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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倡議入幕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099 2018-03-19
在這一陣子交談當中,只有兩個人沒有開口說話,一個是顧杲,他始終保持著冷漠而陰鬱的態度,另一個就是陳貞慧。不過,他的情形與顧杲不同。事實上,在向社友們透露史可法決策迎立桂王的時候,陳貞慧也曾經有過顧慮,生怕大家想不通,還準備為此做一番解釋說服的工夫。後來,看見大家儘管也發發牢騷,畢竟還是接受了下來,而且似乎並沒有影響熱情和鬥志,他才又放了心。只是,作為這幫子人的頭兒,陳貞慧的考慮卻更多一些,也更深一些。他明白,自己和朋友們儘管滿懷報國效死的熱忱和壯志,但到底都是一些尚未取得功名和官位的讀書人,不可能直接參與朝廷的決策,甚至連執行的資格都沒有。而在眼前的形勢下,又不容許再按部就班地慢慢等待。因此,陳貞慧已經設想了一個計劃,就是讓社友們學自己的樣子,在取得正式功名之前,先設法進入各個重要衙門充當幕僚,以便憑藉當權人物的信用,謀求對政局發揮影響。由於圈子內的這些社友,都是士林中的知名人物,有些還是官家子弟,在陳貞慧看來,這是不難辦到的。不過幾天前,他把這個設想去同復社的元老人物——週鑣商量,老頭兒卻沒有吭聲。而當陳貞慧進一步表示,願意把這件事全面承當起來,只希望對方能憑藉在官場中的老關係,給予幫助時,週鑣也只淡淡地說:“看看再說吧!”老頭兒的這種態度,使陳貞慧多少有點失望,但並沒有改變他的決心。今天,陳貞慧就是帶著那一套設想,前來赴會的。他剛才沒有馬上提出來,是覺得慷慨激昂的情緒,對於下一步的商議很有好處,有意讓大家發揮得更充分一點。不過,坐在一旁、始終冷冰冰一言不發的顧杲,卻使陳貞慧有點擔心。這些天來,顧杲的情緒一直很壞,顯得比誰都絕望沮喪,而且任何勸解都聽不進去,同以往那種樂觀豪邁相比,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為了防止他突然說出使大家掃興的話,破壞了眼前的氣氛,陳貞慧決定盡快把談話引入既定的設想中去。他清一清嗓子,等大家安靜下來之後,便開始說:

“列位社兄適才之言,令小弟甚為感奮!古人云:三軍可以奪帥,而匹夫不可以奪志。但能存此一段志氣,中興大業,何憂不成!況且,眼下神京不幸陷於賊手,然而大江南北,大半仍屬我大明之天下。就軍力而言,留都守軍及江北黃、高、二劉四總兵所轄者,當有三四十萬之眾,加上武昌左良玉的八十萬大軍,總數不下百一二十萬。福建鄭芝龍及兩廣、雲、貴之兵,尚不在其內。只要朝野同心,匡扶社稷,定能光復神京,寸磔闖逆,以報先帝之仇!” 陳貞慧不愧是這幫子人的領袖,不僅考慮事情更加全面深入,而且掌握情況也比大家更加清楚。別看社友們剛才慷慨激昂地嚷得挺歡,對於許多事情其實都不甚了了。他們的熱情與其說是建立在對形勢的清醒估計上,不如說是建立在盲目的自信上。所以,忽然聽說明朝方面居然還有這麼龐大的兵力,反而吃了一驚。

“什麼?光是江淮一線,就有一百多萬!這可是真的?” “那麼,何以不趕快出師北伐,趁流賊立足未穩,奪回神京?” “是呀,聽說流賊之兵,不過三四十萬。兵法有云:'倍則圍之',我兵多於流賊何止兩倍,大可將之重重圍困,然後一鼓殲之!” “咦,可不是'倍則圍之',是'十則圍之'!” “'十則圍之'……不,是'倍則圍之'。弟記得的!” “是'十則圍之'!” 這爭論的兩位是梅朗中和余懷。吳應箕大約看見如不制止,他們便會爭論個沒完,於是把桌子一拍,不耐煩地說:“淡心說得對,是'十則圍之'!不過,先別管這個了。眼下還輪不著我輩去領兵打仗,倒是商量一下,如何管領這留都的清議是正經!”說著,他轉過長著刺猬般鬍子的臉:

