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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滿懷怨毒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143 2018-03-19
史可法同呂、雷二人會面的第二天,在長江北岸的江浦鎮,一座屬於廬鳳總督馬士英所有的園子裡,天剛濛濛亮,阮大鋮就離開了寢室,踏著露水,來到主人下榻的一角庭院裡。他提起靴尖,把蜷伏在廊柱下打盹的值夜僕人捅醒,說自己有極緊迫的事要同馬士英面商,硬迫著對方立即給他入內通傳。等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輕僕人搓著惺忪發澀的眼睛,撅著嘴,不情願地走進屋子去之後,他就轉過身,腆著大肚子,在院子裡咯吱咯吱地踱起步來。 時候確實還很早,熹微的晨光剛剛在朝東的屋脊上抹上一層乳樣的白色,滿院子的花樹山石還隱現在昨宿的霧氣裡。四下里靜悄悄的,整座園子還在齁齁熟睡。不過阮大鋮覺得已經睡得很夠了。事實上,他從來用不著睡得很多。他有的是渾身使不完的精力。更何況,眼下又絕不是可以安心睡覺的時候!

阮大鋮是五天前,得知馬士英已經回到了江浦,才匆匆趕過江來的。雖然自從前年馬士英被起用為廬鳳巡撫之後,阮大鋮因為有一段時間跟他聯繫不上,曾經感到又生氣又沮喪,不過,後來馬士英終於給他來了信,表示決不會忘記阮大鋮的大恩大德,日後有機會,定當“湧泉以報”。到了去年,馬士英來到南京,又特意上門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約,阮大鋮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來,繼續咬緊牙關,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夠實現重立朝班的夢想。正因為這個緣故,十天前,當阮大鋮聽說京師已經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縉紳們,正在議論紛紛,準備迎立新皇帝的時候,他心裡的那份焦急和緊張,真是非同小可。因為經過這許多年的反复琢磨,他早已一個心眼認定,當初千錯萬錯,就錯在讓崇禎皇帝來繼位,一手定下了那個可惡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傢伙打在渾水里,整整受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禎這個昏君“龍馭賓天”,自盡了賬。要是被抬出來頂替空缺的新皇帝,依舊採取同樣的立場,那麼阮鬍子豈非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把這一輩子的老本賠個精打光?所以,他當時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馬士英商量對付的辦法,偏偏馬士英遠在鳳陽,並非一朝一夕就能見到。正當他抓耳撓腮地發急,忽然又聽說呂大器等人倡議迎立潞王,阮大鋮更是大吃一驚。因為他曾經扳著指頭細細地算過,除卻太子和永、定二王由於老子沒積德,活該無福繼承皇位之外,按照立君以親的規矩,就該輪到在洛陽大難不死的小福王來坐龍廷。衝著鄭貴妃當年受東林偽君子們欺凌作踐那段宿怨,這位小王爺能否為祖母報仇,把那個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給翻過來,雖說還得走著瞧,但開放黨禁、起用舊人應當是順理成章的事。假如換了一個毫無關係的什麼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難說。所以,在惶急無計的情況下,阮大鋮只好趕緊修了一通書信,說明事態極為嚴重,敦促馬士英火速南來,利用手中的兵權和目前的地位進行干預。否則這份擁戴新皇帝的功勞,勢必被東林方面全部奪去,到頭來馬士英就會給擠到角落裡,只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擺佈的份兒。本來,阮大鋮還打算請他的朋友、馬士英的妹夫楊文驄連夜把信送到鳳陽去。但楊文驄尚未動身,就得到馬士英已經回到江浦的消息。阮大鋮喜出望外,立即趕過江來相見,並且照例在馬士英的別墅裡住了下來。一連兩天,他都纏著主人,要對方一定設法把福王擁上帝位。誰知馬士英偏偏一味支吾,不肯明確表示態度。這可氣壞了阮大鋮。心想:“好你個馬瑤草貴州佬,直恁可惡!莫非你說過的話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於是糾纏得更急了。昨天他趕著馬士英“商談”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精神抖擻地前來打門。

終於,年輕的僕人輕手輕腳走出來說:“我家老爺請阮老爺隔壁書房小坐,我家老爺這便起來。” 阮大鋮一聽,也不等再請,立即邁開大步,徑自咚咚咚地走進上首的那間屋子裡,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 “茶來!” 年輕的僕人正大張著嘴巴在打呵欠,聽見吆喝,連忙把半截呵欠縮了回去,賠笑說:“阮老爺,你瞧這天,才放亮呢。那燒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來的開水泡茶?只得請您老委屈片時,包涵則個!” 阮大鋮翻了翻眼睛,無可奈何地道:“那麼,掌燈!” “哦,這個卻有!”僕人趕緊答應,匆匆走到屋角去,過了一會兒,果真點著了一盞“青綠銅荷一片檠”的書燈,送了過來。 現在,阮大鋮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進搖曳的燈影裡,一邊聽著晨風拂動門簾的簌簌聲響,一邊繼續琢磨起心事來。

