事,都怪史道鄰當初心志不堅,該斷不斷,才鬧成這等太阿倒持的局面!”錢謙益憤憤地說。由於擔憂,也由於怨恨,他的五官扭成了一團,變得十分難看。 呂大器無言地望著朋友。他顯然不想再爭論,所以,只淡淡地說:“眼下江北尚未聞有異動之象,或者是我等過慮也未可知。何況——”他停了停,抿緊了嘴唇,使小鏟子似的下巴顯得更加強橫突出,然後才接著說,“即使馬瑤草當真背信棄義,意欲改立福藩,只須我留都諸君子合力把持,堅拒不納,他也無法得逞!” “怕就怕事到臨頭,諸公未必有膽魄與之相抗。” “哼,兄只管瞧著好了!”呂大器捏緊了拳頭,一雙眼睛在聳拔的眉毛下閃射出堅定的光芒。隨即,他拱一拱手,“時辰不早了,弟這便要過去。請兄自便,失陪了!”

說完,他略略提起官服的下擺,跨出門檻,徑直向外走去。 錢謙益照例跟出院子,然後站住腳,目送著呂大器那瘦小倔強的背影匆匆遠去,消失在交蔭著芭蕉和玉蘭的長廊深處,他才默默轉過身來。 由於得到了老朋友的堅定保證,現在,錢謙益稍稍寬心了一點。他仰起臉,瞅了瞅東邊屋脊上的日影,隨即記起柳如是說過,今天要出門訪友。於是,他暫時把眼前的心事放下,離開月洞門,走回自己下榻的院子去。 柳如是是四天前,帶著紅情、綠意和幾名男女僕人從常熟來到南京的。事前她並沒有徵得丈夫的許可,直到見了面,才說因為在家里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自拿主意趕來了。錢謙益自然明白如夫人對他這次出山謀事的關切,只是,一來事情進展並不順利,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成果;二來像這麼一件關係社稷前途的頭等大事,他也不願意讓侍妾來指手畫腳。所以,儘管他裝出高興的樣子,安排柳如是住下來,但有許多內情,就不是那麼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更別說深入商量了。這種心思,自然瞞不過絕頂聰明的柳如是,她於是冷笑一聲,不再追問,不過,從此也就不肯安安分分地守在家裡。一連兩天,她都撇下老頭兒,管自領著僕人跑到外頭去,說是要燒香還願,還要尋親訪友。

錢謙益剛剛踏進院門,就听見左側的一個亭子里傳來女人哧哧的笑聲。錢謙益知道,今天柳如是要上秦淮河房去。因她那頂要好的手帕姐妹惠香,半年前來了南京,一直租住在那裡。聽柳如是說,惠香昨天已經前來拜訪過,並約好今天親自過來接她上那邊去。說起來,自從前年夏天在常熟有過幾天相處之後,錢謙益就再沒有見過惠香。不過這個年輕女子的嬌嫩和嫵媚,卻仍舊在錢謙益的心裡留存著頗為新鮮美好的印象。所以,這會兒聽見那熟悉的笑聲,他就不由自主轉過身,穿過交蔭的花樹,徑直朝亭子走去。 果然,惠香正坐在一個石墩上,同打扮得整整齊齊的柳如是在那裡靜靜地下棋。驀地看見錢謙益走進來,她就放下棋子,站起身子,把衣袖交疊在腰際的一側,迎著他行禮說:

“姐夫……” 錢謙益眨眨眼睛,暫時顧不上回答,只急切地把對方打量了一下,同時,由於意識到柳如是的在場,又迅速地移開了眼睛,心裡卻有點納悶:怎麼,她就是惠香?何以看上去不大像?正想著,柳如是的嗓音已經輕飄飄地送了過來: “相公,人家在給你行禮呢!” 錢謙益“哦”了一聲,連忙抬起頭,恰巧同惠香再次打了個照面。也就是在這時,他才看清了,眼前站著的,確實就是那個惠香,只不過兩年沒見,她明顯地長大了,也成熟了許多。雖然依舊那麼嫵媚,卻少了幾分羞澀,多了幾分老練。此刻,她正眯縫著那雙酷肖柳如是的細長眼睛,親切而坦然地瞅著自己。 “哎,小娘子不必多禮!”錢謙益做了一個手勢,含糊地答了一句,同時止不住有點失望——彷彿他要尋找一個人,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似的。於是,原先那股子熱情,不知怎麼一來就消失了。他躊躇了一下,轉向柳如是,用純粹是湊興的口吻問:

