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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書坊豪言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2347 2018-03-19
坐落在三山街的蔡益所書坊,在南京的同業中雖然算不上生意頂大,名聲頂響,但也門面寬敞,品類豐盈。在佔滿三面牆壁的高大書架上,舉凡經史子集、闈墨房稿、戲本小說,乃至醫書畫譜、酒錄茶經,可謂一應俱全。同許多書坊一樣,它除了販售之外,還兼營出版和編書。店內附設有刻字和印刷的工場,每年還要聘請若干名家到坊裡來選批八股文集。難得的是店主蔡益所為人不俗,喜好結交學者名流,同樣編一部書,他店裡的食宿和酬金比別處都要優厚些。所以像吳應箕、張自烈這些有名的選家都成了本坊的老房客。憑著這層關係,他們的住處,也自然而然成了圈子裡一幫子社友的聚會之所。 在史可法定策到廣西去迎立桂王之後的第三天,陳貞慧應社友們的要求,來到蔡益所書坊參加一次小型的聚會。因為當天下午,史可法就要趕回江北的浦口去佈置軍務,陳貞慧也得隨同前往,所以社友們都切望在他走之前,能了解一下政局進展的最新情況。另外,還有一個並非多餘的原因,就是黃宗羲於昨天來到了南京,也急於要同陳貞慧見面。

現在,社友們已經齊集在吳應箕下榻的西廂房裡。這是一間陳設簡樸,但收拾得頗為潔淨的屋子。裡面照例有床,有榻,有書案和立櫃,還有一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牆上沒有字畫,卻顯眼地掛著總是被吳應箕帶在身邊的一柄寶劍和一張古琴。如今,在一窗朝陽映照下,它們都在那裡瑩然生輝。隔著門上那面低垂的竹簾,可以望見東廂房那有點歪斜的黑瓦頂,以及天井裡的盆景和翠竹。 黃宗羲因為是新到,所以在開頭一陣子,照例成了社友們包圍的對象。大家聽他談起前一陣子的種種經歷,都禁不住既感動,又憤慨。感動的是紹興府的士民們,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後,居然紛紛自動齊集起來,在劉宗周的帶領下,前往知府衙門,後來又到了省會杭州,泣血請願,要求從軍殺“賊”。這在江南各府縣,還是頭一次聽說。而令人憤慨的是,無論是紹興知府王鄘,還是浙江巡撫黃鳴俊,對於士民的一片忠義之忱,竟然都置之不理,要么裝聾作啞,要么則以守土待命為理由,乾脆加以拒絕。結果,弄得劉宗周毫無辦法,只好一面留下來繼續催促,一面派黃宗羲前來留都,打探消息,向他報告。

“哼,這一次,弟算是把那伙地方大員的嘴臉看透了!”黃宗羲瞪著眼睛,餘憤未消地說,“貌似高深,實則庸陋;貌似持重,實則懦怯!畏首畏尾,瞻前顧後,可他們就偏不怕國破家亡!” “哎,那黃鳴俊雖不肯舉兵北上,但應允率先舉哀發喪,也算是難得了!”余懷搖搖頭,聲音裡透著懊惱,“你不見留都?我輩花瞭如許力氣,實指望能把潞藩擁立上去。不料鬧了半天,到頭來卻弄成了上粵西去迎立桂藩。雖則適才定生兄說是迫不得已,但小弟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值!” “可不!”坐在他對面的侯方域立即附和,“若是潞藩得立,我東林、復社便是定策之功。何況他又是有名的'潞佛子',到其時,江南怕不是我輩的天下!如今鬧出個桂藩來,天曉得是個什麼脾性兒!”

“不過,決策立'桂',也還不錯。只要不是福藩就好。前一陣子,那幫'烏鴉'們鬧得如此厲害,弟真怕史道鄰撐持不住……”梅朗中小心地說。前幾天,他在石城門外送別鄭元勳時,曾參與過同擁“福”派的一場爭論,對方的囂張氣焰,他想必記憶猶新。 侯方域卻不以為然:“哼,這也是疑慮太過!”他撇著嘴說,“大義當前,哪裡還顧及得許多。要說怕鬧,難道立'桂',他們就不鬧麼?聽說那個劉誠意,還有吏科的李沾,直到昨日,還在清議堂裡嚷嚷,非要立'福'不可呢!” 他說的這個“劉誠意”,就是指的現任江防提督的劉孔昭。此人是開國元勳劉基的後裔,襲封“誠意伯”的爵位。他一向驕橫跋扈,專門同東林派人士作對,是阮大鋮在南京的一座靠山。所以一提起他,大家頓時來了氣。

“劉孔昭?他何德何能!無非是仗著祖宗的餘蔭,在那裡耀武揚威。別看他眼下挺神氣,以為南京就靠他提督操江。哼,流賊不來則罷,若真個攻來時,頭一個獻江乞降的,沒準兒就是他!”這是一位新到的社友,名叫左國棅。他是已故著名東林領袖左光斗的兒子,平生最恨閹黨。這種憎恨也推廣到一切庇護閹黨的人,所以立即帶頭髮起攻擊。 坐在他旁邊的張自烈點點頭,老聲老氣地說:“據弟所知,這蔭爵其實也輪不到他。他父親本是婢女所生,而且被逐出了家門。他其實是出婢之孫,卻冒襲封爵。聽說他伯父為這事一直鬧著要打官司呢!” “啊哈!弟只道古人有'而母婢也'之說,原來此公竟是'而祖母婢也',可謂超邁古人了。”有人從角落裡拋出來一句,那是已經舒舒服服地攤開手腳,歪坐到羅漢榻上的促狹鬼余懷。

“哈哈哈哈!”大家都被這句刻薄的挖苦逗樂了,解氣地哄笑起來。 “哼,還有徐、趙、湯那幾個勳臣,我瞧都同劉孔昭一個鼻孔出氣,全不是什麼好東西!”笑聲中,吳應箕冷峻的聲音冒了出來。他沒有笑,黝黑瘦削的臉上顯得怒氣沖衝。 於是,大家受了激發,又七嘴八舌地罵開了。 “不錯,還有那一夥閹人大璫,這些日子也蠢蠢欲動,想在定策大事上插上一手,看來都沒安好心!” “哼,今後朝廷之上,萬萬容不得這幫昏濁小人來摻和,否則中興斷乎無望!” “那當然。這幫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餵,餵,列位,驅滅賊寇,光復神京,舍我東林、復社諸君子,試問尚有何人能當此大任?” 這最末一句豪邁的自誇,像朝悶燒著的爐膛裡捅進一根撥火棒,把大家的情緒一下子撥弄得高漲起來。的確,經歷和目睹了這些天南京所發生的種種變化,特別是圍繞擁立新君這件大事所展開的激烈論辯和緊張較量,他們已經敏銳地意識到,北京的陷落固然是一場空前的大災難,但是隨著江南地區在政治上不可避免的崛起,又給他們創造了施展抱負的現實機會。如果說,在此之前,權力中心對於他們來說,畢竟還頗為遙遠的話,那麼眼下它卻突然變得相當具體、實在,彷彿一伸手就能夠觸摸得到似的……所以,有片刻工夫,雖然誰也沒有說話,但興奮、自信,而又雄心勃勃的光芒,卻從那一雙雙若有所思的眼睛裡,分明地閃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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