他想到,這一次能否把福王擁立上去,實在是太重要了。不僅關係到他本人能否起用複出,而且還關係到他能否最終痛痛快快地報仇。阮大鋮可是發了誓,一定要報仇的!這些年來,東林、復社那伙混蛋把他欺侮得夠苦、夠慘的了!生生地把他硬說成是禍胎、小人、壞胚、惡棍!不許他復官起用不算,還到處說他的壞話,敗壞他的名聲,譏笑他、攻擊他、辱罵他,使他丟盡了老臉!其實,名列逆案的人有的是,憑什麼他們就光衝著自己瞎嚷嚷?唯獨要對自己這麼趕盡殺絕?莫非別的逆案中人是小娘養的,他老阮竟是小娘的丫頭養的不成?哼,別以為石巢園裡的主兒是個軟柿子,好捏!走著瞧吧,時辰一到,凡是擠捏過他的,一個一個他全都要報仇!說到做到,決不含糊!

阮大鋮移動一下身體,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同時開始想像怎樣向仇人們報復——殺死他們,一個不剩地把他們收拾乾淨,這是沒有疑問的。可是也不能一概砍頭了事,那樣未免太沒趣兒,也太便宜了他們——“咔嚓”一聲,就完事了——不,要想法兒慢慢消遣他們。什麼刁鑽古怪的酷刑,哪門子有趣就挑哪門子——“一封書”“鼠彈箏”“攔馬棍”一窩兒上!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們一個一個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饒,一聲遞一聲地管自己叫爹爹、爺爺,然後才放他們一條死路!而且不能光讓他們自個兒死了就算,還要鬧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十族!讓他們的妻妾兒女都去當婊子、龜兒、奴婢!就像當年成祖皇帝處置建文帝那幫子遺臣一樣……

阮大鋮愈想愈興奮,那交叉擱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頭,不由自主地動彈起來,滿腮的濃密鬍子因為快樂而抖動,掃帚眉下的一雙烏眼珠子也在燈影裡閃閃發光。他彷彿看見周鑣、雷祚、陳貞慧、吳應箕、顧杲、黃宗羲、冒襄、侯方域,還有呂大器、張慎言、姜曰廣等人,甚至還包括眼下東林派的大頭兒史可法在內,都滿身血污,戴枷披鎖,斷腿折臂,在監牢裡呼天搶地,哭爹喊娘…… “咔嚓!咔嚓!咔嚓!”嗯,那是什麼聲音?是獄卒過來了——啊,不是!阮大鋮一下子驚醒過來,回頭朝通往明間的門望去,只見剛才那個年輕僕人神色驚惶地奔進來,穿過明間,直向內室走去。過了一會,已經穿上公服的馬士英就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 “哎,瑤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興奮的阮大鋮連忙站起來,“咣吱”一聲帶動了椅子,容光煥發地迎了出去。

誰知馬士英擺一擺手:“圓老,這會兒沒工夫跟你談,回頭再說吧!” “怎麼?” “史道鄰來了!” “什麼,史道鄰?”阮大鋮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他怎麼這一大早就來了?” 馬士英哼了一聲:“他就是這麼個要命的勁兒!自己不睡覺,就以為別人也不用睡覺,不管白天、夜晚,想來就來!” 阮大鋮覷了對方一眼,感到有點尷尬。因為馬士英這句牢騷,分明也有衝著他而發的意思。他只好轉移話題,追問: “史道鄰來做什麼?” “誰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馬士英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阮大鋮一聽,頓時急了。他雙手一攔,說:“瑤老,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與我說清楚了再去!” 馬士英顯然被糾纏得有點不耐煩。他皺著花白眉毛,一邊繼續往外走,一邊說:“圓老,你聰明一世,怎麼倒糊塗起來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決斷。這兩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來找我——且聽一聽他怎麼說,再定不遲!”

“可是……”阮大鋮仍舊不甘心地追上去。 馬士英也急了。他猛然站住,跺著腳說:“圓老,史道鄰的轎子已經到門了!有什麼話,回頭再說成不成?” 說著,一拂袖子,頭也不回地匆匆去了。剩下阮大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半晌,終於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欄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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