“定生,你且說下去!” 陳貞慧點點頭,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又繼續說:“適才兄等曾言,時至今日,能砥柱中流,擔當中興大任者,舍我東林、復社而外,已無他人。此自是當然不易之理。唯是中興之要務,當以何者為第一,兄等可曾思及麼?” “這——自然是擁立新君,再造朝廷。”看見一時間沒有人作聲,梅朗中憋不住冒出一句。 陳貞慧微微一笑:“弟是說新君登極之後。” “那就該出師北伐!” “該舉哀發喪!” “該起用賢能!” 好幾個聲音搶著回答。 “不對!”有人忽然大聲反駁。大家回頭看去,發現原來是黃宗羲,也許因為初來乍到,對留都的情形還不太了解,所以這一陣子,他只是靜靜地坐著,沒有插嘴;不過,此刻卻分明地激動起來。

“不對!”他吵架似的重複說,“新君即位之後,第一等要務,乃在於痛下決斷,力矯先朝積弊,博採良謨,頒行新政,以紓民困,固國本,如此,方能言圖存,方可言中興!” 陳貞慧的目光閃亮了一下,讚許地點點頭:“正是如此!唯是先朝之弊,積重已深,非以絕大之毅力心智,不能有濟。如今雖有史、高、張、姜諸公,合力把持於上,恐猶未足當陳規腐說之扞格,須得我仁人君子,各展長才,群策群力,庶幾能收撥亂反正之效。所以,時至今日,我輩若仍謹守既往,以主持清議為務,已不足以言應變,不足以言建功,必須更進一層,直預其事,方不致錯失良機,空負此一腔忠貞熱血!” 復社歷來的行動方式是主持清議,量裁人物,除此之外,大家還從未想到過有別的干政辦法。所以忽然聽陳貞慧說還要“更進一層”,大家都不禁瞪大了眼睛,隨即又你看我,我看你,現出迷惑的樣子。

“只是,以我輩一介布衣,又何從直預其事?”有人遲遲疑疑地冒出一句。 “唔,兄且聽弟說!”陳貞慧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不由自主興奮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算說出自己的計劃。然而,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裡的顧杲,忽然站起身,拱一拱手說: “列位社兄且坐,小弟告退了!” 說完,也不待大家答應,他就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陳貞慧錯愕了一下,連忙追問:“哎,子方兄,你要上哪兒去?” 顧杲卻不回答,轉眼間已經走出門外。陳貞慧急了,匆匆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了出去,跟著追出去的還有黃宗羲和梅朗中。 “子方、子方,別走啊!你這是做什麼?”他們朝顧杲的背影一齊叫喚。 顧杲站住了。他回過頭來,陰鬱而冰冷地望著朋友,嘴唇翕動了一下,彷彿想說什麼,但終於仍舊轉過頭,邁開大步,很快消失在通向書坊鋪面的那扇門內。

陳貞慧同黃、梅二人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拿不准是否要追他回來。黃宗羲因為同顧杲一向頂要好,自告奮勇地說: “我去!” 隨即,他就三步並作兩步,匆匆跟了出去。 陳貞慧無可奈何地目送著,正打算同梅朗中返回西廂,忽然,傳來了一個興沖衝的聲音: “啊哈,小弟只道是誰,原來是二位社兄在此,幸會,幸會!” 隨著話音,走過來一位衣飾考究的紳士。當那張胖胖的、長著一雙小眼睛的圓盤臉映入眼簾時,陳貞慧不由得一怔,認出那人原來是馬士英的妹夫——罷職知縣楊文驄。 本來,論親戚關係,楊文驄無疑屬於馬士英、阮大鋮一派。但由於他為人隨和,喜好結交,而且早年參加過復社,所以同陳貞慧他們也時有來往,遇到個什麼消息也每每會透個風兒。譬如去年春天,駐紮在武昌的左良玉藉口缺餉,曾一度打算擁兵東下,到江南來就食,把江南的臣民鬧得很緊張。當時,阮大鋮因為記著兩年前託人說情,請求侯方域代他向復社疏通遭到拒絕的舊恨,竟乘機散佈謠言,誣衊侯方域是左良玉東下的主謀和內應,企圖加以陷害。結果,是楊文驄得到消息,通知侯方域預先做好防備,阮大鋮的陰謀才沒有得逞。所以,對於這位好好先生,就連陳貞慧也不知拿他怎麼辦才對。倒是楊文驄本人,似乎絲毫也不為自己的立場感到為難;相反,覺得這種兩邊討好的做人辦法挺有味兒,並且打算繼續做下去。現在,他一顛一顛地奔過來,朝陳貞慧和梅朗中挨個兒作著揖,喜孜孜地說:

