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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苦勸舍潞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658 2018-03-19
面對這種情勢,錢謙益不禁有點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紳士振振有詞地宣揚的這一套“道理”,儘管在有識之士看來,是多麼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實又是異常的正確。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說法,而不能從綱常大義的“道理”上壓住對手,那麼棄“福”立“潞”的主張,恐怕仍舊難以在多數人心中站住腳。他猶豫了一下,正打算親自出面參與論辯,忽然,人群背後響起一個清亮的嗓音: “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隨著話音,接二連三地擠進來幾個人。錢謙益本能地收住腳,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點心跳。因為走在頭里的那位眉目清秀、舉止瀟灑的儒生,原來是複社的有名浪蕩角色余懷,後面還跟著臉色晦暗的吳應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見陳貞慧。說起來,自從一年多前,錢謙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樁風流公案中幫了忙,這夥人近來已經大大緩和了對他的攻訐。雖然如此,錢謙益仍舊有點怕同他們見面,唯恐對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為阮大鋮開脫的舊事,令自己臉上無光。所以眼下一見是這幾個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後躲,但又很想瞧瞧他們打算做什麼,只得盡量地伸長脖子。

這當兒,梅朗中也發現來了援兵。他馬上走過去,同侯方域湊在一塊,咬起耳朵來。吳應箕則睜著那雙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睛,大模大樣地站著,一聲不響。只有余懷邁著輕捷而迅速的步子,一直走到褐臉的老紳士跟前。他先不說話,卻現出好奇的樣子,只管上上下下一個勁兒打量著,彷彿對方身上有什麼特別出奇之處似的。直到老紳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圍的人也莫名其妙時,他才拱一拱手,一本正經地說: “不敢動問這位先生,可是新近從闖賊那邊過來的麼?” 老紳士顯然不明白他這樣問的用意,加上摸不清余懷的來歷,於是猶猶豫豫地回禮說:“先生何以有此一問?學生不是……” “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余懷顯得十分有把握。他一邊說,一邊移動腳步,繞著對方前後左右地審視起來。

老紳士被激怒了。他跺一跺腳,提高了聲音:“學生已說過了——不是!” 余懷彷彿吃了一驚:“啊,真個不是?那可就怪了!何以適才先生一番高論,在弟等聽來,竟十足就像替闖賊來勸降一般?” 周圍的人見他像發現什麼怪物似的打量對方,起初只是又詫異又好笑,聽他這麼一問,都不禁愕住了。褐臉紳士卻氣得差點兒沒跳起來。他的目光朝周圍一閃,隨即壓住怒火,緊盯著余懷質問: “學生與兄台素不相識,不知何故惡言相加?” “豈敢!”余懷搖一搖頭,隨即展開手中的折扇,掩在胸前,不緊不慢地搖著,“不過,適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說,並謂因此而亡國破家,亦不足卹。此非甘言巧辯,意欲為闖賊誘降於我,又是什麼?”

老紳士眼珠子一轉,似乎有點明白了。他把兩片厚嘴唇一撇,冷笑說:“原來先生弄此半天玄虛,無非欲與小弟辯難。只是'立君以親',乃祖宗之家法,倫常之至理,又與闖逆何干?何以倡言祖宗家法,倫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辯,為闖賊誘降?倒要請教!” “不錯,”余懷不慌不忙地說,“立君以親,確是祖宗家法。唯是祖宗定此法時,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英彥,野無棄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無桀驁之志。當其時也,人主可以垂拱無為而治。故諸君之立,唯親唯長,而不必唯賢。此亦無非尚自然、息爭競之意。今則不同,天下大亂,四海騰波。國家危急存亡,已是間不容髮。倘不速擇賢者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氣,致令社稷崩摧,是為不忠;父母流離,是為不孝。不忠不孝,則足下所謂綱常大義,又何以得而存哉!況且,國危則立君以賢,本朝亦早有先例。豈不憶當年'土木之變'乎?”

