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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舉棋不定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115 2018-03-19
“學生請二位來,是意欲有所請教:這'七不可立'的公啟,弟已拜悉。唯是日前商議時,未聞此說,不知所據何來,可屬實麼?” 史可法說這番話,是在鄭元勳與友人們道別的同一時刻。呂大器在家裡接到史可法的傳請,因為無法知會錢謙益,只好帶著雷祚匆匆趕到兵部衙門,並在簽事房裡見到了主人。 “這個,是弟近日派人查訪所得,絕非鑿空之言!”呂大器拱著手,毫不遲疑地回答。這位小個子大臣秉性強悍,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則,是絕不會再躊躇反顧的。事實上,為著免得再在道義的爭論上花費時間,呂大器甚至決定,把事情的真相密守在最小的範圍內。除了當初參預定計的三個人外,其餘一概不予透露。所以,剛才他回答史可法的那句話,其實已經耍了一個花招,即故意避開是否“全部屬實”的查詢,而使用了“絕非鑿空之言”這麼一種比較含糊籠統的措辭,顯然是打算為日後留下迴旋餘地。不過,史可法是十分機敏的一個人,要糊弄他並不容易。所以,坐在旁邊的雷祚一邊聽著,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主人,生怕對方聽出那句話的破綻。

“唔,願聞其詳!”史可法不動聲色地追問。 呂大器捋著鬍子,定了定神,開始一五一十地說起來。他先談了一通福王的“不孝”,接著又說到“貪”——這也是同雷祚事先商量好的。因為福王在逃難時,走失了母親,以及過去曾經偷拿老福王的寶物那兩件事,雖然真相還不大清楚,但只要確有其事,對方就無法賴賬。至於原因,是可以編造和發揮的。眼下,呂大器就是用這種辦法,突出幾件有比較明顯依據的事實,詳加敘述和渲染,其餘則粗略地帶過。在說明事情的起因和經過時,卻極力朝壞的方面引申,從而得出福王品性頑劣,行為乖張,實不宜於奉為君主的結論來。呂大器並不特別善於辭令,但氣質剛橫,說話尖銳激烈,斬釘截鐵,隱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使人聽來,較之那種甘言巧辯,似乎更加具有說服力。

高亢、雄辯的話音在四壁間嗡嗡迴響著。終於,呂大器把“七不可立”的依據羅列完了,簽事房裡復歸於一片寂靜。史可法只顧拈著鬍鬚,老半天沒有表示態度。 雷祚在旁邊開始感到不安。事實上,在立“福”還是立“潞”選擇上,史可法始終有點舉棋不定。這一層,他們是知道的。他們串同製造出“七不可立”之說,主要固然是為著對付擁“福”派,但也未嘗沒有試圖促使史可法早下決斷的用意。現在看見對方仍舊猶豫不決,雷祚可就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同呂大器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即轉向主人,微微前傾著身子,打算開口試探。忽然,史可法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一挺身離開了座位,一聲不響地走進裡面的房間去。片刻之後,他又重新走回來,把一疊信柬遞到呂、雷二人手中,說:

“這也是學生收到的,二位不妨看看。” 雷祚有點莫名其妙。他遲遲疑疑地接過、拆開,同呂大器你一封我一封地交換著看起來。這下子,他才明白了:這些信原來全是南京以及其他一些府縣的官員和縉紳寫來的。有些還是幾個,甚至幾十個人聯合署的名。其中非東林派人士固然不少,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是東林派官員,就連淮南巡撫路振飛、吏科給事中章正宸這樣一些有影響的人物,都在信中力主擁立福王,認為“七不可立”之說是深文周納,不足憑信。有不少信件甚至直斥散佈流言的人居心叵測,幹紀亂政。雷祚本來就有點心虛,看著看著,竟不由得臉發紅、氣加促,連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那麼,大人之意……”看來,還是呂大器比較沉得住氣。他放下信柬,望著主人問。

史可法沒有馬上回答,他站立起來,倒背著手,來回走了一陣,最後在椅子旁邊站住,用一隻手抓住靠背,抬起頭,不無激動地說: “可法身為大臣,受先帝知遇之恩,謬膺本兵之寄。當京師危急之時,竟未能傾江南之師,北上勤王,遂至有三月十九之變。誤國之罪,萬死難贖!所以稽遲至今,未曾早自引決,以謝天下者,實以江南乃社稷存亡所繫,而新君未立,大局未定,遂不得不忍死須臾,欲與諸公共謀之……” 說了這麼幾句之後,有一陣子,史可法的情懷似乎激盪得厲害,以至聲音也哽咽起來。他不得不停頓一下,極力控制住自己,然後才接著說下去: “自古邦國危亡,立君必當以賢,中興方始有望。今福王庸懦不學,即無此'七不可立',亦非相宜之選。而時論不察,嗷嗷然徒自縛於親疏倫序之成說,殊失謀國之宏旨。蓋家法之於社稷,猶毛之於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故可法願以待死之身,與三五君子主持之。必待賢君立而江南定,然後自請率師北伐,誓滅狂寇,以復先帝之仇。可法雖粉身碎骨,固所求也!”