“適才,小弟在外間,請蔡老爸給瞧瞧他新收到的幾部宋版,見黃太衝、顧子方二位社兄匆匆走出。小弟喊也沒喊住,順腳進來瞧瞧,方知二位原來也在,甚是失敬!”又問,“幾位是一道來的,還是偶遇?怎麼這等巧?” 鑑於對方是那樣一個人,陳、梅二人自然不肯以實情相告,於是各自還了禮,含糊地應了一聲。 “二位社兄都是忙人,難得一見,令小弟思之若渴,今日得此巧遇,何妨就借蔡老爸的靜室小坐,一抒積悃,如何?”楊文驄顯然不知西廂裡還藏著好些人,所以熱情地提出邀請。 “多感楊兄盛情,只是弟等眼下尚有他事,無法久留,祈請見諒!”陳貞慧彬彬有禮地推辭著。 “真的,定生兄的貴鄉來了個人,弟是特意來尋他回去的。”梅朗中幫著扯了一個謊。

楊文驄顯然有點惋惜。他沉吟說:“那麼,明兒晚上,小弟在媚香樓定一席酒,請二位賞光過去,還請上子方、太衝二兄,共謀一醉,如何?” “嗬嗬,眼下是什麼時候,小弟豈有心思買醉尋歡!”陳貞慧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停了停,他又緩和地一笑,“仁兄厚意,貞慧心領,就此別過,改日再圖答謝!” 說完,他拱一拱手,向梅朗中使個眼色,轉身就走,卻不回西廂,反向鋪面那邊走去。 楊文驄接連碰了兩次釘子,卻絲毫沒有著惱。他大約只為這一次討好未能成功,感到頗為惋惜。他那一雙小眼睛不停地眨巴著,目送著陳、梅二人的背影,突然瞳仁一亮,揚聲招呼說: “哎,二位社兄,請留步!” 等陳、梅二人遲疑著,轉過臉來,他就趕緊迎上去,瞅著對方的眼睛,壓低聲音說:

“嗯,二位兄台可知道,這迎立桂王之事,只怕未必能成呢!” 看見陳、梅二人對望了一下,沒有作聲,他又急急地補充說:“日前史公和馬瑤草雖然已經定策,唯是用心縱好,只怕遠水難敵近火!” “你、你說什麼?”陳貞慧的眼睛不由得睜大了,臉上的淡漠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踪。 “這……”楊文驄遲疑了一下,似乎一時拿不准主意,到底該不該說。不過,討好的願望最終還是佔了上風。他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做了一個手勢,把陳、梅二人引到竹樹叢旁,這才神色鄭重地說:“好教兄等得知,雖然史大司馬已定策立'桂',迎駕使臣亦打點法物乘輿,不日前往廣西。唯是操江劉誠意、司禮監韓贊周等勳臣大璫仍力主立'福',決計聯絡江北四鎮共襄其事。日前,阮圓海已帶著他們的書信過江,到鳳陽去見守備太監盧九德商議。結果怎樣,還不知曉呢!”

這消息實在過於駭人。陳貞慧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對方的衣袖,緊張地問:“這、這事可是真的?” 楊文驄不高興了。他鼓著腮幫子說:“小弟何曾誆騙兄來!” 陳貞慧自知失態。他鬆開對方的袖子,擺一擺手,表示不是這個意思,同時緊皺眉毛,思索起來。末了,他喃喃地問: “那麼,鳳督馬公之意如何?” 楊文驄搖搖頭:“馬瑤草尚未聞知此事。徒弟得知時,他已啟程回任,離開留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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