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20章 分歧尖銳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677 2018-03-19
“子方,子方!”黃宗羲一邊招呼著,一邊從後面趕了上來。 這當兒,顧杲已經離開了蔡益所書坊,在三山街上走出好遠一段路了。聽見朋友叫喚,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住腳步,相反,卻咬緊牙關,走得更急。這種情形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紛紛向他們投來疑惑的目光。 “嗨,子方!”黃宗羲終於趕上了朋友,同他並肩走著,氣喘吁籲地追問,“你這、這是做什麼?” 顧杲仍舊一言不發,只管往前走。 黃宗羲急了,一把扯住對方的衣袖:“兄到底意欲何往?不說明白,那就別走!” 顧杲轉過長鼻子,冷冷地瞅著朋友,隨即用了一個堅決的動作,把袖子掙脫,扭頭又走。 “嘿,站下!”黃宗羲跺著腳大嚷,一張臉氣得發白,“兄這樣子不成!不該如此!知道麼!”

然而,顧杲彷彿沒有聽見,他緊皺著墨黑的眉毛,咬緊嘴唇,像一匹性情固執的驢子,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黃宗羲不知所措地愕住了。誠然,從昨天彼此見面的一刻起,他就發現顧杲的情緒消沉得異常,儘管是久別重逢,顧杲卻似乎連話都不太願意同自己說,剛才在書坊裡那大半天,對方的神情也絲毫未變。這都使黃宗羲感到納悶不解。眼下,他自告奮勇前來追趕,以為憑著彼此的親密交誼,至少能把朋友挽留住。誰知顧杲竟冰冷決絕到不近情理的地步,這就使黃宗羲開始感到不對頭了。 “嗯,莫非他因北都之變痛憤過度,打算去走那一條路?”這個不祥的猜測一閃現,黃宗羲頓時緊張起來。本來,他很想听聽陳貞慧那個參預改革朝政的計劃,這時也顧不得了,只慌忙邁開大步,迅速跟上去,並在一條街巷的入口處又一次趕上了朋友。

“好,兄若不願明言,弟不追問便是。”他妥協說,“不過,弟也不回書坊了。在屋子裡窩了半天,此刻就陪兄走走,散散心也好。” 說完,也不管對方同意與否,他只管緊緊相跟著,一起朝巷子深處走去。 南京雖說是江南地區首屈一指的大都會,而且有六朝金粉地之稱,繁華奢侈的景況,甚至連京師也比它不上,但是真正說到熱鬧擁擠,其實也就是城里城外那一二十處主要的大街和市集。何況偌大一座城,只住著三四十萬居民,比起別的城鎮,自然算是多得不得了,其實到底並不過於稠密。所以一旦轉入普通的街巷,整個氣氛就冷清下來。只見一幢接一幢的木板平房,沿著巷子兩側向前延伸,上面覆蓋著清一色的黑瓦頂。大多數人家的門前,都圍著一道竹籬笆。裡面的居民,照例是些尋常老百姓。境況稍好的,門面照例整齊些,大都會用紅綠油漆裝飾一下;那些家境貧寒的,房子也就難免東倒西歪,顯得破敗而灰暗了。

現在,兩個朋友默默地走在狹長而寒傖的街巷裡,誰也沒有說話。就黃宗羲而言,並非不想開口,只因顧杲始終保持著陰鬱的沉默,使他失去了交談的對象。不過,越是這樣,黃宗羲就越覺得,老朋友今天的情形相當反常,說不定當真會出事。雖然在紹興那一次,他費了好大的勁,總算促使老師劉宗周放棄了殉國的念頭,但在前來南京的途中,仍然不斷聽說有人因為悲痛過度而自尋短見的。直到昨天,他還聽說南京的兵備副使梁亭表,至今還在痛哭絕食,決心追隨先帝於地下。本來,以顧杲平日的精明強幹,應當不會輕易走上那條路。但北京的事變對人心的衝擊實在太大,任何意外的情形都有可能發生。所以,見朋友始終不肯吐露口風,黃宗羲只有寸步不離地跟著,以防萬一。

不過,漸漸地黃宗羲就疑惑起來。因為走著走著,他發覺不知怎麼一來,街巷上的景況變得愈來愈眼熟。再走上一陣,他心中一動,驀地明白,顧杲其實正在朝他們藉寓的地方——週鑣的宅子走去! 週鑣的這所宅子,坐落在兩條巷子的交接處,是一幢帶院牆的庭院式住宅。週鑣是金壇人,一應的產業全在那邊。這宅子是最近來南京後才賃下的。他因為單身一人,只帶著幾個家丁,住不了許多地方,便把顧杲招進去住了東廂,待到昨天黃宗羲來到南京,他又騰出西廂的房子讓他居住。這除了因為周鑣對黃宗羲,也如同對顧杲一樣,感情歷來比較親密之外,還因為他知道黃宗羲的家境不寬裕,這樣子可以使黃宗羲省卻一筆開支。 發現朋友哪兒也不去,卻領著自己回到住處來,黃宗羲那顆懸著的心,總算稍稍放下了一點。 “行,只要回到這裡,事情就好辦。我總有法子把你勸解過來,不再去胡思亂想!”看見顧杲進了門,徑直朝東廂走去,他也跟了過去。