呂大器和雷祚自始至終緊張地傾聽著。他們自然知道,儘管已經盡了很大的努力,但事情最終如何決策,仍然得由眼前這位最高軍事長官來拿主意。所以,當史可法明確表示排除福王這一選擇時,他們都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並且大大興奮起來。不過,他們都是老於官場的人物,儘管心中高興,面上卻不露聲色。特別是當看見史可法此刻的神情是那樣悲憤和嚴厲,眼裡還分明地閃動著淚光,為著表示對上司的尊重,他們也都一齊擺出沉重的表情。這樣過了片刻,雷祚才抬起頭,小心地提醒說: “大人決策立賢,自是社稷之福,黎民之幸。縱有持之者,其實不足慮。唯獨那幾位手握兵權的總戎,如何以善法撫之,令彼同心擁戴,卻須仔細參詳。” 史可法點點頭:“老先生此慮,學生亦曾想來。眼下江南諸鎮將,武昌左良玉與我輩淵源較深,其附議當無可疑;鄭芝龍遠在浙閩,亦不足為慮。如今須留意者乃江北四鎮。其中劉澤清日前託人來說,願唯我留都諸君子之命是聽。那就剩下高、劉、黃三鎮。黃得功與劉良佐,俱聽命於馬督瑤草;只須馬瑤草不持異議,此二鎮亦可無虞。最後剩下高傑一鎮,彼縱慾桀驁,料亦孤掌難鳴,再以善言撫之,當不敢復有異辭。”

這麼分析了之後,停了停,他又補充說:“況且,以往之持我者,無非因潞藩倫序太疏。如今改立桂藩,亦可稍杜彼輩之口!” 雷祚起初只是一邊聽一邊點頭,對於最後這一句,並沒有特別留心。然而,他驀地反應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問: “啊,大人是說、是說改立桂藩?” “嗯,前者立'福'與立'潞',爭持太烈,雙方已勢成水火。若遽爾立'潞',擁'福'者勢必心懷驚懼,難以自安。此輩為數不少,設若不能釋彼之危疑,將何以和衷共濟?不能和衷共濟,中興之業,又安能有望?是故'福'固不宜立,然則'潞'亦不宜立。今桂藩素有賢聲,且倫序較潞藩為近,與昔時兩派俱無恩怨愛憎之嫌,立之最為妥當!”

史可法仍舊心平氣和地分析著,雷祚卻呆住了。說實在話,前一陣子他們竭盡全力排斥福王,就是為了盡快地把潞王擁立上去。現在鬧了半天,結果又回到桂王身上。那麼,看來事情仍舊得拖下來。在兩派主張的對立已經到瞭如此尖銳激烈的情勢下,這實在是十分危險的。所以,雷祚心中一急,忍不住爭辯說: “夜長難免夢多,捨近而求遠,似不相宜。況且潞藩賢明當立,此議喧傳已久,一旦改立桂藩,亦恐失江南君子之望!” 史可法尖利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學生亦知難免有人失望。唯是身為大臣,謀國任事,終須以大局之利害安危為指歸。設若因此招怨招懟,可法唯有以一身當之而已!” “道老!”也許發現史可法的語氣過於嚴刻,呂大器冷冷地接了上來,“介老之意,是誠恐改立桂藩,未必足以阻塞擁'福'者嘵嘵之口,而擁'潞'者又因失望而鉗口不言。若鬧成個'扁擔沒扎,兩頭打塌'之局,反而更難收拾!”

“那麼,依少司馬之見?” “卑職何敢專擅,還請大司馬卓裁!” 平日關係密切的兩個人居然互相以對方的官職相稱,不用說彼此都有點上火。史可法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斜起眼睛,默默地註視著緊抿著嘴唇,並且負氣地扭過頭去的副手。片刻之後,他終於垂下眼皮,用變得稍稍和解的口吻說: “弟審度再三,以親以賢,還是改立桂藩為宜。至於潞藩,可委之以'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讓他統帥三軍——不過,這兩件事眼下都不是就這麼定了,還得待弟見過馬瑤草,與他商議之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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