余懷所說的“土木之變”,是指一百五十年前,英宗皇帝在位期間,北方的瓦剌族首領也先率軍攻明,英宗御駕親征,於土木堡兵敗被俘。接著京師又被圍困,兵部尚書于謙見形勢危急,與群臣商議,毅然放棄年僅兩歲的皇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郕王為帝,終於穩定了局勢,挫敗了也先的圖謀,最後英宗也得到釋放。這確實是本朝“危則立君以賢”的一個有力的例證。只是,英宗獲釋回京,當上了太上皇之後,卻心懷不忿。八年後,他乘弟弟景帝病重,秘密聯絡了宦官和部分文武大臣,發動政變,奪取了宮門,徑登奉天殿復位。於是景帝被廢,于謙亦被冤殺。也就是說,結局並不完美。所以,錢謙益一面對余懷的善辯感到滿意,一面又估計對方會利用這一點進行反駁。果然,只聽一個尖尖的嗓門說:

“'土木之變'麼,不錯,那一次確是'立君以疏'。不過其後的'奪門之變'不也正是由此而來麼?可見到底是禍亂之源!” 錢謙益一看,說話的不是老紳士,卻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員,那襲圓領青袍上,繡著一方七品的鸂鶒圖案,大約是個御史或給事中之類的言官。 照理,他提出的這個詰問也不難對付,不過余懷似乎沒有防備,急切問張了幾次嘴巴,竟回答不上來。於是,錢謙益把視線轉向侯方域,期待這位以辯才著稱的複社公子,會出言相助。誰知侯方域仍舊只顧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說個不停,對於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吳應箕咳嗽了一聲,慢慢走到前面來: “'奪門之變'並非立君以賢之過,實乃奸臣亂政所致。不過,這一層眼下不必深論。”他做了一個手勢,把利刃似的目光掃向全場,然後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臉上,“學生於此只欲揭出一事:縱有'奪門之變',江山仍為朱姓所有,國祚綿延,至今不絕,於大局其實無傷。反之,當也先兵臨城下之際,若非斷然捨去親而幼之太子,而立疏而賢之郕王,則人心驚駭,士氣瓦解,我朝恐已為夷狄所乘矣!此立賢之得,天下共見。若論眼下亡國之禍,較之'土木之變'時,其深危又何止百倍?更須立君以賢,中興方能有望!否則,中國一旦淪於流寇、建虜之手,彼禽獸虎狼之心,又安知仁義綱常為何事?更斷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設若舉國俱成禽獸虎狼,則君臣父子之大義,又將何所附麗?若無所附麗,則先生所謂'充塞天地,長存萬世'云云,豈非空洞之談?”

吳應箕是複社有名的台柱子,見解自然不凡。這番話由他從容不迫地說出來,確實鞭辟入裡,既揭破了死守舊制、不知通變的迂腐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賢對於應付劇變的必要和重要。周圍的人固然聽得連連點頭,錢謙益更是大為歎賞。現在,他放心了:有這幾個人在,料想褐臉老紳士那些人再也囂張不起來。他本來有意上前同吳應箕等人見見面,聯絡一下感情,又覺得現在還不到時候。 “哎,等我為東林把迎立這件大事辦成了,他們自然會對我改容相見。到那時再說吧!”他想,於是悄悄轉過身,從人叢裡擠了出來。 此刻的場子上,還有另外幾個談話的圈子。錢謙益張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個圈子去轉上一轉。然而,剛邁出幾步,就听見迎面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他抬頭一看,發現胖胖的鄭元勳由幾個人相跟著,正急匆匆地朝他走來。看樣子,儘管錢謙益沒有聲張,但仍舊很快就被人發現,並且通知了鄭元勳。

“哎呀,牧老,幾時到的?晚生該死,竟坐不知,萬祈恕罪!如此勞動大駕,實在不敢當!”鄭元勳顯得頗為激動,深深行下禮去。 錢謙益卻沒有動彈。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賣者,發現兩年沒見,鄭元勳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當初亮晶晶的腦門上,出現了一道深深的皺紋,鬢邊也生出了兩小片白髮。尤其是那雙圓鼓鼓的眼睛,不知為什麼顯得有點憂鬱失神。 “嗯,不是聽說這兩年,他混得挺得意麼,怎地反倒像丟了魂似的!”錢謙益想,隨即“噢”了一聲,禮敬如儀地拱著手,淡淡地說:“學生與超宗兄一別二載,可謂念茲在茲,無日忘之。卻不知何故,總是緣慳一面。今日得知大駕返揚,又怎肯失卻機會!” “啊,牧老言重了!”鄭元勳紅著臉說。他顯然聽出這句客套裡的挖苦意味,並為往事感到羞愧。不過,隨後他就抬起眼睛,誠懇地說:“久違道範,元勳思念綦切,只是心懷忐忑,未敢驚動。今日幸蒙賜顧,晚生感荷無已。敢請牧老移駕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別過這一干朋友,即來恭領訓誨,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幸?”