顧杲走進起居室,就站住了。 “顧長,顧長!”他大聲叫喚。等又高又瘦的僕人應聲奔進來,他就陰鬱地望著對方的下巴,吩咐說:“你去——即刻收拾行李,然後再去船行瞧瞧,看幾時有船去無錫——快點!” 顧長顯然毫無思想準備,但主人那冰冷的神情使他不敢多問,只眨眨眼睛,躬身答應說:“是!” 黃宗羲卻吃了一驚。 “怎麼,兄這、這就要回無錫?”他忙不迭追問。 也就是到了這時,顧杲的神色才緩和下來。他把長鼻子轉向朋友,平靜地說:“正是。眼下留都立君之局已定,弟再留無益,是以打算束裝歸里,以慰雙親懸念。只是與兄一別二載,今日幸得相會,弟卻未能奉陪,甚覺歉疚,唯有在此謝過了!”說完,深深作了一揖。

黃宗羲遲遲疑疑地回著禮。 “怎麼,鬧了半天,原來他反倒是打算撒手不管,一走了之?當此社稷危傾之際,身為仁人君子,又豈可畏死逃責,自棄所求?”他不以為然地想,口氣隨之變得嚴峻起來: “子方,你說的可是實話?你當真要回無錫?” “……” “莫非兄以為,眼下沒有別的事可做了?” “別的?”顧杲望瞭望朋友,隨即又移開了眼睛,神情顯得有點激動,“時至今日,還有什麼別的可做?” “怎麼會沒有?”黃宗羲反駁說,“眼下神京不幸陷於賊手,可大江南北仍是我大明的天下,元氣未竭,民心可用,兼以迎立之議已成,新君不日便可即位。此正是我志士仁人戮力同心,匡扶社稷,掃滅流寇,再整乾坤之時,又怎會無事可為?”

顧杲冷笑一聲,惡意地說:“兄以為,只須立了新君,江南就靠得住,大明就能中興麼?或者以為,只須我東林、復社戮力同心,就能掃滅流寇、光復神京?依弟看,這全是做夢!適才在書坊裡,朝宗、淡心、次尾他們一個勁兒起哄,還有定生,說得煞有介事,其實統統是做夢!” “啊,做夢?” “哼,北都所以有今日之變,是因聖上昏庸麼?是因百姓貪亂麼?都不是!皆因我朝二百七十年間,種種弊端苛政,已至積重難返。非厲行改革,不足以圖存。唯是先帝在位十七載,宵衣旰食,欲謀社稷之安,卻獨不以改革為急務,遂致國事大壞,終不可救。時至今日,諸君子縱有改弦更張之想,到底還有什麼用!譬如廣廈巨舟,當其飄搖風雨之際,不急圖搶救,及至傾覆過半,裹傷逃死尚且不暇,復有何改革之可言?而不行改革,卻謂恢復不遠,中興可期,豈非癡人說夢!”

“可是……” “兄聽我說!”顧杲粗暴地揮了一下手,“若問先帝勵精圖治,何以改革終不能行?此無他,皆因先帝雖知東林為君子,卻因所依附者不純為君子而疑之;雖知攻東林者為小人,卻以其可以牽制東林而參用之,卒至君子盡去,而小人獨存。是故迨及國變,終無改革之心,亦無主持之人,此君子、小人兩立之大害也!若謂南都新立,未嘗不是改弦易轍之機,唯是東林當道諸公,全不以先朝為鑑,竟懾於擁'福'派之氣焰,改立桂藩,更將此舉商之於馬瑤草!馬瑤草是什麼東西?阮鬍子的一個死黨!十足的奸險小人!今後朝政,竟容此輩摻和,試問還有什麼指望?又有什麼可為!” 顧杲大聲地、咬牙切齒地說著,神情是那樣激憤,目光是那樣痛苦。看來,他對於當前的局勢確實已經根本絕望,他之決定歸隱鄉里,也是無法改變的了。