“那麼,你們這就要過去?” 柳如是正留意著丈夫的動靜,嘴角始終掛著一絲訕笑。這時,她伸出一隻手,讓紅情扶著,站起來。 “若是錢老爺嫌我們姐妹在這兒礙事,這就過去也未嘗不可。”她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 “哦,絕無此意!”錢謙益連忙說,“如若夫人不想出門,那就別去了,惠姑娘也別回去,留下來住兩日,你們姐妹也好親近親近。” 柳如是撇撇嘴,哼了一聲:“讓惠娘住下,相公說得忒輕巧!須知這兒是兵部衙門,不是半野堂!再說,人家惠娘早晚便是李給諫的人了,還肯來泡你這窩子渾水?” “啊,李給諫?哪個李給諫?” “這留都有幾個李給諫?能讓我這位妹妹瞧得上的,也就只有吏科那一位罷咧!” 她這麼說,分明是指的吏科給事中李沾。此人在南京也算得上是個頂能活動的角色,而且前一陣子夥著劉孔昭等人,力主擁立福王,鬧得挺歡。所以錢謙益聽了,頗為意外,連忙轉身對惠香說:

“原來小娘子要從良了,可喜可賀!” 惠香紅著臉兒,忸怩地微笑說:“還不定哩,錢老爺莫聽姐姐起哄。” “我可沒起哄!”柳如是說,“李老爺已經答應替她落籍了。哼,人家李老爺可是聰明人,也不用求爹告娘,也不用贈詩送禮,就有本事讓那等勳臣大璫、都督總戎,全都奉他為上賓,言聽計從的。不似相公,枉自在官場混了大半輩子,到如今仍舊攀不上幾個真正靠得住的,白費了渾身力氣,還不知道人家買賬呢,不買賬!” “你——”錢謙益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受到侍妾這樣的奚落,而且當著外人的面,他感到有點難堪,但又不便解釋。特別是聽說惠香將要嫁給李沾,而李沾又是擁“福”派的中堅分子,眼下局勢正處於微妙難測的當口,任何大意和失言,都必須絕對避免,所以他只好仰起臉,打個哈哈:

“夫人真會說笑!” 然後,略一躊躇,他又做著手勢,說:“嗯,你們接著下,接著下!眼下我尚有些雜務,須得即速料理,那麼,暫且失陪了!” 說完,他就轉過身,離開亭子,沿著灑滿碎蔭的磚砌小徑,匆匆朝書房的方向走去。 “姐姐,”惠香一邊重新在棋盤前坐下,一邊微笑地說,“兩三年不見,姐姐像是益發把姐夫擺佈得順溜服帖了!” 柳如是正用纖纖玉指拈起一枚棋子,在尋找落子的方位。她不在意地說:“是麼,我怎麼沒覺出來?” 惠香嗤地一笑:“還說沒覺出來呢!我瞧姐夫那張臉都快掛不住了,慌得我心裡直扑騰,生怕他要當場發作。你們兩口子拌嘴不打緊,可叫我這個外人怎麼待下去?還成,姐夫的脾氣硬是好得不得了,一聲哈哈就打發過去了!”