這當兒,錢謙益已經轉過身,管自同隨對方前來的那幾個人行禮相見。聽了這話,他裝出很惶恐的樣子,連連搖著手說:“不敢,不敢,學生是何等樣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當,不敢當!” “還望牧老千祈俯允!”鄭元勳堅持著。 “哎,還是免了吧!” 錢謙益一再回絕,鄭元勳卻仍舊苦苦請求,大有非達到目的不可的模樣。然而,愈是這樣,錢謙益的心中就愈加冰冷。他料定,對方無非是想解釋兩年前那件事罷了。 “哼,時至今日,又何必多此一舉!要是心懷鬼胎,當初你就別那麼做!”他惱恨地想,隨即抬起眼睛,打算以更決絕的態度擺脫對方的糾纏。然而,當接觸到鄭元勳的目光時,他卻詫異了。因為在這一刻裡,對方的神情竟變得那樣苦惱、絕望,簡直就像要馬上哭出來一樣。

錢謙益心動了一下:“唔,要不,就听一聽他怎麼說,然後再教訓他一頓不遲!”於是,他板著臉,勉強地說:“那麼,好吧!” 扔下這一句之後,也不待對方再有所表示,他就朝其餘的人拱一拱手,說聲:“失陪!”轉過身,徑自朝停泊在碼頭的一艘官船走去。待到喜出望外的鄭元勳派出兩名弟子趕上來引路時,他已經快要踏上跳板了…… 小半天之後,鄭元勳終於打發走了全部送行者,抹著額上的細汗珠子,匆匆走進前艙裡來。發現錢謙益正倒背著手,站在窗前,他錯愕了一下,連忙上前,殷勤地請客人上坐。錢謙益一抬手,拒絕了: “超宗兄,學生眼下很忙,實在沒有工夫坐談。兄台有何見教,就請快講。講完了,學生便即刻離船,免得彼此耽誤。”

“可是……” “請講!” 看見錢謙益冰冷絕情的樣子,鄭元勳噎住了。他那圓鼓鼓的胖臉變得呆滯而蒼白,隨後又化為深灰。終於,像下了決心似的,他撩起直裰的下擺,跪了下去。 “晚生有一事懇請。”他低著頭說。 “……” “求老先生以社稷存亡為重,以江南大局為重,捨棄迎立潞王之議!” “什麼?”錢謙益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懇請老先生捨棄立'潞'之議!” 錢謙益的面色變了。一股怒氣從心底里直冒上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昔日的叛賣者非但不是向自己乞求寬恕,反而試圖對關乎他後半輩子功業的大事說三道四,妄加干預!不過,隨即錢謙益就警惕地想到:這說不定是個圈套,目的在於誘使自己暴露這件事的內情,那是絕不可以的。於是,他盡力按捺著怒火,嘿嘿地笑起來: “兄台弄錯了吧!老夫不過一病廢之人,只配待罪山林,又怎能干預迎立大計?兄台如欲有所建言,何不徑向史大司馬說去?也用不到學生在此間白候了這半天!”說完,他一拂袖子,打算抽身往艙外走。 可是,鄭元勳突然激動起來。他膝行了兩步,一把拽住錢謙益的衣裾,死死不放。 “牧老,”他嗚咽說,“北方已經完了,江南也未必守得住。一旦賊兵南下,揚州必先受其鋒。晚生今日一去,說不定就是永訣了。莫非竟不肯聽此最後一言麼!” 錢謙益本來打算扯回衣裾,聽了這句話,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又站住了。這當兒,鄭元勳已經淚流滿面,但仍舊強忍著悲咽,堅持說下去: “前輩切勿誤會,以為元勳硜守成法,不思通變。其實社稷殘破至此,元勳亦深知立君以賢,方有復興之望。唯是如今江南之局,內有各懷私利之勳臣、大璫,外有擁兵自雄之將帥。此數輩跋扈驕橫,與我輩素不同心。即以史公之賢能,恐亦未必能製御之。是故迎立之事,必須慎之又慎。否則口實一成,禍亂隨至。今福藩為神宗本支裔孫,名正言順,倘使舍之而改求,豈非適足授人以柄?萬一彼輩乘機煽惑,鬧將起來,局面如何收拾?弄不好,更會兵戎相見。到其時,不待賊兵南下,江南恐先成血海!我輩亦因一念之誤,而成千古罪人。晚生連日思念及此,憂心如焚,寢食難安,是以不得不瀝血陳辭,萬望前輩三思復三思!” 鄭元勳說完,俯伏在地上,一邊不斷地叩頭,一邊放聲大哭。他哭得那樣淒楚、傷情,使人覺得,他的肝腸隨時都會為之斷絕似的…… 錢謙益那扯著衣裾的手放鬆了。他皺著眉毛,咬緊牙齒,久久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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