黃宗羲不由得沉默下來。不錯,在得知朋友並非打算尋死,而是試圖一走了之的當兒,他確實大為反感。然而,顧杲這一番尖銳得近乎刺耳的分析,卻深深地震撼著他的心。事實上,老朋友的不少看法,包括其中說到的許多話,都是黃宗羲平日所想到、並且經常提出來同對方討論的。有一些,簡直就是出於黃宗羲自己口中的原話。然而,最近這些天來,由於某種複雜的、混亂的、說不清的原因,他卻一直有意無意地迴避著,不願意深入地去想它。如今,由朋友之口毫不容情地指出來,使他像被一下子扯掉了蒙在眼前的黑布,對時局再也無法不加以正視了。 “倘使兄必定要走,”終於,他沮喪地低聲說,“那就走吧。趁早走了,或許還能免於到時玉石俱焚!” 顧杲正挑釁地盯著朋友,分明在心裡憋足了勁,準備迎接必然爆發的激烈爭論。聽了這句話,他怔了一下,興奮的神態消失了。他收回視線,默默轉過身,在屋子裡走了幾步,隨即站住,悻悻然問:

“既然如此,兄為何不走?” 黃宗羲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弟不走。” “為什麼?” “弟不能走。” “有什麼不能?”顧杲突然跺了一下腳,憤怒地大嚷起來,“啊,有什麼不能?你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既然我說什麼他們都不當一回事,既然他們……” “可賢契乃東林之後!”一個嚴厲的、略帶沙啞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黃宗羲愕然回過頭去,發現門檻外,站著一位臉孔瘦小,卻鬚髮蓬然的長者,正用那雙黑中帶綠的眼睛,從濃密的眉毛下直望著顧杲。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週鑣已經聞聲來到了。 “當初,”週鑣跨進門檻,繼續說,“二位賢契之先人生逢朝政濁亂,綱紀倒置之世,為謀社稷之安,曾不惜以頸血一濺權奸,終致沉冤詔獄。幸賴大行皇帝英睿神武,誅戮客、魏,窮治閹黨,為東林昭雪表旌,我輩君子方能有今日。目下國難方殷,君仇未復,莫非賢契竟忘卻先人之志,意欲避艱逃責耶?” 在復社士子們的心目當中,週鑣的話一向有著很重的分量,何況此刻他又是一副疾言厲色的神情,所以,不僅顧杲像是給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呆著臉噎住了,就連黃宗羲也訕訕地低下了頭。 “學生還記得,”週鑣收回責備的目光,口氣也稍稍緩和下來,“戊辰那一年,賢契與太衝等一班東林子弟進京訟冤,聚哭於午門之外,聲聞禁中。當時,先帝特遣內臣傳諭曰:'此忠臣孝子之聲也,朕心甚哀!'凡我君子,聆此綸音,莫有不感動悲愴,血沸胸臆者。願君等銘記此語,縱有千難萬險,也應苦節堅行,誓滅狂寇,以報先帝再造之隆恩!” 這麼說完之後,大約認為已經足以使顧杲幡然醒悟,週鑣就不再理會。他把鬚髮蓬然的臉轉向黃宗羲,問: “嗯,今日兄上書坊去,可見到陳定生?他對兄等說了些什麼?” 黃宗羲正默默地註視著神情痛苦地抱著頭,跌坐在椅子上的顧杲。 “啊,也、也沒有說什麼。”他回過頭來慌忙回答。 “難道他沒有說讓你們都去當幕僚的事?”週鑣緊盯不放,顯得十分關切。 “當幕僚?沒有呀!”黃宗羲迷惑地搖搖頭,隨即又“哦”了一聲,說,“他是說過,讓我們不只要管領清議,還要參預朝政,可如何參預,他尚未及說,小侄便隨子方出來了,是以不曾聽見。” 週鑣點點頭:“這便是了。他說參預朝政,無非是讓你們都去當幕僚!昨日他把這事拿來問我,還要我相助於他。我見他興沖衝的樣子,便沒有即時駁回。其實,我複社之所以有今日之聲威,全憑以在野之身,在士林中主持清議,使當道有所忌憚。一旦都去當幕僚,便得聽命於人,言行俱受所製,還主持得了什麼清議?況且,幕僚也者,充其量不過是書辦雜役的角色,又哪裡輪得著你參預朝政!” 陳貞慧在提出參預朝政的設想時,由於曾經明確表示,目的在於影響當權者,以推動朝廷革除積弊,頒行新政,所以黃宗羲本覺得頗對自己的心思。如今聽了周鑣一通尖銳的指斥,他不由得沉吟起來。不過,改革朝政是黃宗羲多年來孜孜以求的主張,要是連嘗試一下的機會都放棄,他還真有點捨不得。所以,遲疑了一下,他忍不住試探說:“以小侄之見,或許不妨試著當一陣子?若看著不成,再行辭出……” 誰知,不等他說完,週鑣已經暴怒起來:“這是斷乎不可的!”他蠻橫地把手一揮,厲聲說,“你以為陳定生真要改革朝政麼!他是想當西張夫子!想把你們一個個全捏在手心裡,聽憑他擺佈!哼,我早就瞧出此人工於心計。不過,只要我周某活著一天,他就是枉費心機!” 說完,他怒氣沖沖地往椅子上一坐,把黃宗羲和顧杲驚得像給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地瞪視著,老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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