柳如是把那枚白色的棋子“篤”地按到棋盤上,得意地哼了一聲:“也就是這年把好點兒罷啦!起初他可不是這個樣兒。記得那時節,他一點兒小事就直沖我嚷嚷,又吹鬍子又瞪眼睛。你想姐姐何曾受過這份窩囊氣?後來,著實讓他吃了幾回苦頭,他才慢慢兒老實了!” “哦?不知姐姐使了什麼法兒,竟這般靈驗?” “什麼法兒?不理他呀!我也不用同他吵,不用同他爭,只須把他撂在一邊,不同他說,不同他笑。夜裡到了床上,他再怎麼著,我偏不兜搭他,扯過被兒只管蒙頭自睡。這麼幾天下來,他便得乖乖兒顛倒過來求我了!” “這、不過……” 柳如是把手一揮:“你聽我說哇——他低聲下氣求我吧,哼,還不成!我還必定讓他光著身子,跪在床頭,自個兒一根一根地拔鬍子,一樁一樁地認不是!古人不是有'擢發難數'的話麼,我就讓他擢須自數!這麼幾回下來,老頭兒就不敢再跟我犯橫啦——哎,你別光顧著聽,下子兒呀!” 惠香正在睜大眼睛發呆,被柳如是提醒,她“啊”了一聲,慌裡慌張地朝棋盤打量一下,把手中一枚黑子放到了格子上。 柳如是眼珠子一轉,笑著說:“啊哈,你這一著可下得不是地方!”她立即拈起一枚白棋,朝即將合圍的一個缺口填上,“你可瞧清楚了,這一片,可全是我的啦!” 說著,她就喜孜孜地伸出手去,把已經被圍死在中腹的十多枚黑子一一取了出來,放回惠香的盒子裡去。 “對了,方才我還不曾把話說完呢!”發現惠香望著棋盤,一臉懊惱的樣子,柳如是隨即撫慰地引開話題,“我正想問問你,你那李老爺——對你可還好?” 惠香正低著頭,滿棋盤尋找反擊的空隙,冷不防被問,她微微一怔,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麼,結果只是垂下眼睛,粉嫩的兩頰卻隨之漲紅起來。 “咦,莫非他對妹妹不好?”柳如是疑惑地問。 惠香搖搖頭,沒有把目光從棋盤上移開。 這麼一來,愈加引起了柳如是的好奇。她歪著頭兒,斜瞅著女伴說:“不是為姐的多嘴,依我瞧,妹妹也是白混了這些年紀!漢子麼,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兒?就瞧你自己有沒有手段,把他的脾性兒拿捏得準不准。要不,哪有降他不住之理?就拿今兒個姐姐對你說的法兒,妹妹何妨也試一試,沒準兒少則三個月,多則半載,你那李老爺也同我這老頭兒一般,討你的好兒都怕來不及哩!” “討好?”惠香冷笑著搖搖頭,“妹子要真有姐姐那份大福氣就好了!” 停了停,看見柳如是疑惑地睜著眼睛,她像是下了決心似的,用一個迅速的動作,把左邊的衣袖一下子捋到肩頭:“哼,姐姐瞧瞧吧!” “啊,這、這都是他掐出來的?”看見惠香那隻雪白豐腴的美麗胳臂上,佈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柳如是吃了一驚。 “掐,還有咬。他就喜歡這樣!你不肯吧,還不行。” “那麼說,妹子身上……” “身上麼,也一樣。”惠香毫無表情地回答。彷彿她此刻展示的,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肢體。 “可是,這怎麼成!妹妹怎麼就忍受得了他?”由於想到床笫之間的這種可怕虐待,今後還將伴隨著惠香,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柳如是忍不住喊叫起來。 惠香淡然一笑,把衣袖徐徐放下來:“怎樣才成,怎樣不成,莫非還能由得著我們?姐姐難道沒聽說如今到處都亂糟糟的,連皇上在北京都叫流賊害死了,江南不定哪天也會亂起來。像我們這樣的人,若不趕緊找上一個人家,到時開起仗來,可怎麼辦?李老爺好歹也是個官,我跟了他,將來就是要逃難,也有個依靠,總比做斷線風箏強。再說,夜裡他那樣子,也是疼我惜我,除了這點子苦,別的他還真是沒有什麼難為我。” 柳如是眨眨眼睛,還想勸對方掂量得清楚些,才好拿主意,可是,惠香卻突然興奮起來: “哎,管他呢!”她把手一揮,說,“好也罷,歹也罷,這輩子就是這樣子了。好在遇著了姐姐。姐姐待我這麼好,但求菩薩保佑,讓姐姐來生變作男身,妹子同姐姐恩恩愛愛過上一輩子,好不好來,快把這棋下完了吧!待會兒,姐姐還要跟我上河房去呢!” 柳如是望著情誼深密的女伴,覺得心中忽然變得有點亂,有好一陣子,竟不知再說什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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